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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我有所爱的物理了,我也有你们的爱。
文 周航
编辑 王姗
女孩与“谢耳朵”
周思益只有一点和别的女主播相同:开美颜。只需轻轻一按,屏幕里跳出一个眼睛更大、皮肤更亮的女孩,从不化妆的她此刻也会欣赏更漂亮的自己。
女孩脸颊鼓鼓的,说话慢条斯理,语气没有起伏,像还没学声调的学生,制作的科普视频总以同一句话开场:“昨天有小朋友问了我一个问题......”
不叫老铁、家人,她叫粉丝小朋友,并且自称幼儿园老师。可讲的内容,大部分人恐怕都听不懂,有的看标题就令人绝望,“如何理解p-v相变”“黑洞信息佯谬”,频繁出现的是彭罗斯图、度规等专业词汇。
因为经常拿手边的卫生纸做道具,她也自称“卫生纸主播”,比如讲圆柱的曲率,她拿出一卷用完的卫生纸筒,剪开,摊平,“所以你现在知道圆柱的曲率是多少了嘛?”讲AdS黑洞,又将一个卫生纸筒放进杯子,“卫生纸筒就代表了黑洞视界。”
比喻到这份上,很多人还是不理解,评论区经常有人调侃,“如果这是幼儿园,我应该是个婴儿。”
周思益觉得奇怪,自己讲得“比教科书简单一百倍”,怎么还听不懂呢。也许只能怪理论物理过于深奥,对于这个抽象世界,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只是入门。
有趣的是,如此专业的科普,四个多月在快手也吸引了十五万粉丝关注。周思益发过自己的英文笔记,估计全平台不超过50个人能看懂,但点赞超过5000个,评论很多都是“何德何能刷到这个”。
粉丝大多是普通人。比如来自东北的杜先生,他是个普通文员,喜欢研究丹道,之前对物理毫无兴趣,刷到周思益却意外有些着迷,人到中年,他说多些生活里吹牛的谈资也不错。还有家庭主妇说,爱听她讲知识,“虽然有时听不懂,但很有兴趣。”
群里也藏龙卧虎,一个网名叫费曼的活跃粉丝,据传来自布鲁克海文国家实验室,这里诞生过7项诺奖。找到第六种夸克的费米实验室,也有人在群里传她的视频。
十多个粉丝群好多满员了,各种学历的人,中学生、本科生、博士生乃至大学教授,在里面一块讨论理论物理。周思益开玩笑,按照概率,粉丝里以后怎么也得出个诺奖。
这么多人喜欢自己,周思益觉得,大概因为自己很可爱,或者用网友的话说,“比较呆萌”。更准确说,一种反差萌,在深邃抽象的知识与物理圈少见的女孩之间。
有时候,粉丝讨论的不是物理,而是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她那头天生的卷发,就有粉丝发言,让打理打理,这时另一拨人刷屏说,这发型像爱因斯坦,多好啊。看着粉丝“掐架“,周思益笑得露出小门牙,继续习惯性地用手指给耳旁的鬈发打卷。
周思益主攻的是弦论,这算得上现代物理最前沿的领域,美剧《生活大爆炸》中,智商187的主角谢耳朵就研究这个。剧里谢耳朵的人设是书呆子,周思益某种程度上也是,29岁了,她从不捯饬自己,不会化妆,小学衣服穿到博士毕业,有些破得不行,还是妈妈没法忍扔了。
谢耳朵有理科生特有的浪漫,周思益也有,她评价弘一法师,弹奏的不是超弦,而是宏观世界的开弦(弦论里弦的分类),诗人李贺奇异的文学想象则仿佛生活在十维空间。
总之,在普通人眼里,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物理天才。这样的天才女孩带着一种特别的幽默感来做科普,用周思益自己话说,“可能属于降维打击。”
● 周思益在神户大学近照。讲述者供图
天才和“学渣”
她确实不是一般聪明,而是非常聪明。中学开始,她的物理作业就被当作标准答案。那些原理和公式,看一遍就理解,仿佛本来就在她大脑里。从没遇到过不会的题,翻下参考书,发现还没自己的解题步骤简洁。
很多科学天才都有直感,周思益也有,一个长方体掉入水中,排开水的重量等于所受浮力,这需要用公式演算推导,但在她脑海中,靠想象就知道该是这结果。
这样的女孩或许在其他地方会受到更多关注,但那毕竟是华中师大第一附中,某些榜单排名全国首位的高中,班主任和物理老师叫柳超美,他有一个全国知名的儿子,在国际数学奥赛满分拿下金牌,后来去了龙泉寺出家的柳智宇。
● 初中,周思益和爸爸一块做浮力实验。讲述者供图
直到填报高考志愿,女孩学物理这件事第一次看起来不那么妥当。爸妈强烈希望读医,女孩子嘛,做医生很不错,他们在武汉普通高校做老师,身边男同事都找医生,收入是自己的几倍。“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她依旧想去中科大学理论物理,连着几天躺在床上哭,不肯填志愿。最终是父母妥协了。
她一直相信,自己或许就是下一个爱因斯坦。但在中科大近代物理系,周思益意识到自己和真正的物理天才之间的差距。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E=mc²,如此简洁,如此深邃,她知道自己一辈子想不到。
同学也是更出色的存在。一个同班同学,毕业后拜入马尔达西那门下。周思益频繁提到这个阿根廷物理学家的名字,她最喜欢的当代理论物理学家,单篇论文引用在高能物理界排第一。
博士二年级,周思益攻读一篇马尔达西那关于宇宙对撞机的论文,啃了一年没啃明白。她买了张机票,来到普林斯顿大学,敲开了马尔达西那的办公室。偶像比想象中个矮,也和蔼许多,他声音很小,周思益听得心怦怦跳,聊了两个小时,她说,抵得上自己一年思考。
女孩坦然接受自己相对平凡的事实。但长久的热爱一直引她继续探索世界的物理本质。博士毕业,周思益去了斯德哥尔摩大学。在这座纬度比漠河还高的瑞典城市,因为疫情,周思益总一个人在宿舍度过。做理论物理,有纸、笔,一台能计算的电脑就够了。
她发明了一套独特的学习方法:和不同人合作多个项目,需要在不同领域来回切换,她的大脑钻出来多个小女孩。最常出现的是“弦论小女孩”,穿件绿色小马甲,留一头齐地长发,有时候,出现的又是“小火人”,字如其名,长得如同一团焰火,她们分别帮她理解和记忆弦论、热力学、引力波等不同知识。
在知乎,她写下了这些小女孩的故事,每个都四五岁,贪吃、爱玩,教一个叫思思的学生学习不同的物理知识。写多了,每个小女孩都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不由自主地出现,和她对话、辩论。周思益一度觉得自己人格分裂了,甚至考虑去看心理医生。
一年前,小说停更。她写下的东西受到了攻击,很多人说“四不像”,不是科普,不是小说,她说,这些声音吓得小女孩们都躲了起来。她也确实写不下去了。问题越发艰涩,和现实愈来愈远,找不到故事化表达的方式。
周思益觉得沮丧、虚无,她开始越发强烈感觉到,自己做的研究微不足道。如果说伟大的学者在设计一栋大楼,她只是在底下砌砖。至于探索最艰涩的难题,她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老板”就是,她亲眼目睹了如何日复一日缺乏进展,根本没自信去做这样的工作。
同样在消失的还有身边的朋友们,很多去做了码农,也有厉害的进入金融业,用量化分析做投资。
相比之下,理论物理是座窄得多的独木桥。它不直接产生经济效益,注定依赖高校这样的学术机构生存。然而岗位稀缺,如果一个教授退休前培养30个学生,那意味着,30个人里只有一个能接过这份教职。
周思益不知道自己未来在哪。“像我这样的人真的太多了,可能你没见过多少,但是我是这个圈子的,真的,跟我一样的人多如牛毛。”她默默抬起头,目光游离了好一会儿,“(那些研究)我不做,也会有另一个周思益做。”
● 周思益在中科大校园,她胸口挂的饭卡贴着爱因斯坦头像。讲述者供图

未来的诺贝尔奖
《生活大爆炸》演到第七季,因为无法被实验证实,心灰意冷的谢耳朵放弃了弦论,事实上,周思益也差点如此。最终把她从虚无感中拉出来的,正是现在所做的科普。
最开始的原因,只是听学长说,做科普能赚钱,积累人脉,那时她正为工作焦虑。刚开始,她很害羞,不好意思传给熟人。她在港科大的导师王一还是通过别的途径看到,主动在朋友圈转发。
周思益是王一到港科大工作后收的第一个博士生。王一之前在剑桥工作,办公室挨着霍金,宇宙对撞机的概念就来源于他跟别人合作的准单场暴涨工作。王一觉得,理论物理研究依赖国家资助,做科普是回报社会最直接的方式。他也加入了周思益的粉丝群。
● 周思益(中)在香港科技大学课题组。讲述者供图
现在,周思益每天六点多就迫不及待起床,开始在各个群发言。
发言最多的,是一个叫“未来的诺贝尔奖”的小群。这个群由三个“小朋友”组建,真正意义上的小朋友,最大的17岁,上高一,最小的12岁,也上高一。
因为他们在粉丝群的专业发言,周思益最早发现了他们。她最喜欢12岁的女孩,逢人就夸她的天赋,“12岁能理解AdS黑洞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在个人首页,周思益自我介绍,“喜欢给孩子讲有趣的物理知识,特别是给很可爱的小女孩讲物理”。她受过一些大人偏见,说物理属于男性,因此希望鼓励更多女孩走入这个领域。
12岁的女孩来自兰州,微信头像是科比,最早玩快手也是刷篮球视频,意外发现了周思益的存在,成了一个小小的追随者。对她来说,周思益的视频专业、有趣,能学到她好奇的知识。
和周思益很像,她的兴趣与生俱来,“物理像黑洞一样吸引了我”。为了学物理,她的微积分已经自学到泰勒展开(大学高数内容)。不过,在大学教心理的妈妈不太支持她自学,她说,妈妈希望她有快乐童年,“怕走‘小天才’路线对我造成压力和影响”。
性别倒没有困扰过她,她喜欢打球,平常更多和男生在一块玩,她形容自己是“男生女生的量子叠加态。”她还写了篇论文,建模型,做演算,分析什么情况更适合投打板球。
群里还有两个男孩,头像都是爱因斯坦,他们就没那么好运了,现实生活里,他们都没什么朋友,小小的群成了归宿。每天放学,他们第一件事都是打开几个群,看看有没有漏掉什么重要消息。
最近,他们俩一个在研究“慢滚暴涨模型”,另一个则在研究“相对论重离子对撞机”,彼此还暗自较着劲,比微积分学习进度。
“我真挺感谢周(思益)老师建立这个群的。”17岁的沈阳“爱因斯坦”说。他说,自己得过抑郁症,花了7年才走出来,因此还在读高一。他的童年痛苦不堪,因为轻微读写障碍,成绩“全沈阳到底了”,被老师孤立,挨同学打。小时候,他最开心的是去农村姥姥家看星星,一看就一两个小时。浩渺的宇宙面前,烦恼都不见了,他的脑海只留下一些遥远的问题,“宇宙之外存在更宏伟的宇宙吗”“有没有地外文明”。
另一个“爱因斯坦”之前也很孤独,13岁的他正在潍坊上初二,物理总考年级第一,但课堂上,他已经不敢说话了,曾经他提出过一些质疑,结果被老师叫到办公室一通批评。
担心影响成绩,小“爱因斯坦”的妈妈不太支持他钻研物理过深。最近期中临近,小“爱因斯坦”搬出了王一、周思益,讲他们的履历,说自己正跟着这些人学习呢,才得到继续用手机的允许。他还特别嘱咐,写了文章要配上他照片,“让我爸妈知道我不会让他们失望。”
● 周思益的中学生粉丝和他的物理书籍,最近他收到的是王一所著《一说万物》。讲述者供图
在进入现在的小团体前,他们学物理靠看科普书、公开课,通过搜索引擎找资料。周思益在他们眼中更像一个姐姐,带他们进入了真正的科学圈,甚至有了直接跟王一这样的学者请教的机会。
周思益把自己信得过的朋友们都拉进了群,让他们也指导几个孩子,帮忙下论文。她也特别喜欢跟这几个孩子聊天,相比一些大人,孩子们简单、纯粹,不会带给她烦恼。甚至碰到人际关系的困扰,她也会问问孩子们的看法。她现在的头像,一个大眼睛的卡通女孩,就是一个中学生主动帮她画的。
周思益感谢几个孩子的存在,证明她说的没错,有小朋友理解且喜欢她的科普。打心底里,她也相信,这些“别人家的孩子”,能听懂她讲解的天才,以后才可能研究理论物理研究——这就是她做科普的目的。
“我有所爱的物理了”
学生时代,周思益也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在其他大人口中,她是乖巧、懂事的“学霸”。每天放学回家,她会背着书包先给金鱼喂食,给植物浇水,然后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安静地学习。
但当别人一直夸赞女儿出色、讨教经验时,她的妈妈江河度过的却是灰暗的看不到未来的人生。
“可能你们不知道,”电话那头,江河刚开口就哽咽了,几乎逐词吐露接下去令人震惊的话,“她是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残疾的孩子。”
出生后,周思益一直没能学会走路,快到2岁,才勉强能扶着墙站起来,夫妻俩去了很多省份,找了很多专家,诊断都是“进行性肌营养不良”,一种令人绝望的疾病,被判定活不过12岁。9岁那年,在上海华山医院,一个检验科的老医生给出更明确的诊断,中央轴空病。
和霍金所患疾病有些类似,中央轴空表现为肌肉无力,没霍金那么严重,但也没法治愈。家族里无人有类似疾病,应该来自小概率的基因突变。
绝望的父母经常将孩子送到爷爷那里生活,爷孙俩经常挽着手散步,一边走,爷爷就一边讲生活中的物理。爷爷退休前是高中特级物理老师,家里有一大堆物理道具,一根蜡烛、一张纸,给三四岁的周思益演示了小孔成像,他还给她做飞机玩,为她的金鱼做自动喂食器。在江河理解里,这就是女儿的物理启蒙。
● 周思益初中时去武大看樱花 讲述者供图
直到今天,周思益仍然不能像常人一样剧烈运动,蹲下后需要借力才能站起来。读本科时,她摔了一跤,第二天还是逞能,和同学骑了两小时自行车去采草莓,回来后,脚踝肿得像乒乓球,根本走不了路。
看起来,周思益从没被这件事困扰过。比如采草莓那次,接下去三个月,是一个女同学每天用自行车接送她去上课。“没有人因为这个不喜欢我,反而很照顾我。”她说。她无意隐藏,但也几乎不主动提起疾病影响。偶尔她也会失落,比如有喜欢的男孩而没能在一起,但哭几次就好了,甚至妈妈都为此难过更久。做科普后,这样的失落也没有了。
最近,周思益才告诉妈妈,自己在做科普,还有不少人关注,认识了好几所名校的教授,都邀请她去应聘。江河第一次下载了短视频软件,看女儿的视频,也看下面的互动。有条评论吸引了她,那个网友说,“你都29岁了,还不找对象吗”。
在江河眼里,女儿说话、做事,一直像个孩子般纯粹。为了向白血病儿童表爱心,大学里周思益剃过光头。博士时,周思益开始吃素,江河以为怎么了,结果她发来一篇科普文,讲牛打嗝、放屁,排出的气体加剧了温室效应。
江河理解网友也是出于善意。有段时间,她也被这个问题困扰,因为那个罕见疾病,这个问题显得格外沉重。但现在,江河早不去想这些事了,而是感恩女儿已经拥有的一切。
戳中她的是底下周思益的回复:“我有所爱的物理了,我也有你们的爱”。江河现在觉得,如果女儿能一辈子做她喜欢的事情,有爱她的人,那也是很值得的人生了。
(江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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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2021年11月18日发表于微信公众号 昼工作室弦论女孩的秘密花园),风云之声获授权转载。
责任编辑孙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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