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厚辰
自由,一个与我们的幸福息息相关的词汇。
你自由吗?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绝大多数人都很难说自己自由,我们因为各种限制而不自由,这是具有时代性的广泛感受。
但什么是我们要的自由呢?问题马上就复杂起来了,可能要开始想想自由的定义之类的问题,或者找到一个具体的切入点,例如谈谈在互联网时代信息选择的“自由”。
但确实如此吗?很多时候我们也会求助于关于自由的“抽象道理”,例如密尔的经典自由主义视野,不伤害到他人的即不应该被干涉,这也被很多人引申为“道德只能是自律而不能是他律”。
但这样的“抽象道理”显然没有为自由问题解惑,在今天看来,密尔的这个道理能给予的帮助很小,在互联网时代,“干涉了他人”的标准正在不断模糊下去。不过这不是密尔的问题,他处于个人主义在商业社会下将要被正名的时期,把握住了当时的“时代精神”。
而“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二分,也是很多人熟悉的理论,在康德的年代,他立足于“知性为自然立法”和“实践理性”,在一个将要被牛顿力学彻底摧毁的人的世界,再次为人的自由奠基,也把握住了其强烈的“时代精神”。不过这个二分理论到今天也不再好用了。
我们不能满足于片段的、话题式的自由分析,也无法得出具有永恒价值的自由理论。只要有人的存在,对自由的探索就会不断进行下去,因而现在我们需要一种具有当下“时代精神”的自由综观。
今日我们会将人的自由,当作一种“领会”和“理解”,甚至是一种“态度”,总之,是内在于人的。因而自由的努力也会首先体现在人的“想法”和“观念”上,我们靠知道新的道理,取得新的顿悟来获得“自由”或者说自由感。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第66节说道,“就像上面说的:不要想,而要看!”
我们今日时代精神紧扣的自由之综观,就会在这个句子的光照下呈现。我们通过看而得到自由。但看什么呢?或者说,如何看?
01.
积极探索不自由的解释
正如之前所言,如果要问绝大多数人关于自己是否自由的判断,答案大概会偏向否定。如果历史可以纵向比较,也许这个时代的“不自由感”在人类历史中都会排得上号。
但不管从社会管制还是个人权利的角度,这都是人类历史上可能最宽松的年代——长期工作的疲劳感未必在压力最大时出现,而往往在压力稍稍缓解时才让人倍感疲劳。
不过我一点不觉得因为如此,今日的“不自由感”就成为了一种造作和错觉,仿佛我们需要的只是“发现自由的眼睛”。但这却为我们提示着另一个问题,自由确实不仅仅具有一个打破枷锁的形态。
奴隶的自由是要打破奴隶主的束缚,工业革命新城市阶层的自由是要打破国王征税的束缚,当代年轻人的自由是要打破消费主义的束缚,子女的自由是要打破父母的束缚,雇佣者的自由是要打破资本家的束缚,女性争取自由是要打破父权制的束缚,一个人争取自由是要打破社会既有路径的束缚。
我们可以靠工整的造句把每一句话都造成“自由是要打破束缚”,但我们得知道,这里面的每一个“束缚”指向完全不同的东西,很多时候我们都屈从于造句形式的工整,并以在造句呈现的“普遍性”中,以为我们接触到了本质,即自由是打破束缚。
随后我们会认为束缚来自束缚者,因此自由问题就成为了身份的对抗,成为了对一类人的克服,这当然南辕北辙。
如果有一种不自由的现象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那么就是对“不自由”的关注和理论化,上面我们至少已经提到了“消费主义”“东亚家庭主义”“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自由意志主义”的论断。
只要理解其中的一种,就理解了一种自己无法“自由”的缘故。更不必说“内卷”或“加速社会”,也都是对于我们为何“不自由”的一种解释。
可见各个时代有各个时代的不自由,但对不自由有如此多的解释,这些解释本身被如此广泛得为人知晓,恐怕还是人类历史上的头一次。今天这个时代则是我们最“懂”不自由,最知道我们为何不自由,最“领会”不自由的时代。
但这里恐怕有另一种误解和遮蔽,如果我们不健康,那么对不健康本身的解释和领会,一般就会找到恢复健康的路径,物理系统具有这样的“还原性”,只要有合理的机制解释,就能够解决问题。
但对于自由这样的问题,是有解释就有解法吗?恐怕不是的,例如“加速社会”,我们就自然想到“慢生活”,到这一步,这都是纯粹语义上的。什么是“慢生活”?生活慢得下来吗?慢下来真的能给人以自由吗?
再想想“内卷”,这里包含了如何可以不卷的任何线索吗?恐怕没有。因此具有今日时代性的不自由,则是在日常生活之上,被不自由的各种解释与理论包裹的信息与媒介世界。它们无疑加剧了我们对“不自由”的感受,却没有能够给予任何解困的途径。
这构成一种图景,即我们普遍的“不自由感”,和一种理论诱惑,很多理论向我们招手,发问着:想知道为什么感到不自由吗?想知道谁该为此负责吗?来吧。随后我们得到很多解释,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被困在这样的解释中,是这个时代自由问题的第一重困境。
02.
积极想象他人的不自由
当然,也有很多的理论,在尝试证明我们不可能自由。
我们的意识来源于大脑,这个物质器官遵循物理运动的规律,被物理规律和基因决定着,我们不自由。
请注意,这样的理论,一般用于佐证人的“坏本性”,如男人一定会犯些什么错误,或者有色人种的低劣。我们以此证明“坏”的必然。
心理学也与自由意志相斥,不管是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分析,还是其他精神分析流派的分析要素,被过去的经历、本能、情绪、甚至符号系统强烈影响着的人,似乎并没有决定他自己生活和抉择的能力。
在这样的视野下,人不过是一个自动机,或是一个条件反射的习惯机制,我们自以为的“自由意志”,不过是一种假象。
这样的理论,一般用于解释我们的“坏抉择”,即人为何会做出于自己不利的选择和想法,因为真正左右我们抉择的要素并非我们的“意志”和“理性”,而是背后不为我们所知晓和意识的要素。
当然还有更庸俗的,例如“屁股决定脑袋”,因此面临网络争端,我们才会丝毫不管道理,直接以“身份”作为反驳。不论是性别、国籍、阶层或是什么别的身份,经济和阶级决定论与这种想法有较大的关联。
在上一部分,你会发现人有“不自由”的困惑,而在这里,你会发现,我们非但没有对自由的困惑,还愿意相信人是“不自由”的。比如在Incel(非自愿独身者)的视野中,女性没有自由意志,基因决定论是他们的“红色药丸”(指世界观改变的转折性意识形态),正因为如此,他们以暴力手段争取女性的交配权利才变得“公平”。
这样的思考路径不仅仅专属于他们,各种各样与“身份”“国别”“种族”“阶级”相关的路径,都包含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反自由意志论证。通过反自由意志,我们要的是“确定性证明”,统计学、环境决定论……通过反自由意志,我们对“责任”有了明确划分。
因为在心理学的意义上自己并不拥有自由意志,所以个人的糟糕处境是他人的罪过;而在对抗的意义上,因为他人并不拥有自由意志,因此他们的罪恶本性无法改变,对他们的敌对和限制就变得合理。
在社会的意义上,因为他人并不拥有自由意志,因而我们可以摆脱价值和道德责任的讨论,回到纯粹的“仓廪实而知礼节”的决定论,仅仅关注环境的改变,关注工业的发展。
浸染在这样认为人不可能具有自由意志的各种理论中,是我们的第二重困境。
与上一部分一样,这些也仅仅是关于他人无自由意志的“解释”。不过这里构成的一组吊诡的图景,一谈到我们自己或与自己相关的身份与人群,则是一个情感充沛,自由却被困扰,不断挣扎寻求突破的个体;而一谈到他人,便成为一种面目模糊,被地位、利益完全锁定,毫无自由意志,也无法被改变的众生相。
这里为何有个明显的双标?因为没有同理心?因为自恋?因为道德水平太低?这些是最容易想到的缘由,但却不是今天在讨论自由问题时,想要引入的。今天想引入的,是关于自由意志的内学和外学。
03.
自由内学之想
斯宾诺莎有个非常奇怪,并不融贯的论断,却成为我们今天理解自由的基础出发点。斯宾诺莎认为,因为世界是一个受到机械论因果主宰的世界,因此人是没有自由意志的,这个论证与神经科学的反自由意志论证基本属于同一种理路。
但他又认为我们的“认识”是自由的,我们恰恰要通过认识和理解这种因果主宰的必然性获得真正的自由。
这种基于心物二元,将自由的重心放在人的内在,即“心”的思路,发展得非常蓬勃,可以被称为自由的“内学”。
一些观点也具有斯宾诺莎式的悖论,像是人明明受到潜意识、情感情绪、本能的主宰,却能在知晓了此种知识后,获得了对这一切的克服,具体的例子比如心理咨询师告诉你一个“原生家庭”的决定论断,而你在知道之后,似乎就克服了原生家庭对自己的影响和决定。
这便是我们对“心灵自由”的基本设想,存在主义的“自由”,也是萨特从笛卡尔“我思故我在”那里借道而来的“我自由故我在”。我们在这个内在指涉的“自由”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从“情绪”和“认识”上,做了大量关于“自由”的“想”之探索,我们通过“想”通达自由。
其中几个极端而广泛被认可的例子,是形如“吸引力法则”,和其温和版本“积极心理学”的流派,认为人的自由发源于“想法”,只要在想法中如何认识和肯定客观现实,客观现实就会强烈受到想法的左右而改变。
或是被称为“接纳自我”的路径,认为我们的不自由完全系于我们对自己的“理解方式”,只要调整为一种对自己的“接纳”,就会获得自由和力量。一切都指向不需要外物的改变,不需要做事方式的改变,而是内心与态度的改变,就能立即获得顿悟式的自由,在这样的想法中,自由完全是一种“内心状态”,而与外物无关。
但这样的倾向令人担忧。这代表一种对自由“想”之通达,也是一种在今日最主流的对自由的“自我知识”,就是以内在指涉、心灵、观念、态度、注意力,一种完全以情绪敏感、念头敏感、动机敏感、认知敏感、人生经历的基础上建立的自由论证与感受。这是我们一种非常熟练的“想”。
此种内指的自由知识和路径,便只能属于自己,不可能属于他人,因为身体性的情绪、念头、动机、人生经历,都是无法予人之物,我们以此质料建立的自由感触,便根本无法在他人身上复制分毫,因为所有这一切质料,对于另一个个人或群体,我们都不具备。
因此在上一部分,这种吊诡的情况没有被称为“同理心缺乏”,因为在自由的内学之下,我们不是不愿对他人有同理心,而是在内在指涉形成的理解背景下,我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人。
04.
反自由外学之想
《乌合之众》中描述的人群,看上去有自由意志吗?《娱乐至死》中的电视观众,看上去有自由意志吗?《菊与刀》中描写的日本人,看上去有自由意志吗?《资本论》中被利润操纵而疯狂的资本家,看上去有自由意志吗?
被编织于统计学和行为学中的人群,或者被洞察为“族群本质”之人,都被“去自由意志化”了,当然这种概括性描述和研究,就是社会学这门学科的特点。
不过马克思•韦伯之所以要反复强调“理念型”的阐释性价值,而非一种实质的描述,就是要一再提示社会学仅仅是一个视角的阐释而已,是对这个人群在当下给予经验的一种尝试性描写,而非对这个人群“本质”的洞察。
不过并非所有作者都有韦伯的敏锐,这更不是被读者坚持的态度,对于很多读者而言,尤其当其希望通过一种社会学的解释用于回应他的生活困境和情感上的伤害时,又怎么可能清醒地将其仅仅当作“阐释”而不是对任何“本质”的揭示?
学者的社会研究是一种探索,但对读者而言,却是急迫地构成他对这个社会的理解,虽然人们总是口称“社会是复杂的”,这却往往只是当这种描述指向他们自己或他们所在族群时,一旦面对他者,社会学,或是那些更庸俗的社会学,却提供了一种言之凿凿的无自由意志的整体解释。
我们的社交媒体充斥着这样面目模糊的人群,有时是国人,有时是外国人,他们的言行被分门别类,赋予完备的解释,形成一种本质,成为我们看待世界的一部分,这是我们的另一种熟练的“想”。
这两种“想”构成一组内外的交困,即以心理学和庸俗心理学之“想”内在自由构筑的这道心墙,导致我们无法将此种自由在他人身上获得理解。再有社会学和庸俗社会学之“想”外在构筑的这道族群之墙,导致我们无法获得一个可参考和丰富的世界。正是这样的“想”,让我们的“自由”变得匮乏。
05.
从想到看的自由
因而我们对自由的理解剩下三种,最抽象一般等价物的自由——即财务自由,想象财富可以在一个消费世界里解除一切消费压力;
最抽象的哲学自由——即存在主义式的自由,人生而自由,人精神的自由,这些语焉不详的浪漫主义之物,往往只能通过审美通达,严肃地说,通过审美慰藉;
唯一可比划的内在自由——即态度与心理的自由,通过“吾欲仁,斯仁至”的快速通道,依靠注意力的转向,意念的投入,和三两个概念反复式念诵获得的自由感。
这当然都是死胡同。如果说不要想,而要做,那么又做什么呢?在看不到路的时候,所谓的做不也是盲目么?
在这里我们才要引入“看”,而看是最不神秘的。就像自由一样,自由并不神秘。可以选择不是自由,就像面临中考分流,说“职高也没什么不好”,这句话不让人自由,但如果一个人可以在高考、职高、出国留学三者间从容选择,这恐怕才称得上自由。
是的,想到为何不自由,想出30个对现状的解释并不让人自由。单方面宣布现状就是好,接纳现状,拼命发现现状的美,也并不自由。
看见现实中的另一重可能性,人才自由。所以自由很不像一个从人的内在发出的东西,你最后全身心接受了一个外在的东西,才是自由。
这也就说明了孤独自爱,找一千个爱自己的理由一点不让人自由,真正爱上一个人并塑造一种实际的关系,自由才凝结在其中
可这究竟是要看的,不看自己的肚脐眼,也不虚着眼睛把他人看个大概并以此为“本质”。我们在城市中和几千万人一起生活,但其实真的很少“看到”任何人,他们只是模模糊糊的身份和职业。
我们想得太多了,关于我们自己,关于模糊的人群。我们关心宏大的东西,关心本质,不关心经验。也不全是我们的问题,这个现代社会中我们与他人互为手段,其他人向我们呈现就是片段式的,凝结于其“功能”,我们又该如何看呢?
*本文原名《不自由,困于我们的内在敏感与外在的本质概括中(上)》,声明:文章观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看理想平台立场,欢迎提供不同意见的讨论。
文章头图来自《燃烧》,配图来自《弗里达》《监视资本主义:智能陷阱》《未生》《燃烧》《玩乐时间》,编辑:豆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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