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剑

编辑/思考姬
排版/风信子

“《地狱少女》“治愈”的秘密,隐藏在死亡压抑里,隐藏在观众对“生命治理”的微妙不满之中。”
提起ACG中的经典“黑长直”角色,很多人应该都忘不了“她”:

她就是“地狱少女”,即来自动画《地狱少女》的主角阎魔爱
《地狱少女》是一部原创动画,目前为止动画版一共推出了四季。第一季于2005年10月在日本播出,后又分别于2006年、2008年、2017年播出了后续三季《地狱少女 二笼》《地狱少女 三鼎》《地狱少女 宵伽》

在第一季动画播出的同年,同名漫画开启连载;2006年该作又被改编为同名真人电视剧集;而在2019年,该作又被搬上电影荧幕,当红日本新一代明星演员们再次演绎了这个故事。

如此种种,可见该作长久不衰的人气。
《地狱少女》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呢?从大纲上看来,颇为阴冷。故事设定于日本现代社会,并且以一个关于“地狱通信”的都市传说为轴心:
心怀怨恨的人,只要在午夜零点打开一个叫做“地狱通信”网站,输入怨恨之人的姓名并发送后,地狱少女就会出现,并为TA代为消除怨恨。
地狱通信网页 

动画中,有关地狱少女阎魔爱的一系列描写非常有仪式感。
阎魔爱在收到“地狱通信”的消息后,会悄无声息地出现于发信人的面前,然后将一个系着红绳的稻草人交给TA。
如果TA选择解开绳结,其所怨恨之人就会马上被地狱四人组“花式”惩罚一番,然后被阎魔爱送往地狱。
“地狱四人组”根据加害者恶行的不同,以“还施彼身”的方式惩罚加害者

听起来似乎大快人心?但这一切,都是以当事人死后同样堕入地狱为代价的(虽然不是马上死亡,但当事人死后却一定会下地狱,遭受永恒折磨不得超生)可以说是极限一换一。
校园霸凌者,甩不掉的跟踪狂,渎职的医生……《地狱少女》里展现人性阴暗、生活绝望的故事比比皆是。
被跟踪狂困扰的女孩儿
如果这些故事让观众感觉“致郁”,是理所当然的。前三季制片人阿部愛、《地狱少女》真人电影监督白石晃士在访谈中都表示,他们觉得自己在展现很残酷的东西,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有些不合适(特别是对青少年而言)
然而奇怪的是,《地狱少女》却也让一些观众产生了截然相反的感觉——治愈
“每集都很走心!也很治愈!”
“又压抑又治愈”
“经典,黑暗,治愈”
一些观众发现《地狱少女》虽然黑暗、压抑,但也是“治愈”的——并且,如此想法之人还不在少数,这点可以从Bangumi(国内较为小众的动画标记、评分网站)的标签个数上看出来。
为何这部动画会带给观众如此矛盾的观感呢?依笔者的一己之见,这种“治愈”感受里,藏着我们现代人最禁忌的领域、最根本的压抑——
死亡。
《地狱少女》帮我们暂时打破了对死亡的禁忌,并把有意义的死亡,坦率地展示给我们。
接下来,笔者将通过梳理《地狱少女》的故事结构,来详细阐述这一结论。

确实致郁的《地狱少女》

《地狱少女》的核心设定是“地狱通信”的都市传说。作为单元剧,《地狱少女》每集可单独当做一个故事,各集连在一起则组成一个更大的故事。
大部分情况,每一集会将一个人流放到地狱。
第一季第3集为例,一个典型的《地狱少女》故事是这样的:
校园棒球运动员花笠守,被球坛称为“黄金右腕”。但同球队的大辅伸一却一直遭受他的霸凌。
 一次霸凌中,花笠守用球棒撞击伸一的腹部,导致后者受伤跪地不起。
花笠守毫无歉意地离去,憨厚的伸一也决定瞒住家人,向家人解释说是自己和好友大辅玩闹导致的小伤。
然而第二天早上,伸一却因伤去世了,所有的矛头顿时指向被冤枉的大辅,而罪魁祸首的花笠守却理所当然。
室井伸一的葬礼上,岩下大辅被刑警盘问、被室井的家人责骂、被自己的父亲打倒在地,接受还被大家的怒视。

大辅找到花笠守,要求花笠守认错。花笠守却置之不理。 刑警让大辅“走一趟”,大辅被逼到绝境,终于在“地狱通信”网站上,输入了花笠守的名字。
点击“送信”后,阎魔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辅身后,将一个系着红绳的稻草人交给他。
地狱少女告诉大辅:
你如果真的想消除怨恨,解开红色的绳结就好。解开绳结,就和我正式缔结了契约。你所怨恨的对象会立刻被流放到地狱。
但是,若怨恨已经消除,你自身也要付出代价。
害人终害己。缔结契约后,你的灵魂也将坠入地狱,无法前往极乐净土,将饱尝疼痛和苦难,永远徘徊。
不过,这是你死后的事了。
接着,大辅短暂地体验到了地狱的痛苦,地狱的痛苦让大辅有些动摇,没有立刻解开绳结。大辅再次尝试联系花笠守,让他承认错误,但后者的嘴脸让大辅愈加无奈,没有证据的大辅终于解开绳结。
地狱少女随之出动。
“地狱四人组”将花笠守带入幻境,在幻境里狠狠地捉弄了(通称“处刑”)花笠守一番。
“迷失于黑暗中的可悲之影,伤害、鄙视他人,沉溺于罪恶的孽魂……”
地狱少女说,
“要死一次看看吗?”(いっぺん、死んでみる?)
花笠守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在摇向地狱的船上了。
这一切不是无偿的。
对花笠守施加诅咒的大辅,从此胸口多了一个黑色的印记,代表他死后也同样会堕入地狱,永世徘徊。
如此这般,先是受害者(被霸凌的学生、被跟踪狂骚扰的少女、被严苛对待的马戏团女孩……)生活在加害者(滥用职权的上司、霸凌后辈的新星球员、警方“内鬼”、……)的阴影下,忍无可忍地登录了地狱通信网站;接着受害者下定决心使用稻草人;“地狱四人组”根据加害者恶行的不同,以“还施彼身”的方式,创造一个幻境捉弄/惩罚加害者,最终由阎魔爱再将加害者带入地狱。而最后,受害者回归正常的生活,但身上多出了一个地狱标记。
很多时候片中会给一个镜头:或是低头,或是在镜中,或是在车窗上,委托人看着自己身上的黑色印记,心情无法平静
这种结构的故事“致郁”满满,毕竟要跟对方“极限一换一”,一起入地狱,似乎没有给“治愈”留下空间。
那《地狱少女》是如何让人感到治愈的呢?

治愈点到底隐藏在哪里?

对《地狱少女》的“治愈”之谜,一个比较直觉的回答是:因为地狱少女保证了善恶有报。
但地狱通信也被用来处理一些善恶模糊的事情,或是因一时误会而被使用。
而且,在第二、第三季中,遭到处刑的人也可能并未犯下大错
动画在第一季第14集就讲述了一个善恶模糊的故事,小镇的镇长为了保护镇上的敬老院不被拆掉,与黑帮做了利益交换。
受害者女孩的爸爸因得知了利益交换的事情,被黑帮灭口。受害者女孩认为这是镇长的错,于是借助地狱少女的力量将镇长送下地狱。
女孩大仇得报,但镇上的敬老院也被拆掉,老人们无处可归。
第三季第1集是一个误会的例子。初三女生平石逸子在“地狱通信”上输入了她所在班级数学老师的名字。
因为老师有个“小本本”,学生们的细微错误,老师都会掏出小本本记下。逸子认为这是老师在收集资料,不让学生顺利升学。在老师没收了她的随身听后,她拉下了红绳。
但之后逸子才发现,老师的小本本上什么也没写,随身听也拜托逸子的朋友交还给她了。
“真是个好老师”,逸子的朋友感叹道
而这位并没有做错什么的好老师,也被“地狱四人组”处刑了。
在《地狱少女》里,没有公平和公正。
正如阎魔爱自己所说,她所能做的“只有复仇而已”,并不过问被送下地狱的人是否确有罪恶。
不管是出于好意还是恶意,心怀怨恨的人都可以让地狱少女把所恨之人送下地狱。稻草人的红绳解开,能保证的事情只是一个人立马下地狱,一个人死后下地狱,仅此而已。
地狱少女不保证善恶有报,只会保证两个人“永堕地狱”的死亡。贯穿全片,善恶可能对调,剧情可以反转,甚至地狱少女人选也可以换,不变的只有伴随着激情的死亡。
“治愈”的谜底也只能藏在这了——死亡。

为什么“死亡”如此治愈?

死亡,对现在的人来说,是一个禁忌的词汇,是一个不允许涉足的领域。
临终关怀领域的知名人物E.K.Ross(1926- 2004)在她还是一名精神科医生时,发现即使是频繁与死亡打交道的医生,也同样避讳死亡:
我的诚实坦率和一般医院的作风格格不入。
但工作了几个月后我注意到,许多医生都会习惯性地避免谈及任何与死亡有关的东西。那些濒死的病人所受到的待遇,比州立医院那些精神病人好不到哪儿去。大家都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还会虐待他们。
没人愿意跟他们讲实话。有的癌症病人会问:“我是不是快死了?”而医生则会回答:“哦,别胡思乱想了。”
罗斯开始做临终关怀方面的调研时,遭到医生们冷眼相待。她希望能与濒死的病人谈话,却被赶出了医院。这足以说明,死亡是一种很重的禁忌。
E.K.Ross
但需要注意的是,在以前,死亡却并不是禁忌的领域。
例如,几个世纪前的意大利人就不避讳死亡。意大利巴勒莫市加布遣会修道院里,有一些摆满尸骨的长廊,在那时,这些长廊是市民们星期天散步的地方。
亲友们会来这里拜访死者、辨认死者,他们不感到惧怕,也不感到恶心。
中世纪后期时,甚至有“死亡之舞”这种将死亡与欢乐、戏谑和人人平等的理念联系在一起的绘画题材。
老彼得·勃鲁盖尔的《死亡的胜利》,就是一幅“死亡之舞”作品。在骷髅大军面前,人们弱小又滑稽
以前的人们 ,被允许出于自己的意志拿生命冒险。
决斗就是一种典型的形式,拒绝决斗会让人名誉受损,就连“铁血宰相”俾斯麦,也曾因取消决斗蒙羞。直到19世纪初,才有大批欧洲国家立法禁止决斗。
伊利亚·叶菲莫维奇·列宾画的《奥涅金和连斯基的决斗》,情节取自19世纪初普希金所著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
不论东方西方,甚至在20世纪初,死亡都还不是可耻的、私密的事情,比如,那时的人们非常乐于观看公开处刑。
1807年的英国有一次大规模的处决,一共处死了100人,有4万人观看。清朝时,京城男女老幼都熟悉 “出红差”这个词——有犯人要被处决了,正在被押往菜市口呢。
可能是菜市口,来源不可考
这是因为,以前的人们认为,死亡之前已有死亡,生命之后仍有生命。
而现在的人们则不这样认为了
死亡对现在的人们来说,是一件被要求精确定义的生物学事件,从呼吸、瞳孔、心跳到脑死亡,死亡的判定越来越精密。
现在的人们总是避免提及亲友的死亡,就像死亡是那位亲友一生最后的污点一样。
而且,现代人有一个“预期寿命”,如果不是上了年纪衰弱、生病而死,那就是“非自然死亡”——这里有一个隐喻:所有人都可以且应该“自然死亡”,所有人都有权利活在一个安全、卫生的环境下。
《空之境界》从小就卧病在床的巫条雾绘
与此相对,所有人都有义务保存自己的生命,直到“自然死亡”来临。
现代人的生命被纳入管辖,人没有权利“使用”自己的生命,只能缓慢地“消耗”它。作为预期终点的自然死亡,是一个没有意义的生物学事件。生命不是被“使用”掉了,而是被“消耗”完了。现代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大限将至,就像罗斯观察到的那样,“别胡思乱想了”是医生们对临终病人的标准回答。
而《地狱少女》打破了这种现代的死亡禁忌。
在片中的处刑桥段,以及红绳拉下的那一刹那,观众被带到了死亡面前,重新发现死亡。在处刑段落,《地狱少女》将有意义的死亡,展示给失去死亡意义的现代观众看。
《地狱少女》中,一些人在被送去地狱之前会先遭到“处刑”,“处刑”的方式由他们的所作所为决定。
比如,一位见死不救、玩忽职守的兽医的“处刑”是一连串的幻境:首先是出了车祸,腿部受重伤;接着是被关在笼子里,向笼子外的医生们(由轮入道、骨女、一目连三人扮演)呼喊求助,医生们却毫不理会地闲聊;最后是躺在手术台上动弹不得,被三人痛下“医”手。

这个“处刑”方式一点也不现代。
现代的刑罚讲究的是精确、平等、量化、无痛苦,不管是有期徒刑还是死刑,不同罪名的处罚方式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量刑。现代处刑尽量不折磨人,也不打算消除已犯下的罪行。在现代的刑罚里,处罚犯人的方式和TA之前的身份、行为等等没有联系。
现代的死刑(比如注射死刑)一视同仁,不会表现对犯人施加死亡的原因,但前现代的刑罚里则不是这样——
比如在1757年,法国平民达米安刺杀国王路易十五未遂,被判处死刑。对达米安施加的第一道刑罚是这样的:刽子手用达米安行刺时使用的小刀,刺穿了达米安行刺时持刀的右手,再用硫磺焚烧他的手,直到一半的手指烧尽。这个刑罚的意义很明显:谁让你用这只手握着这把刀刺向国王?
达米安被四马分尸(没有成功)
和那个年代的许多公开处刑一样,达米安的处刑观者如云。处刑时,广场四周的屋顶上都站满了人,一位贵妇人甚至花钱租了房间里的窗口位置来观看处刑。
如果按现代的处理方式去处理前现代的达米安案,那么达米安就算是死刑也应该注射死,不应公开,也不应像设计一个仪式一样设计刑罚过程。
但正是精心设计的处刑仪式,为被处刑者的死亡赋予了意义。“仪式感满满”的死亡构成达米安人生故事中“精彩”的“最后一页”。如果达米安遭到的是千篇一律的注射死刑,死亡的意义就不会显现,这个“最后一页”也就没那么精彩了。
“死亡故事中令人着迷的东西,正是死亡的人为性”——这是哲学家让·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中做出的一个论断。
《地狱少女》的处刑是“人为”的——处刑的请求由受害者提出,处刑的过程由“地狱四人组”设计,根据被处刑者的罪行对其施加。这与请求由检察机关提出、惩罚的过程严格一致、由指定的监狱等机关“一视同仁”地标准化执行的现代刑罚体系大异其趣
不仅是处刑,《地狱少女》中拉下红绳、与地狱少女缔结契约(契约を交わす),同样是一个打破现代死亡禁忌的仪式。
在与地狱少女缔结契约时,受害者断开了与现代社会的死亡契约,脱离了“生命治理”的体系。受害者不受到现代社会的惩罚,而是在象征意义上施加和接受死亡。
第一季,记者柴田一逐渐了解“地狱通信”的真相,劝阻心怀怨恨的人们使用“地狱通信”。
但心怀怨恨的受害者们知道,他们的诉求极难在一个治理生命的体系里得到满足,他们需要的是生命治理体系之外的解决方法。
《地狱少女》“治愈”的秘密,隐藏在死亡压抑里,隐藏在观众对“生命治理”的微妙不满之中。生命治理给了我们长久、稳定的生命,不管我们为此失去了什么,“生命是最重要的”都足以堵住我们的嘴。
就像安安稳稳活到20岁的家猫隔着窗看到了野猫,我们看到了《地狱少女》里拉下红绳的人,跟随他们温习死亡的意义。
黑格尔说,
“精神的生活不是害怕死亡而幸免于蹂躏的生活,而是敢于承当死亡并在死亡中得以自存的生活”。
现代社会总是避开死亡,但若不了解死亡的意义,我们又如何才能明白生命的意义呢?
参考资料:
让·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与死亡》
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
刘晖:《达米安案研究》
王培洁:《明清时期的菜市口刑场》
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生命之轮》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 END | 动画学术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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