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和鸭的思维差异是多么巨大——明朝万历年间和西班牙殖民者打交道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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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1570年以后世界进入了“大航海时代”。对于历史研究，现在越来越流行的观点是：明末张居正的改革遇到了“好时候”，因为这时西班牙已经征服了美洲，发现了秘鲁大银矿，银产量一度占全球的80%。加上西班牙不久后登陆了菲律宾，所以白银通过菲律宾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这为张居正“一条鞭法”的改革提供了十足的动力。

说得很对。美洲白银的流入，解决了我国长期白银短缺的问题。而且，土豆、玉米、红薯等高产作物此时也开始流入我国，首先解决了福建的粮食问题，然后逐步向全国推广。所以西班牙征服美洲、然后和东半球进行贸易，确实深远地改变了远东。

十六世纪的西班牙在英明君主的领导下，是全球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只是时间有点久远，后来我们更震惊于英国的影响，而且英国的影响一直到今天都相当大，所以我们都不容易想起西班牙才是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它开创的全球贸易为荷兰、英国做了示范。

很多人更不知道的是，在明朝末期，西班牙已经和我国打了很多交道了。以当时西班牙、葡萄牙极具扩张性的心态，他们怎么没有像征服印第安人那样，打我国的主意呢？

其实，西班牙一直在打我国的主意。我们知道，明朝实行海禁，不允许沿海人民和外国人做贸易，西班牙人为此愤愤不平，当然也想像对待印第安人一样对待明朝。但当他们和明朝的走私者一聊天，知道大明不仅人口众多，而且有一个统一的政权，物质文明也远比印第安人发达时，西班牙人放弃了。

因此这时候能到远东做生意和扩张的西班牙人，经常就是一两千人。当时西班牙全国也就1000万人左右，不仅要在欧洲和法国、英国、土耳其争霸，而且重点是继续征服和开发美洲，在远东实在腾不出手。

所以，西班牙在菲律宾设了个据点，这就是今天菲律宾的首都马尼拉。

当时菲律宾基本上还是原始和奴隶社会，没有像样的政府，都是一些土著和马来族的移民建立的一些小王国，说是大部落也可以。1521年，麦哲伦率领西班牙远征队到达菲律宾群岛，开始了殖民统治。

为什么西班牙要选在马尼拉殖民呢？因为既然不能到明朝做生意，就在这里和大明的各路走私的子民做生意。而明朝的走私者一般都来自于福建，从南宋开始，福建的对外贸易一直都比广东发达得多。福建漳州的月港，一直是海上丝绸之路最重要的起点。到了明朝，福建就是走私大本营。但在海禁的大环境下，福建沿海的各个港口都衰落了，但是很多福建人不仅和海外做生意（走私），而且膨胀的人口还纷纷移民海外，包括菲律宾。

于是，福建人和西班牙人，在菲律宾的马尼拉相遇了。

到了1590年左右，大家知道在马尼拉做生意的福建人有多少吗？

多达好几万。

多的时候有两、三万人，少的时候也有大几千，远超过当时西班牙人的数量。

这就说到西班牙人对当时中国人的看法了。

按照西班牙人的思路，这么多中国人蜂拥而入，虽然都是来和西班牙人做生意的，但要说背后没有明朝的意图，在西班牙人看来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国家突然出来几万人来到国外的某个地方，一定会引起当局的注意。

那么，几万福建人来菲律宾干什么呢？表面上是做生意，但背后会不会也是来扩张的呢？

所以，西班牙人早早就做了防范。他们自己住在有护城河和城墙保卫的马尼拉，严格保卫，严禁中国人进入。当时的马尼拉也很小，就是个小城堡。

那么中国人在哪里呢？

西班牙人把大量中国人驱逐到离马尼拉几公里的一处沼泽地带，说在这里开展贸易。这个沼泽地带，就是马尼拉西北的巴利安。

没想到中国人实在太勤劳，太能吃苦，硬是把这个沼泽不断改造成了适宜人居住的地方，中国人也越来越多，以至于很多西班牙人更愿意生活在巴利安，而不愿意生活在马尼拉。他们觉得马尼拉的生活太单调了。

中国人不仅走私货物，而且居然做起了西班牙人的欧洲生意。比如，理发，中国理发师的高超水准和低廉价格，让西班牙人惊叹。于是西班牙人纷纷找中国人理发，西班牙自己的理发师居然失业了。

中国人，就是这么勤劳和顽强。

所以，西班牙总督总觉得中国人是个巨大威胁，于是不定期地大量驱逐。比如在1596年，西班牙人就驱逐了12000名中国人，以减少巴利安的人口。但是每次驱逐之后用不了多久，“中国人就和以前一样多了，甚至比以前还多。”

这是因为：当时明朝已经严重内卷化，有这么个贸易出口，哪怕是走私的也挺好。长江中下游和江南的中国人日夜劳作，生产这丝绸、茶叶、瓷器，通过福建人出口到菲律宾，价格极为低廉，以至于西班牙人把这些产品运回欧洲，价格都比欧洲的本地价还要便宜一半。更重要的是，由于中国严重缺银，中国人愿意出比全球其他地方高一倍的价格换取白银。

这就是巴利安的中国人越来越多、而且屡次驱逐都不见效的原因。开始西班牙人还挺高兴，但后来西班牙政府也担心白银外流过于严重，也开始打击走私了。

他们打击的是西班牙人和中国人不经过马尼拉港口的走私。

没办法，中国人的生存能力太强了。

于是，西班牙人在多次驱逐和打击走私无效的情况下，采用了另一种更残酷的做法：屠杀。

当时西班牙人经常小规模屠杀中国人，中国人当然也会反抗。所以大家一边做生意，一边每隔几年残酷战斗一番。当然，由于西班牙人有武器优势而且中国人是一盘散沙，所以每次战斗都是西班牙获胜，得失完全不成比例。

战斗之后，大家又都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做生意。放到今天来看这事特别奇葩，但这就是当时的实际情况。

所以，西班牙人越来越胆大，越来越欺压中国人。他们经常把中国人当奴隶使唤。

不过，西班牙人也不敢完全把中国人当奴隶，贸易还是主流。因为这里是中国人走私的大本营，如果中国人不赚钱就不来了，这对西班牙也是个巨大损失，所以必须保证贸易的通畅。

但是西班牙人毕竟做贼心虚，他们知道他们手上已经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一旦大明来报复，以区区大几百或者顶多一千多的西班牙殖民者，是根本打不过明朝海军的，假如明朝动真格的话。

终于，1603年，三位大明官员，来到了马尼拉。

1603年5月，三个明朝官员坐着一艘战船，未经通知就来到了马尼拉。下了船之后，他们身边都是护卫，几个吹鼓手在前面开道，队伍的最前端是两个男子在高喊：“给大人让路”。沿途的中国人纷纷跪伏在地，如果有人站着观望，护卫就会挥鞭打来。

在西班牙人看来，这明显是把菲律宾当大明了。

这三位官员分别是福建的军务主官、月港的县丞和一名北京来的高级太监，受当时的万历皇帝之托，给西班牙马尼拉总督佩德罗送来一封信。

西班牙人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但是当佩德罗看了信之后，却非常惶惑。

因为信里根本没有提到各种屠杀的事，也没说贸易和两国关系，而是说，当时中国有个传言，说菲律宾有一座满是黄金和白银的神山，人们可以随意挖掘。于是皇帝派来这三位使者，想看看这神山是否存在，看看西班牙人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西班牙人懵了。

在西班牙人看来，明朝皇帝的这封信就是个借口，因为大明皇帝和官员不可能这么草包。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封荒唐的信呢？

西班牙人想到了特洛伊木马。他们断定：这三个官员是来菲律宾探听虚实的，是为入侵做准备的侦查队。

于是，西班牙人在考虑是否杀了这三个人。

但是当西班牙人正在犹豫时，这三个官员突然为引起的混乱道歉，然后就离开了。

他们已经觉察到了西班牙人的不友善，更觉得菲律宾不可能有这么一座神山，就算有，西班牙人也会独占。所以，还是赶紧走吧。

由于害怕明朝大军随后到来，西班牙人拆除了所有离马尼拉城墙过近的中国人的房屋，将每一个在巴利安的中国人都登记造册，并买下或没收了中国人手上的所有武器。

接下来，就是一场大屠杀。西班牙人死了300，但中国人却死了25000，只有300个人幸免于难。

也有人估计中国人被杀人数在1.5-2万之间，总之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具体过程，两边记录完全不一样。西班牙人说愤怒的中国人在城外抗议，佩德罗派他的侄子带着70名士兵去平息，但中国人几乎屠杀了所有士兵（杀了66个），于是西班牙人大开杀戒。由于中国人缺乏武器，所以伤亡巨大。

而我国明代地理学家张燮在《东西洋考》中说，中国人根本没有闹事，是西班牙人把中国人分成300人一队，领进院子开展屠杀的。消息泄露出去之后，中国人逃到马尼拉城外的山上武装抵抗。

我更愿意相信张燮的说法。因为没收或购买武器这事儿，很难引起中国人的集体抗议，更别说中国人会首先屠杀几十个西班牙士兵了。以西班牙人的残暴品行，他们能在美洲对印第安人屠杀和奴役，那么对待没有政府保护、极度能吃苦忍耐的中国人，估计也会采取类似做法。

不管怎么说，这是西班牙人对中国人犯下的暴行，一笔巨大的血债。

但令人奇怪的事，这么大的事发生之后，对双方仍然没有什么影响。几年后，马尼拉的中国人又上万了，而明朝也没当回事。

先说西班牙这边。大屠杀过后，西班牙人更加害怕了，因为这次杀的不是几十或几百，而是几万啊！万一大明真的兴大兵来复仇怎么办？

当时明朝的武力和西方没有那么大的差距，真要大动刀兵，区区几百或几千西班牙人，很难是明朝的对手。

于是西班牙人一边加紧修筑防御工事，一边派人送信给中国，辩称由于华人叛乱，不得己处理了他们，现在“我们准备归还所扣留财产，把扣押的人员也遣送回去。”

信送了好几轮，没有回音，也不知道送到没有。西班牙人的紧张一直持续了一年多，到了1605年5月，突然听说大明要来“兴师问罪”，马尼拉的恐惧顿时达到了高潮。

不过，他们迎来的，又是一封信。

信在万历让几个官员写的。对于西班牙屠杀了两万多中国人这事儿，万历当然进行了一定的谴责（“擅杀商民”），但主要的板子还是打在了这两万多人身上。在万历看来，做生意的人最下贱，他们居然放弃家园远赴海外，放弃了没什么可惜的，但如果派兵镇压，反而浪费了军队（“（商贾）最贱……弃家游海，压冬不回，父兄亲戚，共所不齿。弃之无所可惜，兵之反以劳师。”）。

按照万历这封信的逻辑，西班牙替大明干了应该干的事。明朝搞海禁，但有些中国人不听话要走私，死了也是活该。

西班牙人惊掉了下巴。

对内，万历认为这场暴乱的首要责任是当初那三位官员，是他们没办好事，不仅没找到神山，还引起了大屠杀，于是在北京斩首了这三个人。

为皇帝办事，难啊。

对于海外的中国人，后来的清朝皇帝也是类似的论调。

比如1740年，也就是乾隆五年，雅加达的一万多华人被荷兰殖民者屠杀，这就是著名的“红溪惨案”。

乾隆听到消息后说，那些华侨“自弃王化，系彼地土生，实与番民无异”，“内地违旨不听召回，甘心久住之辈，在天朝本应正法之人，其在外洋生事被害，孽由自取。”

既然中国人在皇庭眼里根本不值钱，那还担心什么？于是在1639、1662、1686、1709、1755、1763、1820年，周期性的大屠杀纷纷上演，每次都是死几万人。

杀了白杀。

这就是中国的封建王朝，和西方国家在思维方面的巨大差异。

另一方面，中国人顽强的生命力，无与伦比的吃苦和忍耐精神，也实在是令人惊叹，令人感佩。

当然，这是那个时代的事了。但我每每读起，总是感慨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