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暗无天日的童年、惨烈的成长,一直写到她的醒悟、逆袭,直到最终遇到那个对的他。她的经历太复杂。很难直接评判为可怜、可恨还是可敬。我只能说,她让我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种人,能够在遭遇苦难、自暴自弃之后,依然有勇气拥抱生活。她是我曾经的房东,姑且叫她戚小姐吧。因为她说过,她姓戚。 但谁也无法否认,她长得十分特别,或者说,正常人很难有那种神态。明明长相清纯,可下一秒,她的眼中,就会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昧。好像一个孩子瞬间切换到风尘女,一个修女瞬间变身为妖姬。一个房客,一个房东,关系浅得一抹就能擦掉。日常交往,也只是见面打个招呼,点头笑一笑,从来没有深谈过。 她在楼下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弄了些什么,然后来敲我的门:“既然都没约,那就一起喝一杯吧。”我跟她下楼,窝在沙发一角,看她在茶几上摆上一碟牛肉,几份点心。然后开了一瓶红酒,递给我一杯,“来,干杯。”后来,我们开始闲聊,由开始的“夜色真美”、“我们怎么这么惨,平安夜居然还呆在家里”,终于聊到了更深层的问题。她说:“你们写字的人,应该会更理性一点,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想法,也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将它写出来。”她顿了顿,重新开口:“对了,刚刚说的那个被侵犯的女孩,是我。”曾经看过一个压抑的故事,作者笔触苍凉,在文末留下一句话。 她三岁丧母,五岁丧父,从此像只流浪狗一样,在一间又一间的屋檐下寄宿。尝遍世间冷眼,看透世态炎凉。戚小姐生得好看,福利院里有些女孩嫉妒她,于是拉帮结伙,集体排挤她,欺负她。她们强迫她值日洗碗,帮领头的几个女孩洗衣服,一天要做几人份的劳动。有一次课上回答问题,她一张口,嘴角的伤口竟渗出血来。她知道,福利院就是一个幼儿版的丛林世界,在这里生存,如果没有伙伴,那就要自己强大。两者都没有,那就要学会忍耐。她觉得自己快要扛不下去了——整个世界都在与她为敌。她生出隐隐的愿望——有人将她带走,以体面而温暖的方式。
有独立的卧室,和蔼的父母,他们会渐渐拥有正常的生活,和那些没有被抛弃的孩子们一样。那是一对中年夫妇,衣衫华贵,仪态儒雅,一看就是有钱人。他们多年膝下无子,于是想要收养一个孩子。那天戚小姐刚好九岁,吃到了记忆中的第一块生日蛋糕,开心极了。戚小姐躺在卧室柔软的双人床,看着头顶绘有深蓝星空的天花板,兴奋地难以入眠。 它曾经剥夺了她的一切,又和她开了一个美丽的玩笑,最终狞笑着要她认清现实:
那年她还不满十岁,却被迫以极其直观羞耻的方式,学习何为男女之事。就像一场恶,在开始之前,还蒙着一层纱。隔着这层纱,你能看见恶的面容,但还没有被直接伤害。算是美女吧,总是收到情书,走在路上,回头率也高得很。
当别的女孩正在为课业、裙子和暗恋的男孩烦恼时,她在这一年,被养父第一次侵犯。她在事后反复搓洗自己,搓得皮肤泛血丝,都不想再停下。戚小姐也是这样。她有着非同一般的求生欲,无论遇见什么,也会像杂草一样,在暴风雨过后咬紧牙关活下去。只是,经历过多次侵犯后,她终于明白:养父养母之所以收养她,是因为她的养母不能生育,可是他们家大业大,需要一个孩子。可是她太天真,忽视了血缘对于一个富有家庭有多重要。
十七岁的女孩,挺着与年龄不符的巨大肚子,在医院产房痛得死去活来,最终于2007年3月18日,剖腹产下一名健康男婴。孩子出来的时候,护士倒提着婴儿的双腿,说:“是个男孩。”最严重的时候,她上网查阅死亡的N种方法,对比哪一种方法更体面。霸凌、未成年侵犯,那么多恶心与苦楚,她都一一挺了过来。 那之后,戚小姐在北京近郊买下一个房子(也就是我后来租住的地方),复式的,简单地装修了一下,搬进自己的衣服、书和毛绒娃娃,昏睡了一个星期。她去酒吧,把自己伪装成一名富家女,用从小学来的招数,撩拔一个又一个男人。她不相信。不相信男人,也不相信爱。她能吸引人,却无法留住一个人。
她苦笑:“也不是没有向往过一场平淡的爱情。两个人,一只狗,坐在草坪的秋千上,静静感受彼此的心跳。”然而又不甘心——一想到多年以后,等她容颜老去,白发苍苍,身边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伴都没有,就会忽然打一个冷战,觉得周身如坠冰窟。她一直以为,自己真的无药可救,是人群中最肮脏的人,最龌龊的女子。
那是一个大她六岁的女人,知性,善良,是一名心理医生。 最开始,这名医生作为被侵犯的受害者之一,发表了一篇如何走出阴影的文章。其中提到了和戚小姐相似的经历,也详细说了自己的疗愈过程。看了留言,戚小姐才知道,和她一样的人数量不少,而且可以被世人、也被自己所接纳。
“原来人可以这么勇敢,剖开自己的伤口,让人看其中的血泪,然后帮助更多像自己一样遭遇不幸的人。”
她当时20岁,年纪还轻,但因为那段特殊经历,她没上完高中,更没上过大学。但是,她开始接受系统的心理治疗,同时开始攻读法律,参加司法考试培训学校,每天背一条一条的法律条文。“你知道吗,社会有时真的很无情。”她又喝光一罐啤酒,自嘲地笑着摇摇头。“我本以为法律可以保护我,却没想到,没有证据,说什么都是白费。”“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我除了缄默,竟然无能为力。”
她那时还小,许多对话听不明白,所以两人有时并不刻意防备自己。可是她有一个生来的好记性,虽然不懂,可无论对话还是动作,她都能细细记在心里。她有一种直觉,以养父母的为人,生意场上,也免不了进行一些不为人知的勾当。那段时间,戚小姐一边拼命自学经济学,一边在脑中一点一点地搜罗回忆,然后按照法律条文一一对证。终于,她发现养父母的公司账目存在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财务漏洞。这个漏洞本来无伤大雅,但她回想起来,曾经在两人的交谈中,频频听到一个名字。每年,养父母从公司分出一小部分股份,用来填饱那名官员的胃口,换取公司在纳税方面的一些“特殊权利”。“你说我是不是很能干?”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心满意足地叹息:“苍天有眼,恶有恶报。”她说,等彻底集齐必要的证据,她会坐在原告席上,盯着养父养母的眼睛,看着他们露出真面目,看着他们斯文扫地、禽兽嘴脸露出。 这哪里是一个新奇的故事,分明是一段苦海求生的磨难史。就是这副单薄的肩膀,扛起半生数不尽的苦难,如今,又要走上对抗命运的复仇之路。“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重新回忆一遍走过的路。”三年间,我们俩少有往来,不过每次都能感受到她的变化。也成功考取了律师证,如今一个人带孩子,倒也不存在经济上的压力。“我很难走入一场爱情,也很难对男人真的产生信任。”我不知道后来两人发生了什么,反正最终,她还是决定出嫁。 她今年二十七岁,已经经历了许多人一生都不曾想象的凄苦,却一路咬牙熬了过来。如今,她终于母子团圆,接纳爱情,让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得到了应有的审判。所以今天在这里,我依照她的心愿,把故事细细梳理,诉诸世人。她让我明白,这个世界谁都可以将你打倒,唯独你自己不可以。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