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关注地缘。今天转回中国历史。来看南宋灭于蒙元的那段惨痛历史。关于南宋,以前从两个男人的故事的角度分享过文章,链接如下,点击可跳转阅读:
提前预警:今天的文章很长很长,但很精彩。之所以长,是因为一共有两篇文章。第一篇主要是回顾和梳理一下南宋是如何一步步倒塌的。第二篇更精彩,主要是结合实地寻访重温那段惨痛的历史。
坐观君不想多说。只想说:耐心读完,你会感受到那种深切的亡国之痛。也许你还会感受到,国家和民族的强大究竟是多么重要。
先来看第一篇吧。
作者:天野苍茫
来源:历史大学堂(ID:youtingdushu)
自古以来,天下无不亡之国家、不灭之朝代。但是,如果说起在灭亡时统治阶级的表现,却是各不相同。有的沦为阶下囚、死的凄凉,有的早已是傀儡、政权更是名存实亡,也有的最终得以善终。
不过,却没有任何一个朝代如南宋这般悲壮,在面临灭亡时,自皇帝以至十万军民集体自杀,无一人投降,不禁让人对这个朝代充满无限的追思和感慨。在人们印象之中,提到宋朝,似乎总是积弱的印象,为何这十万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
(一)
公元1273年, 在刘整、吕文焕等降将的大力配合下,历时六年的襄阳之战宣告结束。攻下襄阳后,元朝针对下一步的战略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文官认为应该休养生息,暂缓攻宋,而立功心切的武将们则认为应该一鼓作气,乘胜进击。眼见两方意见相左,元世祖忽必烈也犹豫不决,不过历史这时候在这里开了个吊诡的玩笑,他最终通过占卜的方式做出了立刻攻宋的决策。
忽必烈任命中书左丞、同知枢密院事伯颜为主帅,节制所有南下大军。伯颜曾经追随忽必烈的兄弟旭烈兀西征,后来作为入朝的使者来到大都。他素有文才、为人严谨,受到了忽必烈的重用。此番忽必烈任命其为主帅,以北宋时期攻取江南的名将曹彬来勉励他。(此时的忽必烈俨然以中国之主自居,他告诫伯颜在南征的过程中,注意约束军纪、节制杀戮,也充分说明在攻宋的过程中,元朝是从政治、军事两个方面一起下手,而不是满足以前的武力夺取和短期占领。)
在南征大军中,刘整、吕文焕等这些汉人降将赫然在列,一方面他们最为熟悉宋军的情况,另一方面,可以用他们来招降其他的汉人将领。最后结果证明,这些汉人降将的表现格外的卖力,南宋基本上是亡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同时,忽必烈下令两淮、四川的元军发动对宋军的攻击,用以策应伯颜大军的南下。面对来势汹汹的元军,南宋文武大臣纷纷建言献策,不过权臣贾似道却刚愎自用、一概置之不理,同时罢免了京湖安抚制置使汪立信的官职,转而任用自己的亲信。到了如此地步,宋廷不想着调集军队、加强防御,却还在进行内耗,让人哭笑不得。
伯颜大军抵达新城(今湖北潜江)后,吕文焕策马来到城下,准备招降城上守军,尚未开口,忽然城上箭如雨下,幸亏随从拼死相救,吕文焕才捡了一条性命。伯颜大怒,下令攻城,守军在都统边居谊的指挥下,进行了顽强的抵抗,但终因寡不敌众,城内三千守军全部阵亡。为了震慑宋军,元军在伯颜的命令下,再一次实施屠城,城内百姓无一幸免。
(二)
在残酷的“屠城令”的威慑下,沿途州、县望风而降,元军顺利抵达鄂州。沿江制置副使夏贵将万艘战船分别布置在附近的重要关隘,不过他中了元军的调虎离山之计,丢失了沙芜口(今湖北黄陂西北)。元军自此进入了长江下游,并守住汉江口,控制了长江下游,数十万陆军部队在水军的护送下渡过了长江。
在元军的强大攻势下,南宋的鄂州、江州(今江西九江)、安庆(今安徽安庆)等军事重镇全部丢失。伯颜大军抵达安庆后,此时担任行淮西枢密院事的刘整认为南宋东路空虚,请命率军直取临安。
这等灭国的头功怎能让于他人,伯颜拒绝了他的建议,让他依然留守两淮牵制宋军,策应主力大军向前推进。这位大汉奸看到自己提出的方略,却为他人做嫁衣,不由得愤恨不已,不久后便郁郁而终。他的死讯传到南宋后,百姓纷纷拍手称快。
眼见元军一路势如破竹,宋廷大受震动,群臣建议权臣贾似道亲自率军出战,此人虽然专横跋扈,但确实有一些将才,以前曾经率军打退过蒙哥汗的大军入侵。贾似道对吕文焕依然不死心,他任命吕文德的儿子和女婿为官,企图让吕文焕回心转意,可惜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两人转眼就投降了元军。

伯颜
没办法,贾似道硬着头皮率领十三万大军、数千艘战船前去迎战元军,遭受挫折的夏贵也收拢剩余水军来汇合。不过却在丁家洲(今安徽铜陵东北)遭到了元军炮火的猛烈攻击,本就士气不振的宋军立刻自乱阵脚,被元军杀得大败。
战败而归的贾似道威望大减,宋廷掀起了猛烈的倒贾运动,众怒难犯,太皇太后谢氏下令将其革职。贾似道在被押解回临安的途中,为押送官郑虎臣所杀。一代权臣死在了亡国的前夕,对他来说,是一种幸运。对大厦将倾、本就人才凋零的南宋来说,却无疑是雪上加霜。
形势危急,为了加强临安外围的防御,宋廷向各地发出勤王诏书,有三支军队积极响应:一路是驻守郢州的张世杰,他被任命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二是江西提刑文天祥(大名鼎鼎、千古流芳的文丞相),他被任命为江西安抚副使兼知赣州;三是湖南提刑李芾,被任命为湖南安抚使兼知潭州。
此时的元军已经占领建康(今南京),另一路元军在阿里海牙的率领下,攻破了江陵府,向湖南进军。数月后,李芾驻守的潭州城也被攻下。李芾自杀殉国。城中百姓多坚贞不屈,誓死不做元军的俘虏。尤为让人赞叹的是,数百名岳麓书院的书生在城破前一刻依然在朗诵诗书。
元军攻进城后,这些文弱的书生提起武器义无反顾的冲向敌人,最终全部阵亡。
(三)
在潭州军民的激励下,张世杰率军一度收复了平江、安吉、常州等地,附近原先投降的州县又纷纷归顺南宋。不过好景不长,在不久后的镇江焦山之战中,他所率领的水军再度遭到元军的重大打击。常州等地旋即又为元军占领,城中数千宋军将士尽数阵亡。(“钓鱼城之战”的英雄王坚的儿子王安节也在此中)

宋恭帝赵显,南宋第七位皇帝
很快,元军的先锋部队抵达临安城下,太皇太后谢氏心灰意冷,已经失去了继续抵抗的勇气。她拒绝了文天祥、张世杰的浮海避敌的提议,命令宰相陈宜中前去元军大营谈判,谁知道这位宰相大人出城之后,竟然毫不负责任的逃走。宋廷又任命文天祥为资政殿学士、右丞相兼枢密使接过谈判的重任。谁知得势不饶人的伯颜立刻扣押了文天祥。
万般无奈之下,公元1275年,二月,太皇太后谢道清、宋恭帝赵显奉传国玉玺、率百官投降。不过驸马都尉杨镇等护卫着宗室益王、广王等避入闽地,张世杰随后率军与其汇合,继续举起抗元的大旗。
当元军拿着太皇太后谢氏的诏令去招降驻守扬州的两淮制度置使李庭芝时,这位名将在城楼上回答道:“我奉诏守城,从没有听说过有诏谕让人投降的”。此后,又对其进行多次招降,都被李庭芝严词拒绝;不久,驻守淮南西路的夏贵也投降了元朝。
为了将剩余的南宋兵力聚拢一处,身在闽地的益王派遣使者以少保、左丞相的官职将李庭芝召回。知道朝廷社稷依然存续,李庭芝大受鼓舞,他命令部将朱焕留守扬州,自己与部将姜才率军七千余人应召入闽地福州。谁曾料想,他刚离开不久,朱焕便投降了元朝,并且出卖了李庭芝的行踪。
李庭芝所部在泰州附近被元军重重围困,最终自杀不成,为元军所擒。见到昔日上级后,朱焕不但毫无愧色,甚至谄媚的向元军将领阿术说道:“扬州自从用兵以来,尸横遍野,着都是由于李庭芝与姜才等人不识时务抵抗朝廷大军所造成的,恳请立即将他们处死!”阿术听从了他的建议,不久下令将李庭芝等人杀害。(扬州城内纪念李庭芝、姜才的双忠祠一直保存到了20世纪的80年代,后来因为马路扩建,被拆除,期待着这座祭祀英烈的祠堂重建)
在文天祥(从元营中逃回)、陆秀夫(为李庭芝举荐入朝,临安朝廷投降后,跟随二王奔赴福州)、张世杰、陈宜中(逃走的那位,不过没有投降,辗转之后从温州又来到了福州)等人的建议下,益王赵昰即位,是为宋端宗,让还在坚持反元的各路兵马有了共同的旗帜。
(四)

伯颜取临安之战形势图
不久,朝廷内斗的老毛病又犯了,和陈宜中政见不合的文天祥被排挤出外,他组织军队在江西、广东等地与元军展开交锋,后终因寡不敌众,为元军所俘。元将张弘范让他写信招降驻守崖州的张世杰,文天祥大义凛然道:“我不能保卫自己的父母,怎么还能做出让别人叛离父母的事情?”不久,他更愤而写下了诗歌《过零丁洋》,这首诗的结尾两句正是千古传唱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弘范为其忠烈所感,派人将文天祥送往大都。
到达大都后,这位铮铮铁骨的文丞相更是多次拒绝了忽必烈的招降,最终慷慨赴死,行刑前,他问了下哪边是南方,然后从容面南跪拜。临终时留下了“孔子说成仁,孟子说取义,忠义到了尽头,仁也就做到了。读圣贤书的目的是什么呢?从今以后,我可以问心无愧了!”
公元1278年,各路抵抗的南宋军队走向了末路,春天,重庆城内粮食耗尽,部将赵安劝告主将张珏开城投降,被其断然拒绝。对前途绝望的赵安等人趁夜接应元军入城,张珏率军与元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渐渐地,元军如潮水般涌向城内,眼见大势已去的张珏自杀未遂,被部将护送出城突围,后为元将铁木儿抓获。在被押往大都的途中,张珏自杀殉国。当时还被关在狱中的文天祥得知后,作《悼制置使张珏》诗云:“气战万人将,独在天一隅。向使国不灭,功业竟何如?”
三月,历经数十年屹立不倒、让大汗蒙哥饮恨的合州城也被元军占领,当然,元军依然没有攻下,是守将王立得到元军保全百姓的誓言后方才开城投降。自此四川全境尽数落入元军之手。
四月,宋端宗驾崩,张世杰、陆秀夫等人拥立赵昺为帝,迁徙至崖山(今广东新会南)。六月,忽必烈为彻底消灭南宋势力,命张弘范为蒙古、汉军都元帅,率水、步骑军两万由海道南下,都元帅李恒率步骑由陆路南下,会歼南宋残部。十一月,张弘范由海道袭漳(今属福建)、潮、惠(均属广东)三州。李恒率步骑越大庾岭入广东,取英德(今属广东),占领广州。

宋端宗赵昰[shì],宋朝第十七位皇帝,南宋第八位皇帝,宋末三帝之一
公元1279年,正月,张弘范、李恒率军在崖山汇合,张弘范命人突击崖山岛上的西山泉,切断了宋军的淡水供应。失去淡水源的宋军很快陷入了困境,坚持战斗二十余日后,淡水全部耗尽,士兵们只得饮用海水,随即呕吐不止,体力逐渐不支。即使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宋军依然多次拒绝了元军的劝降,继续顽强抵抗。
又过数日,觉得时机成熟的张弘范下达了总攻的命令,宋军在元军的强大攻势下逐渐败下阵来。枢密使张世杰收拢全部精锐士卒,全力突围,并派小船接应小皇帝意图一起突围。眼见大势已去的丞相陆秀夫为了避免重蹈临安朝廷投降受辱的覆辙,拒绝了他的提议。
万般无奈之下,张世杰只得忍着热泪狠心离去。目送张世杰突围后,恢复镇定的陆秀夫仗剑逼迫自己的妻儿投海自杀,然后来到小皇帝的面前道:“国事难为,陛下当与国同休,德佑皇帝(投降的宋恭帝)的耻辱,咱们不能再重复!”
努力说完这番话后,陆秀夫慢慢的低下自己的头,不让泪水夺眶而出,当他抬起头上,却见这位年仅八岁的小皇帝平静的说道:“丞相,谢谢大家不离不弃,大宋江山延续三百二十载,现在该轮到朕这个大宋天子尽忠了。”说完,这个瘦弱的小男孩扑进了陆秀夫的怀抱,痛哭不已。

陆秀夫,南宋左丞相,抗元名臣,与文天祥、张世杰并称为“宋末三杰”
湿润的海风迎面而来,元军的呐喊声越来越近,陆秀夫抱起小皇帝,回望着身后数千里的锦绣江山,别了,大宋!说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已经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中。
皇帝和宰相投海自尽,流亡了三年的最后十余万大宋臣民终于陷入了绝望,但是,没有一个人投降,他们互相望着彼此,眼神中只有平静和坚定。所有人做出了最出乎意料的选择:投海殉国。
元军看到不可思议的这一幕,完全被惊呆了,他们还沉浸在掠夺战利品的无尽的盼望中,转眼间,这些人全部跳入了大海。数日后,海面上浮起了十余万具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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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观君插话:平复情绪。稍事休息。接着看第二篇。更精彩,更感人。

作者:萧易

首发于南方周末(微信号:nanfangzhoumo)
原题:寻访南宋王朝流亡之路

1、临安出降
南宋德祐二年(1276年,元至元十三年)正月,时值中国传统的春节,临安城皇宫中却是冷冷清清,人人面色凝重。正月初四的朝会,谢太后发现大殿里的文武百官比平日稀疏了许多,一问才知道,同签书枢密院事黄镛、参知政事陈文龙等官吏已携家带口逃离临安。两个月前,起居舍人曾唯、礼部侍郎陈景行、权礼部尚书王应麟纷纷弃官出逃,连左丞相留梦炎也跑了。《钱塘遗事》将百官弃官潜逃,称为“群臣宵遁”。
城外,元朝左丞相伯颜率领的大军已抵无锡,恐怕要不了几日,就到临安了。谢太后是宋理宗皇后,她还依稀记得,理宗端平三年(1236),南宋与蒙古携手灭金才两载,这蒙古人就撕下了面具,还一度渡过长江,惊慌失措的理宗又是割地,又是给岁币,这才换来了几年安稳日子。宋理宗晚年一直生活在蒙古人的梦魇中,直至病逝,儿子度宗哆哆嗦嗦当了十年皇帝。自去年二月宰相贾似道在丁家洲溃败以来,每隔几天就有城池失守的消息传来,小孙子赵㬎方才继位,这宋朝的江山怕是要断送在他手里了。
中国历史上,丁家洲之战是一场影响深远的战役,却至今鲜为人知。在安徽省铜陵县火车站,我打车去丁家洲,几个司机都说县里没这个地方,导航也搜不到,后来才知道地名已不在了,旧址在西联乡汀洲村一带。春日的汀洲村,农民在田里播种大豆,金黄色的油菜花铺满长江两岸,一只只铁驳船在江面驶过,马达声响彻原野。眼前的汀洲村草长莺飞,长江在村子北边缓缓流过,早已寻不着一丝一毫战争的痕迹了。
丁家洲为仪凤岭余脉,雄峙江心,是长江下游的重要隘口,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德祐元年(1275年)正月,权臣贾似道在谢太后催促下,领13万宋军于丁家洲设防,令其婿孙虎臣领7万宋军列于长江两岸,淮西安抚制置使夏贵以战舰2500艘横亘江中。贾似道是有名的“蟋蟀丞相”,平生酷爱斗蛐蛐,理宗、度宗朝权倾天下,排除异己,曾私自与元人签订合议条约,与秦桧、丁大全一同被编入《宋史•奸臣传》。
元军在长江两岸用巨炮轰击宋朝船队,趁乱以数千小船发起冲锋,通州副都统姜才身先士卒拼死抵抗。孙虎臣听说姜才有一美妾,貌若天仙,趁姜才在江中激战,偷偷摸进船舱欲行不轨,被士兵发现后弃阵逃跑,夏贵听说孙虎臣跑了,赶紧鸣金收兵。结果十三万宋军死伤惨重,连江水都被染成红色,飘荡的尸体几乎堵塞江面。孙虎臣面见岳父贾似道,装模作样地痛哭道:“吾兵无一人用命也。”一旁的夏贵居然笑道:“吾尝血战当之矣(我可是还抵抗了一阵子的)。”
丁家洲一役,宋朝将领兵败后的轻描淡写,着实令人汗颜,它也用尽了宋朝最后的力气,长江水道从此门户洞开,沿江诸州溃不成军,建康都统徐旺荣、镇江都统制石祖勇、江阴军通判李世修、知平江府潜说友等相继投降,孙虎臣、夏贵也很快走上了投诚之路。
▲宋墓墓门口往往有武士形象,成为我们了解宋朝军事的一个窗口。图为四川泸县南宋武士石刻,泸县博物馆藏。(冉玉杰/图)
▲本文作者在考察泸县宋墓。(萧易供图/图)
▲又一块宋代武士像被征集回泸县博物馆。(萧易/图)
偌大的江南,或降或遁,唯有常州军民苦战不屈,以身殉宋。常州三月城破,五月光复,九月元军再次来袭,叛臣王良臣充当攻城先锋。王良臣久攻不下,居然丧心病狂地杀死数百平民,用尸体煎膏取油,以炮射洒在城垣外的牌杈木上,再点火箭引燃。临安援军至,立功心切的王良臣到宋朝军营诈降,被丢入滚烫的油锅中活活烹杀。十一月,常州城破,举城被屠,只有七人“伏于桥坎获免”。历史中的宋朝给人的印象孱弱无比,宋朝百姓却绝不软弱。
元宵节这天,临安城中稀疏亮起了些灯火,城外大兵压境,百姓自然没心思过节。南宋著名词人汪元量这样描写宋朝在临安城的最后一个元宵:“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钱塘依旧,潮生潮落。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昭君泪流,手撚琵琶弦索。离愁聊寄,画楼哀角。”往日“万点灯火”,如今“画楼哀角”,只有钱塘如故。
过了元宵,派去元军大营议和的使臣也回来了。使臣面见伯颜,表示宋朝愿意俯首称臣,岁贡银二十五万两,帛二十五万匹,一如当年与金朝旧事,被伯颜一口拒绝;使臣又苦苦哀求,说宋朝愿为侄孙,伯颜依旧不允。时任枢密使的文天祥出使和谈,也被扣押在元军大营。
十八日,元军离临安城只有十五里。临安城中人心惶惶,谢太后无奈,让使者带着历朝皇帝用过的玉玺,连同降表一起送到元军大营,令人打开了临安城的大门。南宋一个多世纪的国祚,永远留在了那扇木门背后。
2、北上元都
二月初四,六岁的宋恭宗迈着稚嫩的步伐,领着大臣到祥曦殿北向拜表称臣,文武百官相率走出皇宫,来到城外的元朝军营请降。八天后,元将阿塔海带来忽必烈的诏书,听起来,这位蒙古皇帝的语气颇为温和,甚至带了几份关切,谢太后、宋恭宗的心才算落地——就算亡国,自己的命运也不会像当年的宋徽宗、宋钦宗那般凄惨了。
第二天,在蒙古骑兵监视下,宋恭宗与生母全太后,连同后妃、宗室、百官、太学生数千人走出临安城,象征着皇家权威的卤簿、冠服连同金银珍宝被运上一辆辆大车,一同运往元大都。汪元量以宫廷琴师身份随行,途中写下诸多诗作,比如这首《北征》:北师有严程,挽我投燕京。挟此万卷书,明发万里行。出门隔山岳,未知死与生。三宮锦帆张,粉阵吹鸾笙。遗氓拜路傍,号哭皆失声。吴山何青青,吴水何泠泠。山水岂有极,天地终无情。回首叫重华,仓梧云正横。一路上,南宋遗民看到北上的王室,在路边哀号痛哭,被元军呵斥离开,青山绿水渐渐留在身后,越往北走,越觉得冰凉刺骨。
长江以北,扬州城还掌握在宋朝手中,守将李庭芝本是一名举人,目睹山河破碎,毅然投笔从戎,待到战事稍稍安定,他又考中进士,可谓文武双全。此番元军来袭,李庭芝临危受命主持两淮制置司,屯兵扬州。丁家洲一役后,姜才收拾残部,也来到扬州。此时扬州城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宋史•李庭芝传》记载,城中粮尽,路边有人饿死。
临安城破后,谢太后即遣使招降李庭芝,此次全太后、宋恭宗一行路过瓜洲,又派遣使者招降,李庭芝一言不发,令士兵向城下射箭以明心迹。姜才率部出城,欲夺回宋恭宗,被元军击退。
过了扬州,北上的队伍就再无阻碍了,三月二十四日,宋恭宗一行抵达元大都,短暂停留后,又马不停蹄地至上都(其址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草原)。忽必烈设“诈马宴”庆祝宋人来朝,宋朝官吏被允许穿着昔日官服出席,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再穿前朝服饰了,换上元朝的衣服,就是元人了。
从汪元量的诗歌来看,宋朝君臣的命运起初还算不错。“皇帝初开第一筵,天颜问劳思绵绵。大元皇后同茶饭,宴罢归来月满天。”“僧道恩荣已受封,上庠儒者亦恩隆。福王又拜平原郡,幼主新封瀛国公。”宋朝君臣的温顺令忽必烈颇为满意,他将宋恭宗封为瀛国公。 八月,因病滞留临安的谢太后一行也抵达上都,受封寿春郡夫人。
赵宋王朝还是不乏坚贞之人。安康朱夫人、安定陈才人与各自侍女不堪亡国之痛,焚香沐浴后以抹胸自缢。忽必烈闻之大怒,令人将四人头颅斩下,悬挂在全太后寓所以示惩戒。再以后,那些随行的宗室、官吏、外戚便消失在史书中。
3、六陵蒙难
元军占领临安后,繁华的都城迎来浩劫,皇宫倾颓,太庙沉寂,南宋诸帝的皇陵更是命运多舛。2017年4月,我来到绍兴市富盛镇攒宫山,早春的攒宫山茶园葱葱郁郁,连空气中都飘着龙井的香味,山间满是采茶工人,我问宋六陵在哪,一个小伙子指了指茶园中心的几株松柏:“有松柏的地方,地下就是皇陵,不过地上啥也看不到了。”

宋六陵埋藏着高宗永思陵、孝宗永阜陵、光宗永崇陵、宁宗永茂陵、理宗永穆陵、度宗永绍陵,以及众多王后嫔妃的陵墓,整个陵区古墓超过百座,也是江南地区最大的皇陵。当年,南宋帝王把这里视为临时的安息之所,期望着有朝一日魂归河南巩县的祖陵,故将此山命名为“攒宫山”,就像临安被视为临时都城一样。
▲宋六陵全貌。(郑叶良/图)
我走到松柏林下,71岁的薛成庆大爷正在番茄地里浇水,他是邻近的牌口村人,打小就在宋六陵边长大。他扯了把青草擦手,领我去看理宗陵。1982年绍兴师范专科学校搬回绍兴县城后,山上的建筑也就破败了,一人高的荒草爬满围墙。穿过圆拱门,院子里的灰砖早已青苔斑斑,两面灰黛色的围墙中间夹了棵梧桐树,树上挂了个木牌,上书:“经考古学家遥感测定,此处为南宋皇帝宋理宗陵墓所在地。2006年7月曾挖掘出宋理宗墓碑,后由绍兴县文管所收藏”。我的脚下,就是宋理宗的永穆陵了。
▲当地茶农引领摄影师寻找宋陵。(郑叶良/图)
▲宋六陵如今虽名为遗址公园,但依旧是茶场。(郑叶良/图)
从理宗陵再向北,便是宋徽宗陵,当地人唤作“小庵里”。宋徽宗、宋钦宗被金兵掳掠到五国城死去,绍兴和议后,骸骨被送回南宋,也归葬宋六陵。一片荒草中,几棵松柏拔地而起,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片,我捡起一块,薛成庆说,陵上的物件不要拿,动了是要怪罪的。元人陶宗仪的《辍耕录》有载:“以其帝后遗物,庋置佛堂中,奉事之,自此家道浸丰。凡得金钱之家,非病即死”。不知薛成庆的话,是否跟此书记载有关。
眼前的宋六陵空空荡荡,满目疮痍,上世纪60年代的垦荒、基建固然有影响,其实早在临安沦落后便遭遇了覆顶之灾。元至元十四年(1277),蕃僧杨髡(又名杨琏真迦)被任命为元朝江南释教都总统,掌管佛教事务,一手导演了骇人听闻的南宋帝陵盗掘事件。在南宋遗老周密的《癸辛杂识》、陶宗仪的《辍耕录》中,都有杨髡发陵的详细记载。
杨髡一行来到攒宫山,宋朝守陵官罗铣据理力争,怎奈对方人多势众,罗铣在一旁号啕大哭。杨髡首先盗取宁宗、杨后、理宗、度宗四陵,挖掘地宫,收罗宝物。四陵中,又以永穆陵珍宝最多,杨髡诸人启开棺椁时,一股白气冲天,棺中的理宗栩栩如生。理宗死后曾在身体里灌注水银,故尸体不腐,暴徒将尸体倒悬在树上让水银流出,又砍下头颅,取走口中的夜明珠。西域有风俗,见帝王骷髅可厌胜致富,杨髡将理宗头颅镶银涂漆,当成酒器,称“骷髅碗”。
几个月后,杨髡等人再次来到宋六陵,将徽宗、钦宗、高宗、孝宗、光宗等陵尽数盗掘。两次盗掘,杨髡在理宗陵得“伏虎枕”“穿云琴”“金猫睛”,度宗陵得“玉色藤丝盘”“鱼影琼扇柄”,徽宗陵得“马乌玉笔箱”“铜凉拨锈管”,高宗陵得“真珠戏马鞍”,光宗陵得“交加白齿梳”“香骨案”。《元史》记载,杨髡在宋六陵总共挖掘了一百零一座陵墓,堪称宋元时期中国第一盗墓贼。一时间,江南盗墓之风汹汹,大墓几乎被盗掘殆尽。
关于杨髡盗掘六陵的时间,有1278、1285等说法,陶宗仪记载为1278年,周密则认为此事发生在1285年8月与11月。杭州师范大学祝炜平教授则倾向于1278年:其一,杨髡一行到宋六陵,守陵官还在,说明宋朝新亡不久;其二,《元史》有载,至元十二年(1285)正月,宋宁宗永茂陵已毁,此事发生在周密记载之前。
杨髡还在临安城皇宫修建镇南塔,将从宋六陵挖掘出的皇帝、后妃尸骨,与牛马枯骨混合后,埋在塔下,并在大内垂拱殿、芙蓉殿、和宁门、延和殿、福宁殿设立报国、兴元、般若、仙林、尊胜五座寺庙,以破皇城风水,让宋人永世不得翻身。也许是老天爷都觉得他的做法太过分,一个雨夜,响雷击中塔刹。元朝末年,张士诚义军占据杭州,令士兵损毁镇南塔——这座曾压在宋朝人心头的亡国之塔。
宋六陵被盗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元上都,谢太后是宋理宗之妻,也是宋度宗生母,夫君、儿子的墓葬同时被盗,于谢太后而言可谓人世大悲,但寄人篱下的她唯有隐忍。宋理宗怕了一辈子蒙古人,到头来还是没能避免被戮尸的命运;宋徽宗、宋钦宗在五国城受尽凌辱,本已魂归故里,此番却又葬于孤坟。
宋人讲究风水堪舆,皇陵被盗,龙脉受损,这就动摇了根基,宋朝遗民也如无根的浮萍一般飘荡。元人在宋六陵的暴行激起宋人的愤慨,广西、广东、浙江、江西、四川,不甘亡国的宋朝遗民纷纷举起抗元的大旗。
4、二王南迁
就在临安城投降前夜,益王赵昰、广王赵昺在驸马都尉杨镇、国舅杨亮节护送下潜出城外,逃往婺州(今浙江金华),后又至温州,为赵宋王朝保留了一丝血脉。此后,张世杰、陆秀夫也陆续率残部到温州江心寺会合。谢太后曾号召天下兵马赴临安勤王,响应者寥寥,唯有张世杰慷慨赴会,举朝震惊。张世杰是南宋末年主战派的代表人物,都统卞彪降元后充当说客,张世杰大怒,令人将他舌头割下,拖至巾子山磔杀。
一个王朝,两次浮沉,皆系于江心寺。江心寺在温州江心屿上,此屿东西长,南北窄,地处瓯江中心,素有“瓯江蓬莱”美誉,岛上有座文天祥祠,是永嘉知县刘逊于明成化十八年(1482)主持修建。
▲温州江心屿,有“瓯江蓬莱”之称,岛上东西两塔始建于宋朝。(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初春的清晨,退了休的王庆山提着半米长的毛笔来到文天祥祠,打来一桶清水,蘸湿毛笔,在祠前的空地练起毛笔字。老王练行书,今天写的是文天祥的《北归宿中川寺》,他一边写一边吟:“万里风霜鬓已丝,飘零回首壮心悲,罗浮山下雪来未,扬子江心月照谁?只谓虎头非贵相,不图羝乳有归期,乘潮一到中川寺,暗度中兴第二碑。”
老王的行书大气、狂放,等到把诗写完,已累得满头大汗,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似乎也在他笔下变得鲜活起来:文天祥从元朝军营逃脱后,即到江心寺觐见幼主,看到宋高宗昔日御座,一想到百余年后宋朝再遭此劫难,失声痛哭。历史是如此相似,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金兀术兵犯临安,宋高宗一溜烟逃到江心寺,焦急地等待金人退兵的消息。
文天祥、陆秀夫决定效仿宋高宗故事,拥立赵昰为天下兵马都元帅,赵昺为副元帅,图谋再度中兴。几天后,赵昰一行从江心寺辗转来到福州,于五月一日称帝,史称宋端宗,改元景炎,加封赵昺为卫王,张世杰为枢密副使,文天祥为右丞相兼知枢密院事,陆秀夫为签书枢密院事。
此时天下还有几分在宋人手里,浙江的福州、温州、台州、处州(今浙江丽水市),广东的广州、南雄州,长江以北的扬州、真州(今江苏仪征市)、通州(今江苏南通市)尚在坚守,四川虽大部已落入元军之手,但钓鱼城、凌霄城等山城依旧坚持抗元。宋朝约有军队二十万上下,如果指挥得当,胜负也未可知,但宋朝君臣寄希望于蒙军能像当年追赶宋高宗的金兵一样,因不堪忍受南方湿热的天气退兵,给宋朝一个喘息,甚至中兴的机会,因而步步退让,但他们显然低估了元人。
宋端宗下诏令李庭芝、姜才来福州勤王,李庭芝令淮东制置副使朱焕守城,自己与姜才率领七千宋军南下,谁知前脚刚刚出城,朱焕后脚便开城投降。李庭芝被围泰州,元军将扬州城中宋军的妻子、儿女驱赶到泰州城下,一时间,城下哀号之声不绝于耳。见此情形,宋军无心再战,丢下兵器投降。姜才身染重病卧床,与李庭芝一起被送到扬州杀害。
我是扬州人,小时候,爷爷常带着我,到双忠祠巷吃早茶,双忠祠巷口这家茶馆,干丝切得又细又薄,很对老扬州的胃口。吃了早茶,穿过长长的青砖小巷,一路上,爷爷总爱讲扬州的历史,他说,双忠祠供奉着咱扬州人的英雄呢,大半个国家都降了,扬州人骨头硬,就是不肯屈服。只可惜,双忠祠和双忠祠巷都被拆了,李庭芝与姜才的故事,也就被渐渐淡忘。
扬州沦陷后,真州、通州相继失守,宋朝失去了长江以北的最后据点,图谋北上再无指望,令李庭芝弃守门户,无疑是一着错棋。在元军压迫下,流亡宋朝一步步往南逃亡,福州、泉州、潮州、惠州……由于害怕城池失守,宋朝君臣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度过,士兵远离故土,渐生异心;家眷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景炎二年(1277年)12月,宋端宗逃至秀山,听说广州失守,慌乱之中退到井澳(今中山市南海中)。海上忽起飓风,宋朝船队被吹得七零八落,宋端宗落水,年逾七十的老臣江万载奋力跃入海中救起端宗,自己被巨浪卷走,超过四成的宋朝士兵在这次飓风中丧命。飓风刚过,元将刘深又率兵来攻,张世杰迎战不敌,一直逃到七星洋,此役宋军损失船只两百多艘,连宋端宗的舅舅都被俘虏了。
景炎三年(1278年)4月15日,十岁的宋端宗在碙洲荒岛(今广东湛江硇洲岛)上病死,虽然贵为天子,他短暂的生命颠沛流离,小小的身躯承载着千万宋人的复国重担。宋端宗死后,七岁的赵昺又被拥立为帝,史称帝昺,改元祥兴。帝昺生母杨太妃垂帘听政,与群臣交谈犹自称“奴”,官员上朝连官服都凑不齐。初夏的飓风越来越烈,宋朝如同一艘失控的巨轮,一步步偏离航道,在海上剧烈颠簸着。
▲明朝弘治《崖山集》中描绘的永福陵(宋端宗之墓)。如今新会博物馆正凭着这张图寻找永福陵。不说这张画作基本不具备地图性质,就说几百年来沧海桑田,物非人非,找寻工作注定不容易,新会博物馆副馆长林文斌这样说:“我们这一代找不到,下一代再下一代继续找。”(林文斌供图/图)
5、崖山海战
张世杰见碙洲并非固守之地,遂领兵重返广东沿海,屯兵崖山。崖山在今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南五十多公里,与西面的汤瓶山对峙,如两扇石门锁住江面,故称崖门,珠江支流之一的潭江自西向东流至新会,注入银洲湖,再沿银洲水道经崖门入海,崖门内有一港湾,可以停泊船队,其外是汪洋大海。
一个雨天,我登上崖山之巅的望崖楼,沧海桑田,当年南宋屯兵的水域因泥沙淤积,早已成陆地,潭江之水依旧浩浩荡荡,乌云遮天蔽日,黑压压地笼罩着远处的汤瓶山。宋军来到崖山后,即伐木建造行宫三十间,正殿名慈元殿,是杨太后与帝昺的居所,殿外有房屋三千间,为百官、有司的住所,二十余万将士与家眷也有了安身之所,《宋史》称为“行朝草市”。一时间,偏僻的崖山恍若繁华的城市,然而,这终究仅仅是宋朝的回光返照而已。
▲从崖山新修建的望崖楼俯瞰崖山古战场。(萧易/图)
宋军组织工匠造战船、制兵器,附近百姓也送来一船船粮草、钱财。1995年冬天,新会信用社修建楼房,挖土机带出来的泥土夹杂着大量铜钱。几天后,文物部门赶到现场,清理铜钱6万余枚,估计流失铜钱超过二十吨,逾百万枚。铜钱上自秦半两,下迄南宋咸淳元宝,几乎包括了南宋以前的各个朝代,又以宋钱最多,占95%以上。
铜钱掩埋在十个窖藏大坑中,夹杂着稻谷、稻草、鸡毛,偶尔还有破损的青铜器与宋代瓷碗出土,新会区人民政府方志办副主任赵茂松认为,这批铜钱可能是南宋末年勤王的百姓运送到崖山的,将士将它们匆匆掩埋在沙滩上,期望日后东山再起,后来却再也没有知情者活着回来取走这批庞大的宝藏。
▲新会振兴三路出土的钱币展。(林文斌供图/图)
流亡的宋朝依旧心存幻想,使者又一次来到元上都请降。忽必烈听说帝昺逃到了崖山,即委任江东宣慰使张弘范担任蒙、汉军都元帅,李恒为副将,率领两万兵马从扬州兵分两路南下,约定在崖山会师。造化弄人,张弘范是元朝悍将张柔之子,张世杰曾是张柔部下,后因犯法改投宋朝,两人说起来还是河北老乡。
听闻张弘范将兵来攻,张世杰出人意料地焚毁“行朝草市”,用大铁索把千艘战船绑在一起,将帝昺的御舟围在中心,并在四周修建水寨、楼棚,宛如城堞。有谋士劝他分兵占据出海口,倘若战败还能往海上逃亡,但出身北方的张世杰似乎已厌倦了海上漂泊的生活,以“频年航海,何时已乎?今须与决胜负”为由拒绝了谋士建议,将宋朝的国运家底全部压在崖山这个弹丸之地。
好容易在崖山有块立锥之地,却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最后的家园烧成灰烬,宋朝君臣无不潸然泪下。张世杰本不习水战,当年的焦山之战中,即以铁索将战船锁于江中,结果被元将阿术火攻,宋军死伤数万人。
1279年正月,宋朝君臣在海上度过了最后一个春节,几天后,文天祥兵败被俘的消息传到崖山。自江心岛一别后,文天祥四处漂泊,笼络旧部,号召各地百姓举起抗元大旗,却因寡不敌众节节败退,1278年底率部向海丰县撤退途中,在县城北面的五坡岭与部将杜浒、刘子俊一同被俘。
正月十三日,张弘范率领五百余艘战船陆续抵达崖山,几天后,李恒的一百二十艘战船也前来会合,一南一北对宋军形成夹击之势,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场海战蓄势待发。张弘范军约两万上下,大小船只六百余艘;反观南宋,将士二十万,战船千余艘。从军事实力来看,宋朝似乎占有绝对优势,但战争的走势却令人意外。
张弘范故伎重施,点燃满载茅草的乌蜑船,顺风冲向宋朝军营。张世杰显然汲取了焦山之战的教训,令人在战船表面涂抹湿泥,悬以水桶,元军火船无功而返。
强攻无果,张弘范派兵占据出海口,并截断宋朝粮草、淡水补给线,十多天后,饥渴难耐的宋军饮用海水,纷纷呕吐腹泻,战斗力大受影响。失去了出海口后,张世杰的二十万大军被牢牢困在崖门之中,崖山与汤瓶山如同两扇沉重的大门,关上了宋朝君臣的求生之路。
二月六日清晨,元军发起总攻。张弘范将两万精兵分成四路,李恒领一军,利用潮汐原理,乘早潮从北向南顺流前进,突入宋朝船阵;午时午潮上涨,张弘范又从南向北进攻。宋军腹背受敌,士兵皆疲惫不堪,就在筋疲力尽之时,张弘范以乐声为号,令预先埋伏的两支船队疾速行驶,宋军起初以为元军正在宴乐,等到元朝战船出现在眼前,顿时方寸大乱,顷刻间便被元军攻破七艘大船,张世杰布下的铁桶阵被撕开了缺口。
其他两支船队也杀了个回马枪,如狼似虎的元军跳上宋军战船,这场混战从黎明一直持续到黄昏,炮击声、刀剑声、弓箭声、喊杀声、哀号声不绝于耳。张世杰抽调精兵,想护送帝昺的御舟逃离,但御舟仓皇之中无法解开。陆秀夫见大势已去,拔出宝剑逼妻子跳海,穿上宋朝官服,登上御舟,背着小皇帝纵身一跃跳入海中。临死前,陆秀夫对帝昺说:“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太皇后辱已甚,陛下不可以再辱。”帝昺生前养了只白鹇,看到主人跳水,哀鸣良久,连着鸟笼一同坠水。
▲年仅10岁的赵昰和8岁的赵昺是宋朝最后两位少帝,他们短暂的生命颠沛流离,小小的身躯承载着复国重担,可悲可叹。图为江门市新会区古井镇霞路村耿光堂内悬挂着的少帝遗像。(杨嘉敏/图)
初夏的那个阴雨天,我在崖门南海舰队某部营区的江边,看到田汉1964年题字的新奇石:“宋少帝与丞相陆秀夫殉国于此”。但此石已非彼石,原来刻字的石头已经在上个世纪50年代疏通航道时被炸毁。旧奇石是张弘范灭宋后大书的“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的十二个字,《元史•张弘范列传》记载“磨崖山之阳,勒石纪功而还”,后来有人在十二字前加了“宋”字,成为“宋镇国大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的确,张弘范是汉人,但他不是宋朝叛将,他和父亲张柔都是金国人。
▲田汉1964年题字的新奇石:“宋少帝与丞相陆秀夫殉国于此”,现位于崖门南海舰队某部营区内。(赵学东/图)
看到帝昺投海,宋朝百官、宗室、后宫、宫女、士兵、太监纷纷投水自尽。七日后,江面漂浮的尸体有十万余具,十万宋人用生命为逝去的宋朝殉葬,千百年来,未有王朝更迭能如斯惨痛。《宋史•瀛国公》记载,1278年6月,崖山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颗巨大的流星,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后,坠入海中,又有千余小星随之坠海,其声如雷,这个奇异的天象,似乎早已暗示了崖山海战的悲惨结局。直至今天,当地老百姓仍然会说,到了雷鸣电闪、风雨交加的夜晚,水底深处会传来战鼓齐鸣、将士呐喊之声。
乱军之中,张世杰杀开一条血路,抢走十六艘战舰,护卫杨太后突出重围。杨太后听说帝昺已死,悲痛欲绝:“我忍死艰关至此者,正为赵氏一块肉尔,今无望矣。”言毕,纵身入海。崖山百姓就地取材,以牡蛎贝壳为她修筑坟墓,称“杨太后陵”或“国母坟”,坟茔静静立在今古井镇延安村田野中。
▲用牡蛎贝壳修筑的杨太后陵。(萧易/图)
▲崖山国母殿内杨太后真容。(杨嘉敏/图)
张世杰在海上飘荡了三个多月,五月船队在平章港(今海陵岛)遭遇飓风,张世杰仰天长叹:“若天不欲我复存赵氏祀者,则大风覆吾舟。”也许是天亡宋朝,话音刚落,大风愈烈,张世杰溺水身亡。自领兵勤王以来,张世杰败多胜少,崖山海战中更是犯下无法挽回的军事失策,历来为史学家诟病,但此时的宋朝早已大厦将倾,又岂是一两个张世杰能够挽回?从某种程度而言,早在1276年,元人的兵戈就割破了宋朝的喉咙,从那以后,它一直苟延残喘,直至灭亡。
许多人有这样的疑问,此役宋人兵力十倍于元人,战船数目也远多于对手,为何会一败涂地?其实,宋朝在崖山海战前的一系列举动,早已为这场失败埋下了伏笔:自临安出降后,士兵鲜有胜绩,士气早已十分低落;二十万大军中不少是民兵、家眷、百姓,作战部队所剩不多——面对处于冉冉上升期的元朝,又岂有不败的道理呢?
侥幸逃脱的宋朝臣子隐姓埋名,新会区古井镇霞路村还流传着南宋版本的“赵氏孤儿”传奇。崖山海战前,宋室宗亲赵必樘自知难免一死,将两个儿子赵良钤、赵良骢交给琼州知府林获抚养,改名林大孥、林二孥,以躲避元人耳目,明洪武初年(1368年),二孥良骢之子友通恢复赵姓,赵姓在霞路村繁衍生息,自称宋朝王室后裔,附近的百姓称其为“皇族村”。今天的霞路村90%以上都是赵姓,全村有三十多个赵姓祠堂,初夏的午后,赵姓后人坐在祠堂里纳凉,孩童在院落里嬉戏,它让我相信,古老的宋朝从未离去,它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在民间代代相传。
▲新会霞路村耿光堂。(赵学东/图)
中国史学界对于南宋亡国的时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些学者将临安出降视为南宋亡国的标志,另一些则认为崖山海战才彻底为宋朝画上句号。祥兴二年二月初六,流亡宋朝走到了尽头,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写道:“这不仅是一个令很多孤臣孽子痛哭流涕的日子,这划时代的1279年也给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了伤心的一页。”南宋的临安已是全球最大的都市,商品经济发达,宋人生活精致,中国历史步入“近代的拂晓”,几乎具备了西方“近代化”的所有标准,堪称世界近代化的“早春”,而这样一个“城郭之美,物品之丰,人烟之盛,商贾之富,娱乐之盛”的宋朝,却在元人的铁骑下灰飞烟灭,令人扼腕。
崖山海战的影响是巨大的,史家有“华夏陆沉”“崖山之后,已无中国”的感叹。这个说法自然有其局限,崖山海战却无疑是中国历史的重大拐点,那个繁华璀璨、婉约精致、文明程度至高的宋朝,被疆域空前、等级森严的元朝取代,中国这艘大船没有沿着“近代拂晓”的方向航行下去,而是转向了另一个彼岸。十三世纪的蒙古铁骑几乎席卷了整个欧亚大陆,在接连剿灭西夏、大理、金朝后,给予宋朝最后一击,结束了五代十国以来长达三个多世纪的分裂格局,完成大一统,开创了一个“舆图之广,历古所无”的帝国。
在多次拒绝元朝招降后,至元十九年(1282)寒冬,文天祥被押赴大都柴市,慷慨赴义,后人在他的衣带里找到一首遗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文天祥的事迹激励着不堪亡国的宋人,在遥远的四川,凌霄城将士以一介孤城抗击元人,直到1288年才以城殉国。
第二年,元世祖忽必烈赏给19岁的瀛国公赵㬎许多钱财,让他去吐蕃学习佛法,法号“合尊”,赵㬎潜心研究佛学,成为吐蕃著名的佛学大师。元英宗至治三年(1323年),漂泊在外的赵㬎写了一首五言绝句,不知怎么传到了元英宗耳中,下令将赵㬎赐死。这首绝命诗只有二十个字: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赵㬎和他的宋朝,再也没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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