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编者按:《女性的河流:虹影词典》是虹影最新力作,她将多年来文学阅读、创作经验、生活经历和人生感悟精心整理和汇聚的“个人经典”,是具有重要意义的散文随笔集。文中你能读到精辟小说的情节、随性散文的自如、小巧诗文的灵动,甚至还能看到其具有独到风格的摄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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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的河流:虹影词典》节选
文/虹影
A  女子虹影
私生女 
在出生长大的重庆长江南岸贫民窟,要找一本文学书是很难的,自身的家庭背景,在外、在家都觉得很自卑。加上私生女这个身份,所有的人都知道,除我之外。那些人对我和母亲看不起。 
当时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如果在原地方生活,就得承受一辈子的耻辱,只能随便嫁一个男人生孩子,跟这儿人的一样生活。 
绝不要这样的生活,必须改变,我决定离家出走,成为一个作家。 
母女关系 
星辰在旋转之外,我经过的房间聚集在掌心,向我述说存在之必要。
跟母亲的关系最大一个交界点,就是母亲其实知道我整个的生活,知道我从小是怎样一个人。她放任我野蛮生长。在我跟男人的关系上,我永远对着母亲干的。在中国,我好几次差点结婚,也是对着我母亲干的,因为母亲根本不会接受这人,而我非要跟这个人。 
我母亲知道这点。包括后来两个姐妹和一个男人的复杂关系,我母亲也知道,她不说。 
我跟我母亲的关系当中,悲剧在于我们居然不公开说明。母亲认为:说了,我会继续向前,而且我会担心,母亲她在这关系中处于弱势,很自卑,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母亲,她没法帮我做任何事情,一旦她说了,我会更远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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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 
家人给我的一个版本是母亲晚年过得非常好,不愁吃穿,有儿孙孝敬。当我在丧礼上,知道母亲晚年捡垃圾时震惊不已。家人的解释是母亲有老年痴呆症。
母亲是有意识地在做这样一件事情:被虐待,吃不饱饭,饿着肚子。她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内心郁闷和说说心里话,她要走出家门,去透透长江边的新鲜空气,她去江边捡垃圾,卖钱,可以购包子和花卷吃。 
母亲一生中有两个黑暗时期。
第一个黑暗时期是在她怀上我时,1961年,那时处于饥饿困难时期。丈夫在船上工作,因为身体营养差,没吃饱饭,从船上掉下江里受了伤,被送进医院。没法传达消息。母亲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处于一片绝望之中。她带上所有的孩子,让每个孩子都去捡能够吃的东西。五个孩子和她饥饿难忍。
那时一个年轻的男子,是母亲做临时工挑沙子的记工,当别人欺负她时,他站出来帮助她,他把自己的口粮给母亲。母亲不吃,都给孩子们。两人相爱。母亲的生活很艰难的,但心里有一点光亮,那是这个男人的爱情照亮了她,她因为有这样的光,敢怀上我,敢生下我这个私生女。 
第二个黑暗时期,母亲晚年捡垃圾。捡垃圾这件事首先是在家里得不到儿女的理解,再就是她饿,自然而然就去寻找食物,捡垃圾。
母亲陷入对往日的回忆中,已逝去四十多年的黑暗给了她一种对照。一个很孤独的老人,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她通过回想一生当中最浪漫最有激情的时期,那就是回忆和我生父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度过眼前的绝望,对现实的黑暗进行抵抗,当成一个出口。
母亲这样生存,好多年,我都不知。
混沌世界里的清晰之路
父亲患夜盲症离开船回家,那时我刚一岁。他的眼病一年年加重。在他尚能在白天依稀看见时,经常带小小的我去八号嘴嘴,一个对视朝天门的山坡顶上,坐在崖石边。他看江上的船,告诉我哪些船是多少吨水位,哪些船他曾开过。他说三峡的鱼比这段江里的鱼大而鲜美,是因为水质不同。他第一次跟我说到桃花水母,就是我俩坐在这儿看江。
是不是我从那时就开始想象,我可以在长江上搭一根木板?我爱父亲,他的脸总是严峻,透出一股江浙人的智慧,他的手那么巧,一个废物在他手下都有了用处,他弹棉花,做凳子和碗柜,他做的腌笃鲜奇美。他对家人对外人永远充满爱和理解,他待人宽容。父亲总催我上学:时间快到了,还有五分钟,你跑。他眼盲后,看世界更清,从不让家人帮他盛饭倒水和穿衣。父亲用声音和触觉、特殊的感应,认识他的世界,认识我。
记得他对我说:你没有真正的敌人,你的敌人只有你自己。他一生没吃过一次药,这也是奇迹,他在1999年一个最清静的清晨无疾而终。每次回重庆,我看江时,总觉得父亲在身边。父亲对我来说,就是混沌的世界里一条清晰之路。当我读卡佛的小说,当他的盲人教我们如何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感受大教堂的美时,我想到了父亲。
C  内心之内
女权的代价
看电影《钢琴课》,非常震撼,为追求所爱,她失去了一双弹钢琴的美丽的手。
我的母亲因为我,失去爱情,一生受辱。我自己呢,如果我不能写作,我只配被家暴的男人赏耳光,每天以泪洗面。性歧视、性剥削和性压迫多少世纪了,身为女性,感受太多,男人有什么理由谴责女人变心、交换身体?我们生育,我们流产堕胎,我们离婚,我们被性侵、强奸,我们与男性只由生理划分,我们要一样的权利。阿德里安·里奇认为“所有女人皆为女同性恋”,因为女人与男人生来就不平等,从来被他们划分于劣势。我们有了玛丽·乌斯顿卡、西蒙娜·波伏娃,有了苏珊·桑塔格,我们有了多丽丝·莱辛这样优秀的作家,但远远不够,当我们遭遇到男人并应说一声“不”时,要跟随自己的心,而不计代价。
我生活中重要的时刻都是与女人在一起。女人是具有奉献精神的,男人少有;女人是给予性的,男人是索取;女人能牺牲自己,男人做不到。
法国大革命的妇女领袖奥伦比·德·古日的《女权宣言》,说得一清二楚:“妇女生来就是自由人,和男人有平等的权利。”有意思的是两年后她就被她过去的男性同党推上了断头台。
从她失去生命的一刻到现在,我们女人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得到平等的权利。
虹影新作《女性的河流 虹影词典》
D  文学疆域
写作的目的
个人在国家历史中,是局外人。好作家需要真实地呈现那些苦难的意识和记忆,不把情绪和观点强加给读者,不必复仇,要有一种忏悔精神。
她用英文写了好几本书,在全世界畅销,在演讲时,说她写每一本书都是为了报复,小时候在家里受尽了欺负。
这样的作家,我不尊敬。
我写作是要去寻找答案,是自我忏悔。我发现自己有罪,家庭之中,所有的过错都是我的,而并不是别人的。在灾难之中,人人加入,使灾难更加严重。
这是我跟其他作家不一样的地方。我的忏悔意识是与生俱来的。每一次写新小说,我会反思,我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我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目的是什么?作为一个作家,仅仅是靠写作为生吗?或者为了写一个好玩的故事,以拥有广大读者为目的?
这些都不是我写作的目的。我的目的,借海明威说过的一句话:“写所有的东西就是为了写一句真实的话。”真实成了我创作的核心。记得海明威还说过:“一切现代美国文学来自马克·吐温写的一本书,叫《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你要是读这本书,读到黑奴吉姆被孩子们偷走就停下来,这是真的结局,往下是骗人的。这是我们最好的一本书。一切美国文学创作从这本书来。在这以前没有什么东西,打它以后的东西没有这么好。”
E  生活道场
背叛
写短篇时我会经常触及“背叛”这个主题,情人的背叛、朋友的背叛、家人的背叛,在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绕开背叛。最先的记忆是小学同学,她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会借书给我,也会来问我如何做作业。就算是所有同学孤立我,她和他们站在一起,也会向我眨眼睛,表示她的难过。小学毕业,我们升入初中,还是被分在一个班上。有一天我发现就是她把我记日记的事告诉了老师,让我接受全班审讯。是她站出来揭发我。
事过几十年,有一次我在重庆签名售书,以前的同学约着来见我,她也在里面,我以为我会忘记她的背叛,但是我想起来了。我对她点头,什么也没说。事后我对女儿说了这件事,当时女儿只有七岁,她居然说:妈妈,忘了,真的要忘,你才会心情好。
女儿这么小,说这样的话。我无地自容。
在八十年代,遇到一个人,感情不错,我也愿意在他所在的城市安定下来生活,可是有一天我没告诉他,乘火车到达他家,发现他的床上躺着一个前女友。我拿着旅行箱夺门而逃,路上有一个小石桥,我走过那儿,看见桥下全是血水。后来我离开那儿,坐了火车到北京,一路上想,桥下怎么是血水?不可能,那只能说明我的心疼痛到何种程度。
医治背叛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开、忘记,一个七岁的孩子说出了真理。我再也没见过这位男友,他十年前打过电话,来过邮件,诉说他内心的痛苦,但这个人早被我放入遗忘世界,这点我做到了。
(节选完)
女性之河如何在文学中流淌
节选自虹影、超侠访谈录
这本书是在写长篇《月光武士》空隙中,插入来的。因为需要休息,调整自己的状态,决定写一些短的文字。是一种见缝插针的写作。来自读书或观察,常常是与家人走公园七八个公里后,回到住处写下片断。比如一个亲密的人离世,一个物品,一张照片,甚至吃一道菜,都会引动一些思索,想写下来。
重庆南岸野猫溪的一草一木都在我的血液里,从那里出发。我的成长经历跟其他女孩子不太一样,做任何事都得自己做,不会有父母的怜爱,也不会有姐姐哥哥的呵护,也不会有邻居的帮忙,整个成长的过程孤独无援。我最怕冬天来例假,因为会将裤子全湿透,又怕别人发现,回家洗掉,没有别的厚裤子,就穿薄裤,守在灶前自己烤干裤子。在这个世界上,你要么活下去,要么死。就是一种这样的生存状态。
重庆是我出生地,也是我的根和原动力。《月光武士》是虚构小说,《女性的河流》是非虚构。都是我的内心和精神呈现。每次我回重庆,我在那儿的睡房在长江边,正对着朝天门码头,我听见江水流淌,我听见轮船鸣叫,我看见每一个经过的重庆人,听到乡音,或者我走到朝天门码头的石阶上,我走到了解放碑,听着报时钟响,走到了1号桥一带,全是水泥高楼大厦,一个比一个奇观,仿佛进入未来世界,那些旧日的吊脚楼毫无影踪,我眼泪会下来,所有的场景都是我熟悉,较场口、五一路、朝天门码头、千厮门码头、若瑟堂教堂!那儿的医院,那些吊脚楼在我记忆中顽固地存在下来,那些沉睡的故事,纷纷在对我讲述,汹涌澎湃,我看到那些人的生活!
像窦小明这个男孩,从12岁开始爱上一个人,潜意识的,心中所有的欲望,恐惧,勇敢,希望,热情,那种纯真,涌现在我面前闪耀,像面前那江水一样。我在这本书里写江水,白天你是看不见天上的星辰在那里闪烁,可是,当我写下这样的句子后,回重庆,我站在我的阳台,它对着长江和嘉陵江汇合地,一片江水,在静静流淌,的确有星辰在闪耀闪闪发光,不仅是在夜里,也在白天!我想这是一种奇迹。
我的作品曾经引来人对号入座,要我公开道歉。曾引起媒体与评论界的或多或少的议论,有些不公非议,但也得到一些人和读者的支持。万有引力之虹,感受这力量,必要经过雷电风雨,这只能让我放下骄傲和愤怒,冷静地面对。惟有写作,才是我真正在意的。
对我来说,汉语是那种跳跃在心里的叹息和一丝如风吹过的感受。我打开窗,让你进,那是一种烧毁你,也可拯救的你的情感。这是爱情。我对汉语的爱情,让我心有属。在国内,国外的那种如天空如海洋般的思想,始终游离,始终孤独,封闭在一种空间里。隔着阻碍看到东方之日出,那最美之时刻,会让你心醉又心碎。这就是艺术。
虹影新作《女性的河流 虹影词典》内页
内容简介
本书包括“女子虹影”“外界之外”“内心之内”“文学疆域”和“生活道场”五个部分,这其中有故事,有经历,有见闻,有思考,将文字内外现实的、情感的、精神的虹影巧妙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读者可以借此看到时间的剥夺与给予,是更好感知女性、体验成长、走近文学的窗口。一条从“女性”出发的河流,一本无性别的人生词典。
名家推荐
具有诗歌、小说、散文写作经历的虹影,宛若三星堆遗址里的三翅神巫。这部书让我们看到了她的来世与今生纷披而来:成长、写作、黑夜、性别、幻象、美丽、死亡、绝望、叛逆……博尔赫斯好像说过,所有的碎片拼合起来,要大于它固有的时空。这句话,非常适合虹影。
——蒋蓝,作家
名字、私生女、梦……自由和秩序、罪过与恩泽、政治与作家……桑塔格、海明威、冯内格特……词典体跳跃轻盈又自成体系,像她在节目中现场教学的那道柠檬贻贝般适口。 
——山东广播电视台主持人  金小凤
《女性的河流:虹影词典》是一部“虹影小传”,用词典式的编排,清晰地把虹影诸多的人生侧面提炼出来,包括她的人生经历和阅读经历。
——山东大学教授  马兵
虹影的文学创作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这缘于她的性格、经历和思想。循着这些文字,你可以感受到河流的从容、辣椒的刺激、阳光的和煦、冷铁的锋芒。
——鲁迅文学奖得主,《雨花》主编  朱辉
简短的文字里,包含着让你刺痛或引发深思的东西,间或还有一点让人心疼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不加掩饰的极致的真诚——她不回避生活,尽管生活曾经一地鸡毛;她不避讳命运,即使命运曾经几度不堪。虹影在黑暗中自渡,于冷漠处挣扎,在静默中思索和观照,她迎着光,尽力泅往彼岸,用温暖的底色对抗黑暗和磨难,寻出人生的爱和暖意。
——作家  陈艳敏
二湘空间第30次赠书活动,活动时间自发文起至2021年09月23日10:00整。请在评论区留言,留言点赞第一,三,五将获赠由作家出版社和二湘空间共同赠送的虹影女性的河流
~the end~
作者简介:
虹影,著名作家、编剧、诗人、美食家。代表作有长篇《饥饿的女儿》《好儿女花》《K:英国情人》《上海王》等、诗集《快跑,月食》《我也叫萨朗波》等。娄烨电影《兰心大剧院》的原著作者。曾获意大利“罗马文学奖”。《好儿女花》)获《亚洲周刊》全球中文十大小说奖。重庆城市形象推广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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