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好月圆》剧照  图源网络
笨月饼
文/简杨
我们老家的月饼,做法、风味、外观都与市场上的东西不同。因其外观缺乏精致,资质淳朴乡野,人们有时会叫它为“笨月饼”。但这种叫法实际是一个昵称,比如,“笨鸡蛋”就一点儿也不笨,反而是慢生长的真品,对应的是禽蛋场里那些用激素催熟的蛋。
老家的月饼,外观笨拙只是假象,做法其实很讲究。面皮用肥面、油酥、碱混合而成,成分之间有特殊的比例。油特殊,首推胡麻油。续光清老先生是位山西崞县人,流落到台湾之后,对故土的思念令他写下了一本风物集,《故乡生活追忆》。对于胡麻油,他是这样写的:其“有特殊香味,他处未见有食用者。我省胡麻子产于西北各县,可能因有此项原料,故盛产该油 ,并供食用。崞县阳武一带,多利用水磨磨碎胡麻子,然后榨取其油,装篓出售,行销各地,极受欢迎。篓之外壳系用柳条编制,内用猪油石灰裱糊多层麻纸,干后质轻而绝无渗漏之虞。”
胡麻出产于晋北高寒之地,产量有限,是做点心和拌菜的上品。在过去,这样的油篓会装着大地母亲特殊的赠予,出现在晋北之外的小店街市。现在,菜籽油、豆油、花生油、橄榄油等大行其道,胡麻油几乎只存在于一部分人的记忆里,可谓“胡麻好种少人知”。
尽管汉语里与胡有关的词贬义居多,但我对几样东西都颇有感情,胡笳、胡笛、二胡音犹在耳,胡椒、胡萝卜是食用日常,胡雁、胡杨在古今诗文里都有影子,更不肖说那些正从现代风景里消失的胡同,我还喜欢几位姓胡的文人。
因老家在历史上经历过特殊的民族融合,窃以为每个真正的晋人,血液里都有几个古老游牧民族的基因。所以,每当我先生戏称我是胡人之后时,我均坦然一笑。若没有这几滴稀释了的血色,我还欣赏不了胡麻油特殊的气息呢。
不少记忆,我们可以描述形状,摹拟声音,绘制成画,但气味不行。我至今都没有找到一种与胡麻油相似的气息,尽管想起来时,它仿佛就弥漫在身边的空气里,是那么浓郁强烈。
此时此刻,我也似乎回到童年太原家里的小厨房,又见那黄金般醇厚幽亮的液体,从母亲手里举着的瓶子流出,渐渐汇入瓷盆里的面中。胡麻油为人所爱,除了香味特殊,还因为其色泽介于焦糖与咖啡之间,烤好的月饼不需涂抹糖色或蛋液,就会呈现出一种自然的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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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晋中一个富饶的乡村,过去每到中秋,家家户户都会打月饼。馅儿用多种坚果炒香碾碎,与炒面和糖拌起。这种月饼,在老家有个相当玲珑的名字,“饼儿”。一般人家最少要做上百个饼儿,富有的人家则会做更多。人们除了自己吃,还要送人。
饼儿有妇女们用巧手捏出的形状,也有用木拓打出的花样,包括象征团圆意义的大月饼。大团圆月饼,我母亲每年会做两个。这种月饼有特殊的花边,叫做“一掐一扭,富贵常有”。吃的时候也颇为讲究,要依照家里的人口分切,叫做“切件件“,因为是一人拿一件,又叫“分件件”。我母亲是个心灵手巧之人,除了用拓子“打”一般的月饼,还会捏出各种形状,讲出它们的象征。
如今在互联网上,会做月饼的女子如恒河之沙,不可胜数,都离不开这样那样的模具;但能用一整块包着糖馅的油面坯做出各种形状,是一种神功,为我母亲那样受过乡土熏陶的女性们独有。
母亲会专门给我和我的姐姐们做“桃莲相会会”,饼的一边是桃,一边是石榴,下面还用一个枝子托着。在老家年代悠远的风俗里,桃的长寿丰盈及石榴的饱满多实,寄托着对女性的朴素的祝福。而专门给我的哥哥与弟弟做的葫芦,其意不言自明,也是那么古老。
她还会捏出可爱的兔子,用老红木梅花模具打出美丽的月饼,她还会给我一个布满滚纹的细红木杖和一把小梳子,任我在月饼上刻出自己喜欢的花样。台面上总有一个小碗,里面盛着的是泡过红纸的水。月饼烤好了,用筷子尖蘸一蘸,往上轻轻一点,就像女孩子的眉心里点了痣,煞是好看。
我小的时候,总为母亲炒面和炒坚果,为她包好的月饼看火点红。每一次我都惊奇她的巧手慧心,当一团面在她的手下渐渐成型,当她灵巧的手指下出现了滚边,扭花。在一个孩子的心里,中秋是那么有趣,烤月饼与吃瓜果、听月亮神话一样,缺一不可。
中秋之后的很多天里,月饼即成我们的早餐。这种月饼虽然酥脆,平时可食,但回热时最好,放在小铁鏖上,用文火慢慢加热。我有年深秋回国探亲,母亲特意留了几个月饼。一天早上,她一边在鏖子上烤着月饼,一边对我说她手上近年无力,已不做月饼了,这些是从乡下买的。我一时默默无语。父母的老,总是在我们不经意的时刻,突然如炸雷闪电般的形式凌空出现,让我们一阵惊慌失措。
后来的几年里,每当中秋临近,我三姐会托一位同事买月饼。那人的老家与我们住过的村子不远。三姐每次会订一百个,买回来就分送给家人。那时,商店里的中秋月饼已打破地域边界,如选美般地蒙着精致的包装纷纷亮相走台,盒子的成本往往比月饼都高,人们有时已分不清自己是在买椟还是买珠。但笨月饼年年不变,总是我们全家人的最爱。
几年前我回太原的时候,正好在中秋之前。二姐总说,她要跟妈妈学学打月饼。有一天,她提着一小塑料桶胡麻油来了。我忘记写了,据二姐说,这个“胡“字的正宗读音应是四声。我很喜欢她说“胡麻油”时认真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会默默一笑。在老母亲的指点下,我和两个姐姐一边包着月饼,一边聊着闲话。
传统、饮食、习俗,有意无意里传承和继续下去的人,经常是女性。每个家庭都是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在我们这个小王国里,每一个节日的家宴以前都是母亲操持的。我和姐姐们都明白,那一天有种特殊的意义,即母亲心甘情愿地让了位。我们学会了包月饼,但只会包最简单的圆形,母亲的创造力与灵巧的手指,我们没有一个人继承下来。那天母亲也没有做任何复杂的花样月饼,她最小的曾外孙,唯一一个尚能从中秋这个节日里看到童趣的人,都远在深圳。
我的二姐退休后常住深圳,照看着外孙。对于深圳,她一直从心理上水土不服,又常思念老母亲,所以每年都要回太原小住。最近我给家里打电话时,母亲说,二姐很快就要回来了。其实二姐也已靠近七十岁,这个中秋,她还会与九十岁的母亲一起做月饼吗?
我出国之后,儿时吃过的一些最普通的东西,有时会变成阵阵顽固的渴望折磨起我。每当那时,我就会找到母亲,问她要一个解救的方子。听到她那缓缓的乡音响起之时,我心里总有一种安慰。
这些年来,每到中秋,加拿大的月饼市场就会出现一种东西。我若想吃,只此一项,走投无路。尽管我理解它为什么会占领了这个市场,但一看月饼盒子上的“蛋黄”二字,心里总是绝望。蛋黄与月亮都是圆的,最初做出那种月饼的人无非是想表达一种美丽的心愿,不曾想后来卖月饼的却专横起来,对只想吃口月饼的人,也硬要搭一颗蛋黄。
今年中秋,市场里包装精美的月饼又一次让我无奈,我便问母亲要了方子。为了追求老家月饼的效果,做的时候我却不得不一再改良。皮由食用油、黄油、面、微微的碱、枫糖糖浆做成,馅儿有山核桃、普通核桃、杏仁、芝麻、花生、南瓜子几种坚果,外加几勺炒到金黄的面,最后用枫糖拌起。枫糖的加入,可谓真正的机缘巧合,中西合璧,烤好的月饼带出了胡麻油类似的色彩,金黄,纯正。
月饼真的很好吃,样子也笨得恰到好处。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只缺那么一点点胡麻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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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杨,喜欢读书和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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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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