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念小学高段的时候,班主任是曾义贤老师。曾老师是民国过来的知识分子,五十上下,个子不高,精精瘦瘦的样子。她的子女已经参加了工作,夫君在外地上班,周末回家,伊平时一个人生活。
曾老师日常居处,追求精致,雅而不俗。她把花白的头发轻轻挽在脑后,梳成一个发髻,别上亚光的小小银簪子,没有一丝乱发。常穿盘扣的中式衣服,外套一件蓝灰色的毛线开衫,脚上配一双小巧的皮鞋。
印象中,她好像生活在象牙塔中,不会做家务。有天,偶然看见曾老师在洗衣台上摘菜,很好奇,就走过去看着她摘。一大把豌豆苗堆在她面前,她拈起一根,只摘顶端那两片还没有张开的叶子。摘到最后,一大把豆苗,就只要了一小碗嫩嫩的叶子,其余都扔掉了,我觉得好可惜。
五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我们班准备文艺节目参加汇演。以往排练节目,常常是我们自己编排,最后再让老师审一遍。这次曾老师做班主任,她觉得这事儿很重要,就去请了一个外校老师。这老师不是别人,竟然是月儿塘小学的校长苏代燕。苏校长身材不高,相貌平平,一只脚不方便,但歌却唱得很好,又会舞蹈。他的假声男高音唱出来和女声一模一样,一点不输李玉刚。他教我们唱《手拿碟儿敲起来》,拿着盘子和竹筷,边舞边唱,手指翘成兰花,最后还要下蹲侧翻,举手向月,做出高难度的动作。苏校长认真教,我们认真学。这次汇演,我们班的节目一举成名,曾老师也很欣慰。
再后来,我们班的文艺节目,经常跨出校门,在外参加表演,军分区礼堂、乐山礼堂、专署礼堂,都有我们翩跹的舞姿。这个演出群体的队员,今天都已经年过花甲,但她们的姓名理当记录一笔。她们是:窦东宁、何可、黄金凤、邓洪英、周绿玲……
曾老师教书认真,要求严格,检查背书,批改作业,一丝不苟。升学考试,我们全班38人,有35人上了公办中学。
仁者高寿,曾老师活了97岁,无疾而终。
2
刚到府街小学,我插班读二年级,班主任是罗耀君老师。罗老师穿着朴素,气质高雅,微微弯曲的头发轻挽云鬓,像极了民国时期的知识女性。我认识罗老师的时候,她丈夫田老师一直在家,没有去上班。后来才知道,田老师是一名中医,身体不好,就辞了工作在家休养。
这种情形若搁在现在,大抵可以请了病假,拿着病假工资养病。但那些从民国过来的知识分子不这么想,他们认为不工作就不能白拿工资,就该养好了病再说工作。我读二中的时候,语文老师阮文宣的爱人也是这样,阮夫人在乐山一中教书,后来生病就辞职回家。阮老师服侍病人,一个人的工资供养全家,一辈子无怨无悔。“贫贱不能移”是他们那代人做人的气节。
罗老师的丈夫少有出门,我们的教室在礼堂背后,正对他们家的大门,我常常看见他坐在门口看书。罗老师有两个女儿,名字都不一般:大女儿田资进,名字透出文化;小女儿田晴岚,入眼便含诗意。
小学三年级,我们到斑竹湾共和大队劳动。罗老师带着我们,穿过清华瓷厂,来到了共和大队地界。那是一片红土丘陵,山下是荒芜的水田,山坡上满是红苕藤,田边地头种着黄豆。沿着山坡有一条窄窄的小路,同学们排着队,鱼贯前行。
“啊,死人!”有人突然惊恐地大叫起来。后面的同学努力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往前张望,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仰面横在路上,不知死了多长时间。
众人惊魂未定,几个胆大的男生却已经闭着眼睛,从死人身上跨了过去,跑跳着飞奔到了小路的另一边,站在那儿炫耀自己的勇敢。我们多数人留在原地,没有勇气跨过去,眼巴巴地望着罗老师。罗老师走过来,温柔地拍拍这个的背,摸摸那个的头,鼓励我们说:“别怕,老师来想办法。”罗老师看着小路下面的水田,试着用脚踩下去,终于找到了水田和岩石相交的一块硬地,叫大个子男生过来帮忙,拉着我们的手,把我们一个个地牵引下去,又一个个地拉上小路,绕过了死人。回来的时候,罗老师带我们走了另一条小路。
3
在府街小学那几年,我最好的朋友是谢旭东。谢旭东是帅老师的大女儿,和我同年。她家有四姊妹,我们家也是四姊妹,年龄相仿,两家孩子就走得比较近,常在一起做煤球,一起洗衣服,一起做游戏。
谢家二姑娘长得很漂亮。旭东有次对我说:“为什么老大没有老二漂亮?难道是,爸爸妈妈生了老大以后,会总结经验,看到老大哪些地方长得不好,就特别加以弥补,把老二生得更完美了?”其实旭东和她妹妹一样美丽,只是各有千秋罢了。旭东生得皮肤白皙,一头长发乌黑浓密,一双大大的丹凤眼,秀气的小脸庞,已经是个美人坯子了。
暑假里,是学校的孩子们最好玩的时候,没有学生上课,整个校园就成了大家的乐园。平时每家住房都很逼窄,放假了,教室腾出来了,两家人会就近占一间,在里面吃饭睡午觉,宽宽敞敞的,很是惬意。每日写完作业,闲暇时候,礼堂里有人打乒乓球,操场上有人跳绳,沙坑里有人玩沙。
午睡起来,我和旭东最喜欢的去处,是玉堂街的新华书店。书店里很安静,开着电风扇,凉悠悠的。我们各人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然后找一个离风扇近的地方,舒舒服服地坐在地上,靠着书柜,拿手里的书翻到昨日看的地方,就遨游于书中的世界了。
夜晚,小伙伴们在后操场捉迷藏,我和旭东徜徉在公园的荷塘边,讨论书中主人公的性格、命运,猜测故事的结局,向往着简单而纯粹的爱情。
文革初期,为了躲避动乱,帅家夫妻就把旭东送到贵阳,在她叔叔那里住了几个月。旭东的叔叔西南政法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贵阳一个大型劳改农场工作。旭东回来以后给我讲,那个农场里面关了好多政治犯,有的犯人能说好几个国家的语言;有的犯人以前是教授,学问高深;有的犯人技艺超群,什么都会做;就是刑事犯也很有本事,几秒钟就可以开一把锁。说到后来,她羞涩地告诉我,那儿有一个小伙子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场长是一个老红军,小伙是场长的儿子。
后来,旭东下乡去了安谷,第一批推荐上学时,她进了峨眉中药材学校。毕业后去了贵阳,不久她的两个妹妹也去了,听说她们都在贵阳参加了工作。旭东是否嫁给了场长的儿子,我不知道,因为自从下乡一别,几十年来,彼此就再也没有消息。
4
我和旭东交往的时候,田资进在乐山一中念高中,平日里回府小,独来独往,不和人打招呼,孤傲而美丽。
起初我和旭东以为她高不可攀,到书店去从不约她。没想到,有一天我们竟然在书店里相遇了。黄昏时候,走在回家路上,她主动问我们:“《安娜·卡列尼娜》看了吗?你们喜欢安娜还是吉蒂?”
夜晚,我们坐在公园的荷塘边上,深蓝色的夜空繁星点点,神秘莫测。绿荷舒展,菡萏袅娜,微风拂过,清香醉人。田资进告诉我们,她喜欢安娜,安娜漂亮出众,姿态迷人,敢于追求爱情。朦胧夜色中,她美丽的双眸晶莹闪亮,仰望夜空,写满向往。她说,她也喜欢渥伦斯基,年轻英俊,风流倜傥,帅气逼人。她评论说:“吉蒂和列文生活虽然幸福,但他们的爱情太平淡了。”她转身问我们:“你们说呢?”我和旭东那时候才十三四岁,看书只知道追求故事情节,崇拜书中的女主人公。听她一席话,已经瞠目结舌,哪里还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从那以后,我们就经常和田资进一起去书店,手里有了新书,也交换着看。文革初期,母亲的朋友带我到大佛寺山上党校去看书,从图书馆借回一本《孽海花》。那时候,我不谙世事,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就借给田资进了。她拿到以后,欣喜若狂,对我说:“知道吗?鲁迅说这本书是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以后怕是很难看到了。”
古人说,书非借不能读也。那段时间,我和田资进相互交换书籍,读了很多好书。后来世道变迁,我们家从学校搬了出去,自此有好几年不再见面。
再见田资进,是在回乡下的路上。我落户在老岗坝,两年后去大队学校当了民办老师。有天早晨,赶头班轮渡回学校上课,在杜家场下船后,听见有人叫我,转身一看,原来是田资进。她告诉我,她下乡在杨家,大队干部看她没事就抱着书看,就安排她到学校教书去了。
几年不见,她出落得更漂亮了。身材丰满,梳着一对长长的辫子,圆圆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依然美丽晶莹,聪慧明亮。说起读书,她立刻来了兴致,问我最近都看些什么。恰好那时我正在读《怎么办》,她闻听即说,她喜欢罗普霍夫,喜欢他的自虐主义和对爱情的态度。她神往地念起其中的名句:除了她高兴做的以外,我宁可死也不允许我的爱人为我的缘故,勉强她自己,压抑她自己。她充满向往的说:“这是多么崇高的情感啊!”
此后几年,我们常常在路上相遇。她的挎包里总装着几本书,偶尔我们也交换着看。遗憾的是,我们总是脚步匆匆,到了黄葛树下的渡口就得分手。我没有去过她的生产队,她也没来过老岗坝。
光阴如同沙漏,不知不觉中,十多年便流进了逝去的岁月。又见田资进,已是80年代后期。其间也听到过她的一些讯息,都只是只言片语。那天我牵着儿子的小手,在街上慢悠悠地闲逛,和田资进迎面相遇,第一印象,感觉她有些发福了。十多年不见,彼此都很兴奋,说起各自的经历,不禁慨叹唏嘘:幸亏国家恢复了高考,我们都上了大学,虽然迟了一些,毕竟了了夙愿。我比她小几岁,已为人母,孩子都上小学了。她也感叹:往昔少年时,垂髫黄花两无猜,而今相逢,山河依旧,青春不再!
问起她的个人问题,她说,77年考取重庆师范学院,同学中的同龄人大都已有归属,难觅意中人。毕业以后,因为单身,不需要照顾关系,她被分到了515子弟学校。虽是大型国企,待遇好,但地处偏远,好不容易才回城一次,个人问题也就搁置了。我望着她,眼睛依然晶莹,只是眼角已经有了丝丝鱼尾,浓密的黑发也掺杂了点点花白,掐指一算,她已经四十出头,不年轻了。
爱情不是可以找寻的东西,而是需要等候的感情。喜欢读书的女子,大都冰清玉洁,心地单纯善良,性情温和包容。心底追求的是纯洁而真挚的爱情,如果没有遇到,宁可没有。
走到大桥,我要带儿子回任家坝父母家,田资进硬要陪我走过大桥。我看她坚持,想她可能还有话说,就问她:“这么多年,就没有遇到一个?”她这才告诉我,她在515认识一个年轻人,和她一样喜欢读书,两人很谈得来,渐渐从相识到相知。小伙子英俊伟岸,不到三十岁,东北人,父母都是515的老职工。尽管两人相互爱慕,可是老人不同意,觉得年龄差距太大。“哎,随缘吧。”她叹了一口气说。
我俩站在桥头,遥望远方,烟波浩渺,感觉我们的人生,就像这滔滔南注的岷江,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90年代,我们学校到福禄中学去搞教研,那里离515很近。汽车进去的时候,沿着盘山公路行驶,道路崎岖,山路一弯又一弯,好似没有尽头。福禄镇的夜晚,最热闹的地方是酒馆,人们喝着辛辣的包谷酒,觥筹交错。第二天,我们到515电站参观了大坝,它的雄伟壮观令人惊叹。外人羡慕的515,厂区、生活区零星地散落在苍茫的大山中。在这片蛮荒的土地上,田资进丰富的精神世界,能够寻觅到她渴望的归宿么?
后来,在草堂高中阅卷,我们还有过匆匆一面。看她面色憔悴,又和多人在一起,彼此也就打了个招呼而已,没有多说什么。
日子如白驹过隙,不经意间,又流失了好多年。有天偶然听朋友说起,田资进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刚一耳闻,不免感到震动。一个美丽的生命,还没有来得及绽放,却已离去得如此匆忙!
我不忍耳闻她是怎样走的。她单纯、善良、聪慧。我只想说,资进,你用了一生追求的爱情,你得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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