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街小学的前身是洋人办的进德小学,百年前,加拿大人在乐山白塔街创办了进德小学,为人杰地灵的乐山带来西方文明。进德小学有厚重的中式大门,有漂亮的欧式花园。50年代,进德小学搬到了府街,就改名叫府街小学了。
记忆中,新的学堂沿袭了进德小学的传统,很有点民国遗风,教室、办公室、教师宿舍,都是民国时候的建筑,粉墙黛瓦。校区不大,前后各有一个操场,中间一幢办公楼。办公楼的两边各有一排教室,穿过办公楼的走道就是礼堂。校园里处处有景致:操场边点缀着几棵长青的松柏,墙角盛开着紫色的胭脂或夜来香,办公楼灰色的砖墙勾勒了白色的线条,屋檐装饰着深红色的木板,和窗棂交相辉映。办公楼前还有一架葡萄,到了夏天,绿荫匝地,葡萄晶莹,串串硕果叫人垂涎。教师大都是从前的进德小学教员,教室里的课桌,教师宿舍的家具也是从进德小学搬过来的,有欧式的味道。
学校的前门开在府堂上,正对着从前的衙门,府堂那时候已经是军分区了,一对威严的石狮站在门口。府堂前的坝子满铺了青石板,有几棵高高的银杏树,秋末冬初,银杏叶纷纷飘落,洒下一地金黄。学校后门出去是叮咚街,斜对着人民公园的荷花池。夏日里,微风吹过,荷塘的清香会幽幽地飘到学校的后操场来。
50年代后期,父亲调到府街小学任教,我们就搬家到了学校,直到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父亲怕我们姊妹受牵连,在外找了房子,我们才搬到了文昌宫。在府街小学居住的十年,经历许多人事,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一、大队辅导员向善芳
我认识向善芳老师的时候,她是府街小学少年先锋队大队辅导员,69年我们离开时,她仍然是大队辅导员。向老师身材不高,微胖,大眼睛,剪着齐耳短发,经常穿着白衬衫,方格裙,系着红领巾,打扮干练,说话做事风风火火。
我在徐家碥小学只读了两个月的跃进班,转到府小直接就念小学二年级了,是班里最小的学生,默默无闻,不受同学待见,做什么都没有我的份。一年多以后,为纪念少先队建队十周年,乐山城区学校在人民公园的灯光球场举行庆祝活动。为了走好入场式,向老师亲自参与每个班级的体育课,和体育老师一起训练我们走凯旋步。每次训练,我都昂首挺胸,抬腿举臂尽量标准,向老师觉得我走得好,竟然叫我当护旗手。
到了检阅那天,我穿着白衬衣,戴着红领巾,手臂上戴着三道杠的大队委标志,和旗手一起走在府街小学方队的最前面。看到同学们羡慕的目光,我骄傲极了。其实,那时候我刚刚入队,只是一个普通队员,连戴一道杠的资格都没有。
向老师有一个两三岁的儿子,浑圆的脸蛋,胖胖的,大家都叫他莽子。向老师常常要去教育局开会,每次要走了,就高声武气地喊我妹:“何平,我开会去了,你给我看好了莽子!”何平喜欢小孩,一边脆生生地答应着,一边就去牵莽子:“走,我们一起玩去。
向老师的丈夫在土产公司上班,经常出差,向老师一个人里里外外操持,工作家务两不误。
1966年初冬,如火如荼的运动正在深入开展,学校早已经停课了。老师们被安排在乐山二中集中学习,偌大一个学校只剩住在学校的家属和孩子,夜晚静悄悄的,什么声息也没有。
约莫九点钟,办公楼旁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楼上掉下来了。办公室楼上是教师宿舍,住着几户人家。办公楼左边的那排房子有两间教室,走过教室就是罗耀君老师的家,她家的侧门正对着二楼向老师家的窗户。
罗老师的爱人田老师身体不好,长期在家养病。万籁俱寂的冬夜,田老师正准备睡觉了。听见声响,打开自家侧门一看,地上好像有一个人,赶快叫女儿拿来电筒一照,那人躺在地上,头刚好搭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脑浆迸裂,殷红的血流了一地。仔细一看,原来是向老师的爱人,已经没有了气息。向家窗户开着,莽子趴在窗台上,正对着黑漆漆的楼下喊爸爸。
我们住的地方在办公楼的另一边,和田家隔了很远,听不到向老师爱人跳楼的声音,一夜无事。第二天一早,听见隔壁说:昨晚有人跳楼了,快去看看。我们几姊妹赶快翻身起床,跑下楼去。晚上下了雨,初冬的晨风吹在脸上,让人感觉阵阵寒意。我们跑到田家门前,看见莽子爸爸穿着蓝色的中山装,伏身在台阶上,半边脸浸泡在血水里,不由打起了寒颤,赶忙把视线转开。
那里已经围了好些人,正在听田老师讲述事情的经过。田老师青白着脸,满是倦容,门口横躺着一个死人,满地是血,家里两个女儿吓得不敢出门,不敢睡觉,他怎么能睡?他拿把椅子放在门口,陪着死人坐了一夜。
为什么不把死人弄走呢?田老师没有报告工作组吗?有人发出种种疑问,田老师说:昨晚就把事情报告工作组了。工作组到二中通知向老师,叫她回来处理后事。向老师当即向工作组表示,她已经和丈夫划清了界限,思想上早已和他不是夫妻。现在他自绝于人民,这事应该由他的单位来处理,与她无关,无论组织怎样处理遗体,她没有任何意见。下午,土产公司来了两个人,把莽子爸爸抬上板板车拉走了。
集中学习结束以后,向老师回来了,脸色有些苍白,消瘦了些。不久,她参加了城区教工的12.26组织,说话行事依然风风火火。听大人们说,莽子爸爸年轻时候参加过国民党,运动一开始就成了批斗对象。天天在单位挨批斗,回家也没有温情,生无可恋,就选择了跳楼。因为楼高只有两层,生怕摔不死,他是拿了凳子放在桌上,爬上护窗,蜷缩着身子,头部朝下落地的。
这种死法,那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二、体育老师李思齐
 60年代府街小学的学生都知道,学校教体育的是李思齐老师,殊不知,他当时还兼任了学校的伙食团长。
有段时间,李老师训练我们走正步,有的同学分不清左右,一喊“左右左”,老是出错脚。李老师就讲了一个笑话:1940年代,为了打日本,国民政府在四川招了许多壮丁,大多是农民。这些新兵不知左右,新兵营长就想了个办法,让这些新兵一只脚穿草鞋,一只脚打光脚。训练时,口令就喊“光脚板、草鞋!光脚板、草鞋!”这样一来,再也没有人出错脚了。讲完,李老师叫体育委员出列,一本正经地说:你来,照着我刚才说的喊口令。本来,听到他讲的笑话,好多人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不想他立即就叫我们实践,大家觉得非常好耍,赶快脱掉右脚的鞋,“光脚板、草鞋”地走起来。随着体育委员的口令,操场里回荡起齐整的脚步声,居然走得很整齐了。
因为这个笑话,就有人在背后喊李老师“光脚板、草鞋”。也因为这个笑话,让人觉得好奇,李老师咋知道国民党训练新兵的事情呢?不久同学中就传开了,原来,李老师是国民党的老兵,后来起义投诚到共产党这边来的。同学们恍然大悟,难怪李老师经常穿着一身发白的旧军装,说不定他讲的就是自己训练新兵的故事呢。
60年代,城里乡下都吃伙食团。一天早上,父亲叫我去打饭,窗口前,有十来个人排着队。李老师站在伙食团外边,一双有点浮肿的眼睛眯缝着,没有刮胡子,显得有些憔悴,一脸严肃。平时打饭只有炊事员黄孃孃一个人,今天怎么李老师一早就来了?正在纳闷,李老师开口了:“昨天伙食团的饭票被盗了,请大家举起手中的饭票,我看一下。”说完就走过来,逐一检查每个人手中的饭票。李老师说,饭票回收以后,又盖了一道章,一眼就能看出来,怕黄孃孃一边打饭一边收票,看不仔细,所以来协助检查,希望老师同学们理解。
原本,李老师只上体育课,伙食团长另有其人。那时候粮食很紧张,小学生一个月供应21斤粮食,老师每月只有19斤,这些口粮还包含了小麦、玉米、红苕等杂粮在内。每人每月供应3钱菜油,除了过年,平时完全看不到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这种情况下,怎样尽可能让老师同学们吃饱,就是很困难的事情了。李老师当过兵,上过战场,会过苦日子,且点子多,精明能干,伙食团长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李老师接手伙食团以后,想尽千方百计开源节流,让老师同学们多吃一点,有饱感一点。那时候,黄家山以外的新村多是荒山。在他的倡导下,学校动员同学们课余时间出去摘野菜。每天下午一放学,我们就去新村,在山上仔细搜寻那些开着小黄花的雀儿菜,夹杂在草丛中的干油菜,还有在风中摇曳的灰灰菜,到黄家山下的水沟边寻找水芹菜。凡是看到能够吃的,我们都像发现了宝藏一样,欣喜若狂地摘下来,装在书包里带回学校,交到伙食团。空余时候,李老师还叫上我父亲和陈定远老师,和他一起扛着锄头到山上去挖芭蕉根,他们把芭蕉根抬回来,帮着炊事员洗净切碎,煮熟以后沥干,和在面粉里做馒头。
按照定量,老师每天只有6两粮,三餐标准为222,学生多一两,三餐标准是232。我每天早晨到伙食团去,打一两稀饭,吃一个馒头,课间操时候已经很饿了。李老师当团长以后,馒头里加了野菜和芭蕉根,仿佛有2两大小,吃下肚子确实会饱一些。后来,李老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头猪,就在人委会的城墙底下修了一个猪圈,把猪儿喂养起来。从此,每个班的同学轮流去山上扯猪草,黄孃孃每天把泔水桶里所有的汤汤水水收集起来,和着猪草熬了拿去喂它。到了年底,猪儿依然瘦骨嶙峋,只有架子没有多少肉。一天,黄孃孃举着血淋淋的手指,跑到办公室来找李老师和校长哭诉。原来,那猪每天吃草,也吃不饱。黄孃孃去喂它,它居然也想吃肉,就把黄孃孃的手咬住了,黄孃孃好容易才把手挣脱出来,手指都被咬破了。
元旦前夕,学校把猪杀了,每个班分得一些肉。同学们从家里各自带了一点菜来,就在教室里埋锅造饭,高高兴兴地打了一顿牙祭,把那猪儿分而食之了。
文革中,李老师和我父亲一样,划成了四类教师,在学校里接受批判斗争,劳动改造。我们到府街小学看望父亲,有时候也见到李老师,他又黑又瘦,佝偻着背,明显见老了。他和父亲是朋友,以前常在一起喝茶吹牛,聊聊前朝往事。父亲说,如今两人都在学校监督改造,相遇之时,已经不敢打招呼了,只能以目视之。
两年前,我和我妹到牛儿桥批发市场去买东西,走到一家杂粮店。老板娘搭话说:“你们是姓何吧?”聊起来才知道,她就是李老师的女儿。李老师的爱人长得端庄秀雅,行事温柔贤淑,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如今,姐弟俩共同经营着这家杂粮店,贴补家用,生意也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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