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的地方叫老岗坝,民国时候叫老江村,现已恢复旧名,但许多人还是习惯叫它老岗坝。
老岗坝是岷江和大渡河合流后的第一个江中小岛,从乐山港坐船顺流而下,经大佛脚,过乌尤寺,那葱茏的小岛就在眼前了。有人说老岗坝就是传说中的青衣别岛,我无法考证,那里绿水环绕,美丽富饶,民风古朴,倒是真真切切的。我和振威落户的一队得天独厚,地处坝头,拥有岛上唯一的渡口。那时候,全村一千多号人进出小岛,无论进城还是赶场,全靠一队的木船摆渡,胡师安就是摆渡的船老大。
老岗坝的人从城里回来,在乌尤寺对面的杜家场下轮渡,沿着岷江河畔的小路行走,走不多远,花一分钱渡过一条小河,顺着河边再走三四百米,老岗坝的船码头就到了。码头旁有一棵巨大的黄葛树,枝繁叶茂,浓阴匝地,在码头上遮着风挡着雨。老岗坝的人在树下等船,杨家冠英的人走累了,也在这里歇脚。夏日里,树下阴翳蔽日,凉风绕绕,那码头又是纳凉休憩的好去处。每次我们回乡下,一起下轮渡的知青看到我们在这里过河,总是投来羡慕的目光:呀,你们就到了?这么好的地方!
不赶场的日子,师安摆渡是按着轮渡时间安排的,每每走到这里,渡船已经候着了。大家三三两两地上船坐好,师安就会问一声:“后面还有人吗?”都是同村人,彼此眼熟,又都是从同一班轮渡下来,若有人说某某还在后面,就等一下。若大家相互一看,言一声“齐了”,师安便操起蒿杆点开船,用力往上游撑一段,然后走到船尾,一手掌舵,一手摇桨,小船踏着细浪,几分钟就到了对岸。待船靠稳,师安插好蒿杆,麻利地拖出跳板往岸边一搭,各人就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下船。船头摆着一个旧的搪瓷盅,下船时,人们自觉地往里丢入两分钱。渡船和码头都是我们一队的,师安撑船,挣的是工分,一队的人乘船不用出钱,我们自然也就不掏钱了。
我们刚下乡时,师安五十多岁,撑船已经不知多少年了。他个子不高,敦实身材,古铜肤色,面目和善。一年四季,无论刮风下雨,他总撑着船迎来送往,老岗坝没有人不认识他,也没有他不认识的人。谁家嫁女、谁家娶媳妇、谁家添丁打三朝,师安都了如指掌。
洪水季节,河面宽阔,水流湍急,渡船要往上游撑很远,几乎走到坝顶,才能划向对岸,生产队就派十五六岁的金宝去帮衬他。
乐山到杜家场的轮渡两小时一班。闲暇时候,师安把船靠在岸边的竹林下,斜躺在船尾,高高地翘起二郎腿,慢悠悠地裹着他的叶子烟,间或含着烟杆深深地吸上几口,惬意地吐出烟圈。看着那些烟圈飘飘荡荡地散开,他感觉神仙一般,舒坦极了。师安正在享受的时候,常常有人不合时宜地把他从神仙境界拉回来。有时候,我和振威为了节约一点过河钱,就从斑竹湾过河,走路回生产队,走到河边,看见渡船靠在对岸,我们就在黄葛树下迢声悠悠地喊:“师安——撑船过来!师安——撑船过来——!”一直喊到师安起身拿蒿杆,我们才住口。师安从不因为我们打断他的神仙日子而生气,见我们一蹦一跳地上船,还要叮嘱我们:“学生慢点,不要滚到水里去了。”
2011年,我和吴振威旧地重游,合影于昔日老岗坝船码头处。
如果船上只有我们两个知青,师安就会和我们聊起乐山。说他年轻的时候曾在乐山城做过学徒,后来回老岗坝成亲,就再也没有离开。他轻轻地摇着浆,关于城市的记忆,随着哗哗的流水在他的脑海里流淌起来。他给我们讲萧公嘴,说较场坝,描绘他看到的前朝往事和昔日繁华。站在船尾,朝大佛方向望过去,乐山城影影绰绰地就在河水上游,眼望着乐山,师安那双混浊的眼睛亮光闪闪,满是向往。“哎,好久没有进城咯!”有一次,师安和我们说起北味春的面食:“几年前,我好容易进城一趟。头天就想好了,一定要去北味春吃一碗排骨面。吃了排骨面回来,你们猜,咋个了?”不等我们猜出来,又自问自答道:“我硬是三天没有起夜解手呢。”然后一边摇桨,一边不停地感叹:“那碗油撸撸的排骨面,真是顶事哦!”
大年一过,春天铺天盖地就来了。玉米、小麦、胡豆、豌豆、油菜,发芽的发芽,抽穗的抽穗,开花的开花,老岗坝就像一幅画布,被画家的妙手抹上绿色、黄色、白色、紫色,纵横交错,色彩斑斓,美丽得一塌糊涂。岸边桤木树绿色的倒影映在清澈的河水里,春风一吹,绿波荡漾,空气中氤氲着各种花香。空闲了,金宝来约我们:“要不要坐船耍一圈?”于是我们就和一群半大的孩子一起上船,七手八脚,拿蒿杆的,摇桨的,把船撑到坝顶上,再顺流而下,任随船儿飘荡,享受“春风熏得人陶醉”的感觉。见我们撑船去游荡,师安总说,年轻人胆子大,还是小心点哦,却一点也不生气。
刚下乡时,我们在胡十孃家里住了一年。第二年开春,就搬到了生产队晒场旁边的公房里,和师安家遥遥相对,成了邻居。
一天,到了做饭的时候,振威到保管室后面去拿烧柴,抱起一捆玉米杆,看见一条大蛇盘在下面,吓得她一阵尖叫:“蛇!蛇!”转身就跑,玉米杆洒落了一地。此前,我和振威走夜路去车子,途经大庙山,她踩着一条小蛇,那小蛇昂头就朝她脚背咬了一口,如果不是第二天及时送医院就诊,她险些失去一条腿。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是一条大蛇盘在眼前,叫她如何不大声惊叫!听到叫喊,最早从家里冲出来的是师安,他提着一把锄头,不停地问:“蛇在哪儿?在哪儿?”振威惊魂未定,抖抖索索地指着柴禾垛,师安上前一看,哪里还有蛇的踪影!师安告诉我们,抱柴禾前,一定要用竹竿先敲打敲打,弄出一些响动来,如果有蛇,就吓跑了。走夜路同样如此,拿着竹竿先扫路面,一路敲着竹竿走,就不会被蛇咬了。那时候,大队晚上开会,常常叫我去读报纸。乡村的会,开得迟,散得也迟,最让人害怕的就是小半夜才回来,穿过一片竹林,生怕遇着蛇,走得胆战心惊。从那以后,我就照着师安说的方法,带上一支竹竿回生产队,就再不担心受怕了。
从我们住的晒场到渡口的大路背后,住着生产队唯一的五保户,叫“丑的死”。丑的死是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婆,松弛的面皮,打着许多摺,沧海桑田般的脸上,只看见一个黑黑的大鼻子,所以人呼丑的死。丑的死一个人住着两间茅草房,那草房的板壁已经坏了,就用芦苇杆和桤木树枝夹起来。丑的死年轻时候就没了丈夫,年生久远,很多人早不记得她的丈夫了。她有一个女儿,民国时候嫁到乐山顺城街,也是年纪轻轻就守寡,无儿无女。女儿年轻时候帮人做事,还有饭吃,到了七十多岁,已经无法帮工,生计艰困,难以维持了。
住在城市里,没有收入,就像住在光石板上,寸草不生。丑的死女儿要过日子,只能靠丑的死接济。丑的死很勤快,没事就侍弄她那小小的菜园子,她种的菜来菜不吃,只是蓄种。一年四季,萝卜籽、青菜籽、白菜籽、菠菜籽、油菜籽,园子里赤橙黄绿,蝶飞蜂绕,就是一个美丽的百草园。到换季的时候,丑的死的菜籽成熟了,她在园子里忙碌着,把菜籽小心收起来,就去车子杨家赶场,把种子卖出去。丑的死换了钱回来,第二天便要进城,背着提着一些玉米花生、豆豆颗颗,给她女儿送去。每次丑的死过河,师安远远看见老太婆走过来,都会赶快迎上前去,把她的背篼竹篮接过手,提到船上放好,再转身搀她上船,扶她坐稳。丑的死活了102岁,她是等她女儿走后,才放下心来离开人世的。师安说:“这样的女人值得敬重。”
后来我调去学校教书,每到周四,所有村小的教师都要去公社中学开会。中午放学以后,老师们都要赶紧吃了饭,带上笔记本背上书包立刻出发,去赶下午三点钟的会。奇怪的是,我们每次走到河边,师安的船已经早等在那里了。我们一行人刚上船,他拖起蒿杆点开就走,从不延误。学校负责人周老师说,十多年了,师安总会准时把船靠在那儿,没有让老师们等过。对坝上到公社中学读书的孩子们也一样,寒冬腊月,天寒地冻的时候,天还没亮,师安就下河撑船了,生怕误了学生上早学。
晚饭后,是师安最闲暇的时光。他从家里出来,嘴里吧嗒着烟杆,几步就拐进了我们屋外的地坝。这时候,像约过似的,隔壁院里的树森他爹也吧嗒着旱烟过来了。树森是我们生产队的会计,他爹民国时候做过私塾先生,是坝上少有的文化人,老人身材高大,一副清瘦白皙的面孔,蓄着长长的胡须。我们在乡下时,已经改朝换代二十多年了,老先生仍然穿着旧时的长衫马褂,做农活时就把长衫卷上来,别在裤腰上,平时间是不别的,很有前朝遗老、仙风道骨的风度。见两人过来,邻居志峰娘便一边殷勤招呼,一边摆出小圆桌小板凳。桌椅板凳一摆好,老先生就变戏法似的从长衫里掏出一壶酒来,师安也从烟袋里拿出一把花生,或是一碟剪成小段的干辣椒,招呼志峰娘把盐巴拿来撒在上面。两人隔着小圆桌对坐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就对酌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渐渐地,人多了,队长李文明也来凑热闹,大家坐在一起,天南地北的闲扯。从天时农事到趣闻轶事,张家长李家短,直到“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才三三两两地散去。别小看了这地坝里的闲聊,但凡春耕秋收、进城收大粪、乡下卖蚕茧,生产队好些重大决策,在师安和老先生喝酒聊天的时候,队长已经心中有数了。
春去冬来,日月轮回,师安摇着船桨,拍打着流水,悠悠岁月就在他的船桨下向前流淌,不知不觉中,师安便已渐渐老了。
九十年代,在原来渡口的地方,老岗坝修起了第一座桥。人们出入坝上,再也不需要渡船了,甚至可以开着汽车来来往往。师安只好放下船桨,离开了相伴他几十年的码头,回家颐养天年。师安的儿子胡泰真,头脑灵光,做生意很有一套;媳妇张秀英能说会道,做了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后来一家人在晒场边上立了栋两楼一底的房子,算是乡村里的小康人家了。只是一辈子手不离桨的师安,没船的日子,就弄到终日无所事事,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泰真就说;“去赶场喝茶吧。”于是师安天天去赶场,双日车子单日杨家,在场上喝茶打牌,日日尽兴而归。
这年冬月,师安上午赶杨家场,喝茶至傍晚才回来,和人相约明天去赶车子。翌日清晨,师安起床,生火煮醪糟吃,觉得头昏,就对儿子说:人有点不对,我再去睡会儿。说完转身去了里屋,一只脚跨上床,另一只还没上去,人就没了。师安终年97岁,算是无疾而终。
师安离世的时候,老岗坝的上空横跨着乐宜高速,他走后不久,乐自高速又在老岗坝上横贯东西。从乌尤寺山门向南望去,昔日的青衣别岛已经面目全非,有些像大城市高架桥下的绿地了。风景依稀似去年,夕阳西下,那旧时王谢堂前燕,还能辨得归途么?
                                    201978
老岗坝胡伯清家老宅 ,2011年拍摄。不知昔日景象还在与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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