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国版的《乐山县志》中,茅桥最初不叫场,叫茅荍舖,光绪年间改称茅卿场。但老百姓对这个名称并不认可,仍然习惯称它为茅荍舖。又因“荍”和“桥”的读音完全一样,久而久之,就变成茅桥舖了。
舖是什么东西呢?舖是一种交通站。古代人烟稀少,交通不便,为了方便官文传达、官吏通行,使其畅通无阻,会在交通干道上设置舖递。譬如乐山城周边,东面十里有清泉舖,二十里有普安舖,三十里有茅桥舖,四十里有磨池舖,四十三里有高山舖。每舖均设舖兵三名,皆按月支付工食费。乐山人熟知的棉竹舖,在城北三十里,都是过去时代舖递制度的产物。
茅桥舖就是这么来的。
清代光绪年间,刘光第游览嘉定、峨眉,从富顺县过来,一路西行,途经井研,进入乐山境内,其路线便是古代舖递的设置。他在《游嘉峨日记》中,记叙1884514日的行程:“冒晓发河二坎(磨池舖),茅荍舖早饭,止行十三里,又七里在徐店子茗饮,又十里至凌双场(旧名清泉舖)。”再行十里到达篦子街岷江河边。
一路上全是步行,在茅桥舖吃的早饭,在徐店子喝茶小憩,一站一舖的走到了乐山。
九十七年后,我在茅桥高中教书,从乐山城到茅桥,再从茅桥返回乐山,要么骑自行车,要么乘公共车,交通工具已经比刘光第时代有了进步。
但不知是古人善于徒步,还是当年生态环境优于现在,刘光第与宗弟刘庆堂步行于茅桥路上,并不像我后来行走于这条路上心焦抱怨。他们看到的景色,比我看到的要好得很多。刘光第在日记中这样描述说,(此地)“风近古朴,种桑饲蚕,植树放蜡,务本之图,乡民颇识。且松柏杂木,蔚然丛秀,殊有古遗民风。”
松柏杂木,现在的茅桥是难得一见了,桉树却是遍地的多。但古遗民风,依然还在。邓庵村的邓碧清,是茅桥地面的一股清流,此人学识渊博,沉稳厚重。当年受区志办毛西旁之托,从数千里之外将明清《嘉定州志》复制而还,补方志邑乘之缺失,功劳大矣。自始而终,不计报酬,不索分文,是陶渊明笔下的“高尚士”,又见于今日之茅桥矣。
我对茅桥最初的印象,来自于1958年的公共食堂时期。
那一年我8岁,随同我的母亲,和一群在必须在食堂吃饭的居民,受命去茅桥舖挖红苕。本来,居民的口粮是由粮食公司限购的。街道公共食堂成立后,所有粮食计划便掌握在了食堂手里,每个人只能凭饭票买饭。现在越过这层关系,直接去统购统销的乡下挖红苕,这还是第一次。
我们从迎春门码头渡河,经过大石桥,左拐后沿一条溪沟一直往山里走。途中爬了一座很高的山,又从山顶下来。山路旁边有一株巨大的黄葛树,我从它身边经过,从此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沿途看不见农民在地里收割,甚至当我们聚在一块地里挖红苕的时候,也没看见农民的身影,我们如同是在挖自己的东西。返回的路上,因为负重,比来时走得艰辛。实在饥饿到忍受不住的时候,母亲偷偷地给了我一块生红苕。我在衣服上擦了擦泥,就连皮带心吃进了肚里。母亲自己也吃了一个。再后来,爬上山顶,走路都打翩翩,我又忍不住吃了一个生红苕。
直到天色黑尽,我们又才来到岷江河边。趁着等候渡船的间隙,母亲悄悄地从河滩地捧了一捧沙土,和背篓里的红苕混在一起。回到顺城街,将红苕交到食堂炊事员手里过称,重量正好。
几十年后,我旧地重走,才知道爬过的那座山叫马禄山。路边的黄葛树还在,只是比印象中的黄葛树好像小了一些。山上有座寺庙,叫“觉华寺”,俗名东岳庙。山脚是新场,再早叫清泉舖,又名凌双场,现在叫凌云乡。
过去进茅桥是要翻马禄山的,后来修了一条公路,在马禄山的半坡上劈出一条通道,可以通行汽车。不过坡度很高,俗称大山坡。汽车行经此地,要轰油门,吭哧吭哧的喘气。自行车全凭脚踏,就只能推着上坡了。
我在茅桥教书那两年,主要依赖班车往返。城里这边,车站最初设在半边街,后来迁移到张公桥往新村去的坡上,再后来又转移至岷江对岸的任家坝。茅桥这边还好,一直都在场口,很简易的一个棚子,搭张桌子就是售票处了。当时的票价是单程五角,我每月往返四次,耗资4元,接近我工资的十分之一,感觉上也是一笔开支。
茅桥高中离场不远,从场口下车后,越过马路,沿一条碳渣铺设的小路走不了多远,就是学校的大门了。
学校规模不大,进门即是操场。办公区、教室、宿舍集中在校门内右侧和正面的土坡上,校门内左侧是礼堂、师生食堂和几间宿舍房。这样的活动区域当然是不够的,所以又在半山坡师生宿舍的后面,拿小山包削平,造成一个山顶操场。每天蒙蒙亮,学生便从被窝里召集起来,到山顶操场跑步。下午课外活动时间,篮球运动最为热烈,有时力度过大,篮球就从山顶操场滚到坡下去了。
这学校自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连续三年无人考上大学。区教委领导每次去市里开会,只敢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旦听到点名,最怕念到茅桥,真是恨无地洞可钻。
其实师生都很努力。校长竹友云朝会讲话,鼓励学生的口号非常实际,不提什么理想爱国之类,提也是敷衍,所有内容的精髓就是:想脱掉草鞋,穿上皮鞋吗?那就考上大学!
从茅桥本土汇聚到高中的学生,绝大多数都非常刻苦。晚上灭灯铃响后,仍有许多学生打着手电躲在被窝里看书。甚至有学生为了逃避值周老师的检查,索性躲进厕所,蹲在昏黄的灯光下,一边呼吸臭气,一边如饥似渴的阅读。
当时茅桥高中的课程设置,是两年制,相对于三年制的学校,是不免很吃亏的。
1983年暑假调离茅桥。这一届,终于有学生考上了重庆大学。
当年的乡村,文化生活非常匮乏。我的课余时间,不爱运动,也极少打牌,看书的时候居多。幸好学校礼堂有台黑白电视,遇到好的节目,可以调节一下。那时候的电视总体比较单一,但有段时间转播男排比赛,因汪嘉伟是男排主力,他的背飞是世界级水平,人气很高,带动这套节目大受欢迎。
有一次,记不清是81年还是82年,乐山京剧团来茅桥售票演出,我去看了一场。这茅桥乡场上是没有戏台的,但区政府有个礼堂,可以充当舞台。1970年代,邓碧清从部队退伍,为挣表现跳出农门,在这个舞台上,表演过自编自演的单口相声《堂前教子》。当晚演出非常成功,收获掌声无数。来现场挑选节目的县文化馆康鉴老师,发现小伙子是个人物。第二天通过公社层层通知,让邓碧清去城里报到,为参加县农业学大寨的代表演出。结果一众人跑得满头大汗,却找不着邓碧清的下落。原来他跑到外地战友家耍去了。
1979年高考,还是这个邓碧清,再次引起震动。那一年,茅桥区只有他一个人上了大学。茅桥高中的竹校长亲自下来搞政审,拿了邓碧清赞不绝口,说:“你放心,你是我们四区唯一的宝贝,我要喊他们给你把鉴定写好一点。”
这茅桥一带,崇尚文化是有传统的。民国时期,李氏宗祠创办的私立李双溪小学,曾名闻遐迩。学生来源除茅桥阴阳湾外,还来自土主场、全福乡、铁蛇坳、河二坎(井研磨池)。学校对于优秀学生,实行鼓励政策。李姓子弟,学杂费固然全免,但各科成绩在九十分以上者,则不分姓氏,一律免交伙食费。学校每逢一、四、七打牙祭,二、五、八吃豆花。开学和散学典礼,师生同乐,都吃“九块碗”,全由学校招待。
学校之所以有如此财气,盖因当年各房捐献给学校的土地,大约有三百余亩,每年出佃收租谷一百六十多石。
一所学校,精诚团结,上下同心,努力奋斗,终结硕果。民国二十七年(1938),高六班毕业统考,考入乐山嘉属联中和乐山县男中的学生,超过毕业人数的70%,实现了与乐山城“孤小校”比肩而立的奋斗目标。
一个社会的传统习俗,即便改朝换代,也会代代传承,除非以暴力摧毁,才会改变它的走向。有一个传统,就是古代的学校,都有自己的田产,少则数十顷,多则上百顷,这些田产的收入,或用于办学经费、购置图书,或用于改善师生伙食、奖励优秀学子。李双溪小学,就是遵循着这条规矩办的。
我读二中时,老霄顶旁边有一座磨儿山,全是学校的土地。比我早两届的章开群,61年进初中,正赶上粮食关,很多中学都停办了。乐山二中因为是县的重点中学,仍旧照常运作。那年,安谷农中停办,当局就把那一片几十亩土地及教舍全部归划二中。学校安排章开群这样的十二三岁的学生,也就是64级的两个班去那里上了一年课,种了一年地。收获了许多芋头、大南瓜、大萝卜、大白莱。这些蔬菜运回二中,对处于饥饿状态的老师的肚子,那是帮了大忙了。
一年后,二中将64级两个班撤回城里,没有再派班级前往安谷教学,那片空出来的校舍,后来办起了安谷高中。
二十年后,我在茅桥高中教书,学校也同样拥有自己的田产。我带的那个班级,在学校大门外不远处有一块地,那些农村子弟,个个都是种地高手,从栽种到收获,完全不用我操心。坦率说,上课是我教他们,种地却是他们教我。
然而曾经教过他们的老师,有些却是很糟糕的。
19819月,茅桥区所有民办教师参加市教育局组织的文化考核,我参与了语文试卷的批改。仅举我负责的一、三两题来看,就笑话百出。三题是填空题,绝大多数老师不能填出“名落孙山”和“含辛茹苦”的成语。唐代三大诗人,能正确填对的不多,不少答卷不是名字写错,就是填二缺一,甚至有填司马迁、屈原、曹禺、巴金的。有个教师更滑稽,居然填成了马克思、恩格斯、毛泽东。关于鲁迅的填空也是令人啼笑皆非,有好些个填发明家的。对于《女神》的作者,绝大多数老师都茫然无知,有填茅盾、鲁迅的,也有填高尔基、契诃夫的。终于有一个老师难能可贵的填对了,却不知道郭沫若的故乡是在沙湾。
民办教师水平如此堪忧,公办教师又如何呢?
我听到过一个工农兵学员的故事,他在私下摆谈中,曾戏称是“一把炒黄豆改变了他的命运”。1970年代,王全真落户在茅桥普仁,是知青中第一批被推荐上大学的。到区里报到那天,他和十几个人在会议室等候开会,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其中一个男子,衣服陈旧,穿的中山装,相貌平平,很不起眼。会议室桌上有两盘炒黄豆,大家都不客气,争相抓着吃。男子却很矜持,坐在远离盘子的位子上,不为所动。王全真随手抓了一把黄豆,递给他说:“吃黄豆。”
等到正式开会,才知道通知大家到区里来,是要每人写一篇文章,目的是摸摸底,考察一下文化基础,以确定是否符合推荐要求。
下午,仍然是在会议室,不过已经变成了一个临时性的考场。监考老师竟然是那个穿中山装的男子!这太出乎意料了。考试题目发下来后,王全真一看,是“论社会主义经济与资本主义经济的优劣”,他一下就蒙了。他是文革中读的初中,其中一多半时间不是上课,而是在学工学农。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完全无法动笔。直到别人都交卷了,他还一字未写。中山装过来收卷时,递给他一本包裹着的杂志,小声对他说:考试要求的内容上面都有,你回去抄写一篇,赶在明天早晨交来。
当天晚上,风雨大作。王全真东拉西扯抄写完后,不敢怠慢,冒雨送到监考老师住处,这才顺利过关。
王全真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学教书。数十年后,回忆起这件往事,还忍不住感慨地说:“没想到会是一把炒黄豆改变了我的命运。”
实事求是说,经过反右及文格的摧残,中国的师资水准已经下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其窘迫之状,又不仅止于茅桥而已。只是茅桥的窘迫,还有一个更为严峻的现象,就是留不住人。
所有分配到茅桥工作的外来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想离开的。
这个地方的主要问题就在于交通。师范毕业的杨老师,家住乐山城区,在茅桥工作了16年,因为往返,自行车骑坏了3部。后来开通了乡区班车,每星期往返城区一次,月费用4元。看起来是小数目,但对于当年40来元的月薪,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如果调回城里工作,不单费用省了,还可以每天与家人团聚。这事儿搁在谁身上,岂能不想调离茅桥?
这还仅仅是从经济和生活角度考量,一旦真正在这条路上往返,才知道逃离茅桥是最好的选择。我初进茅桥时,曾安慰过自己,这地方离城不过十多公里,比走安谷方向需要乘船过渡方便,只有在大山坡一节,因为坡度高,需要推车上坡。但从茅桥方向过来,却是下坡,是不是有点惬意?
等到骑行在这条路上,才知道路况险恶,遭遇的狼狈之状,比从斑竹湾过河还要厉害。茅桥这个方向的土质,与安谷区大相径庭。农村的土质,大体分为三种,像大佛坝、老岗坝,属于沙地,即便下雨也比较利爽。安谷属于小土,天晴无碍,下雨会变成稀泥酱酱。茅桥俗称“大土泥”,土质特别,专门有句话概括它的特征,叫做“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包糟”。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天晴的时候,它的土质硬得像刀;一旦下雨,它又变得极软,成了一摊粘性十足的烂泥。
在茅桥这条路上,选择骑自行车会遭遇两种情况:天晴,自行车犹如在刀背一样坚硬的路面上行驶,颠来簸去,让屁股饱受折磨;下雨,车轮在泥路上运转,跑不了多远,护泥板就会被烂泥塞满,无法转动。所以雨后骑车,要专门准备一把竹片,沿途戳泥,边戳边行。
更让人难堪的,是从茅桥方向出来的人,别人一看你的裤腿,你穿的鞋,那种泥土的颜色,便知道你来自何方。我每次回城,都会在江边先用水把皮鞋和裤腿清洗干净,然后才进城回家。否则别人一看,都清楚你是茅桥方向过来的泥腿子进城了。
这一切弹指间都成了过往。这些年,乡间道路建设发展之快,是几十年前无法想象的。今天的茅桥公路,与车子方向的道路一样,都成了一马平川的坦途。她的另一个变化,是茅桥方向的乡村,有不少民居建造得很像别墅。
2014年,在离开茅桥30年后,我又踏上了茅桥的土地,并分别去了凌云、普仁、青平。这些乡镇过去都属于四区,茅桥是区所在地。我在茅桥高中两年,对于普仁、青平只是耳闻,从未踏足。之所以印象很深,是有老师告诉我,如果得罪了领导,他把你往青平、普仁调动,那就惨了。这两个地方,离茅桥场还有二十多里,即便今天通了公路,也有了班车,仍然很不方便。这段路程,当年全靠步行,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形同流放,如何能不恐怖?
相比之下,茅桥场反而成了福地。它好歹有个电影院,我刚到茅桥那年,学校工会有次发免费电影票,招待会员看《血溅美人图》。我问为什么没有我的电影票,答复是:“你还不是会员。
我在茅桥两年,很难得赶场,但我会常常跑邮局,一为寄信,二为投稿。营业员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服务态度也好。乡场上的人其实都很不错,我有次去场上补鞋,破费一角。收费不贵,只是手艺有点粗糙,针脚也不均匀。百货店的售货员对我说:“你怎么找了李矮子,随便换了谁都比他补得好些。”
总之,茅桥舖的人都比较实在,不会偷奸耍滑。赶场天的货品也卖得比城里便宜。橘子成熟的季节,又大又红的橘子,味道清甜,才二角五一斤,在城里怎么也要三角。学校里有些女老师,会趁赶场天买些鸡蛋蔬菜,利用星期六乘坐班车的机会,带回城里去吃。
80年代初的时候,有些商品还不是完全敞开供应。我托周贵清老师买过几斤白糖,当时供销社的白糖要搭配“下脚烟”,一斤白糖搭一包烟。周是茅桥人,他说没得关系,他可以把配搭的几包“金河”,拿到他兄弟的摊子上卖。我调离茅桥后,周老师还给我来过信,我至今保存着。偶尔清理书信,翻开一看,那钢笔字写得真是漂亮。
有一年,从渡口回乐山探亲,闲聊起茅桥往事,说到沈显容的女儿。沈显容是茅桥高中的会计,她有个姑娘,当年也就几岁吧。这小女孩文静,懂事,一对大眼睛特别漂亮,长得极像电影《巴山夜雨》中的茅为蕙。印象中从未听到她母亲训她,也没见过她大声嚷嚷。别人告诉我说,这女孩考上了清华大学。
这是我离开茅桥后,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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