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老场,一个苏稽,一个沙湾,都是千年古镇。沙湾场,唐代名南林镇。清朝道光年间,一场水灾将沙湾场冲毁,这才迁移到了今天的位置。迁移后的沙湾场位于大渡河西岸二峨山、三峨山的山麓,距乐山城七十华里。民国时期,居民约一百八十馀户,商业以酒为大宗。沙湾地处要冲,自古来便是一方重镇,今天更是成昆线上的咽喉。
历史上,沙湾和四川境内的其他地方一样,也经历过明末清初的战乱,赤地千里,人烟稀少。后来朝廷动员湖广移民,也就是历史上所说的“湖广填四川”。大规模移民的结果,改变了四川人口原有的结构。像沙湾这样的地方,外来的客籍人要占百分之八十以上,本地土著反而成为少数。郭沫若的祖先,就是从福建移民过来的客家人。
所有移民家庭,最初都是贫民。经过数代的奋斗积累,有的富裕起来了,成为名门,成为望族,成为地主。清代末年的时候,郭沫若的父亲郭膏如已经是一个中等地主了。“虽然土地好像并不那么多,但在那偏僻的乡窝里,也好像很少有再多过我们的。”郭沫若在回忆录中这样说。
沙湾镇的人,主要营业是以包谷酿酒,包谷的酒糟便成为养猪的饲料,养猪就成了糟房的副业,大凡一家糟房都会喂养四五十条肥猪。郭膏如年青的时候,做过很多生意,酿酒、榨油、贩卖鸦片、兑换银钱、买卖五谷,什么生意赚钱就做什么生意。
郭膏如小时家贫,13岁便离家去五通盐井上学徒。成家立业后,痛心于自己年幼失学,对后辈的教育尤为尽心。他在自己家里开了私塾,聘请犍为秀才沈焕章担任主教。这位沈先生不负众望,将郭沫若的大哥和二哥,都培养成了秀才。这在当年,就犹如考上了清华、北大。所以沈先生在郭家乃至沙湾,都拥有很高的声望。
在这样的乡土环境中,百年前的沙湾,是如何一副景象呢?郭沫若是沙湾人,写过一部自传体的《少年时代》,他笔下的沙湾是这样子的:
沙湾的市面是一条直街,两边的人家有很高而阔的街檐,中间挟着一条仅备采光和泄水用的窄窄的街心。每逢二、四、七、十的场期,乡里人就担着自己的货物到街上来卖。平常异常清静的街面,到这时候便成了摩肩接踵的市场了。
想象一下,这景象是很奇特的。那“高而阔”的街檐,赶场日是可以用来摆摊设点的,即便下雨天也不受影响,很有点类似于室内农贸市场。在乐山周边的乡场中,这种房屋结构,应该是比较有特点的一种形式。房主人家修那样阔的街檐,并非仅仅方便自己,而是旨在形成一个整体的交易集市。
能有这样的群体意识,对于维护地方环境是大有助益的。“比起临近的村镇来,沙湾总是秀丽的,开朗的。这是因为它的街道整齐新颖,和山水的配置也比较适宜的原故。”
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应该就是说的沙湾罢。这座乡场的西面横亘着二峨山、三峨山,东面奔腾着大渡河的流水。沙湾人形容乡土人物,总爱用“绥山毓秀,沫水钟灵”的词句。绥山是峨眉的第二峰,沫水便是场外奔腾不息的大渡河。
在沙湾场的北端,有一个很大的沙洲叫姚河坝,是旧沙湾场南林镇的废墟。后因大渡河涨水,把沙湾场冲没了,才迁移到现在的位置。郭沫若在沙湾生活的时候,沙洲上还有几户人家,有一座古庙名叫韩王庙,不过这祭祀的韩王是汉代的韩信,还是南宋的韩世忠,就不清楚了。
场的南端,在相距有半里路的地方,有一道很清澈的茶溪,从峨眉山麓流淌而下。茶溪上面架着一道很宽的石桥。过桥不远在山麓的倾斜中,有一座明时开山的古寺名叫茶土寺,茶土寺有一座石碑,是明代乡贤嘉定人安磐写的。
茶溪从峨眉山的余脉蜿蜒地流泻下来,流到茶土寺的近旁,溪面便渐渐扩大了。桥的南端有好几家磨坊,为用水的关系在溪面上斜横地砌成一道长堤,把溪水引流到一个水槽里去。因为这样,堤内的溪水汇成了一个深潭。水是十分清洁的,一切的游鱼、细石都历历地可以看出。潭的南沿是有岩壁的高岸,有些地方有几株很茂密的榕树覆盖着。
这描绘的景象,在1980年代的乡村,还有许多农村保持着这样的面貌。我下乡的车子惠安村,与程黄村交界的地方有双水碾,沿堰水而下,在甄刘碥有中碾儿,在杜家场有水碾子,其长堤、溪水、碾房,都是水墨画一般的景色。
榕树是过去乡场的标志,总会在场口巨伞一样的撑着。每逢有病有痛,迷信的人便要用两三寸长的铁钉,隔着小小的红色三角布,拿去钉在榕树身上,以为这样病痛就会祓除。岂但是乡场了,就是我1960年代上学的月儿塘,乐山城文庙下面的丁东井,井坎边的大榕树身上,就常常钉着驱邪的红布条,和小孩穿的布鞋。
沙湾茶溪南岸的几株大榕树身上,也受过不少这样的灾难。这难免给人一种阴惨的印象,但是夏天在榕树下纳凉垂钓,却是再清凉也没有的舒畅。
虽然说,像沙湾这样的地方,在过去也算是地处偏远,但她对于文化的渴望,反而是孜孜以求的。这乡场上有十来颗秀才的顶戴,后来在最后一科还出过一位举人,这在临近各乡看来,也是凤毛麟角般的稀罕。
沙湾场的民俗,是每年五月间,会举办王爷会。这位王爷,是秦时蜀郡太守李冰的儿子,一个职司水利的神祇,传说王爷菩萨是五月里诞生的。这王爷庙,蜀境之内,但凡江河流经的区域,都有它的存在。民国时期,乐山城内育贤街旁边的铜河碥,就有王爷庙,抗战时做了武大附中的校舍。沙湾的王爷会是怎样一番情景,郭沫若没有描述,应该和附近乡场的庙会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供奉的神灵各有不同而已。
沙湾还有一种特殊的风气,便是每到春节,家家的春联都要竞相编撰长句。街上有将近一二百户人家,但能够撰写春联的却没几个人,所以这一二百户人家的春联,通常便由几个读书人包办了。郭家弟兄,在包办人中,总是要占一两位的。有段时间,郭沫若的胞兄、堂兄们出了远门,撰写春联的任务,就落到了郭沫若肩上。
这种工作在当时是很愉快的。别人把你请去编写春联,当成上宾一样看待,要留着你吃午饭,那些过年才吃的腊味,就提前拿出来招待你了。
那一年,是中华民国元年,是革了命的第一年,在平常用惯了的“莺啼燕语”之外,又平添了无数新的材料。郭沫若当年总共替乡邻编了二三十副长联。他最得意的有两副,其中一幅是:
故国同春色归来,直欲砚池凕渤笔昆仑,裁天样大旗横书汉字;
民权如海潮暴发,何难郡县欧非城美澳,把地球员幅竟入版图。
在二十岁的郭沫若看来,满清退位,民国成立,黄色龙旗换成了五色旗,中国立地可以成为强国,把八国联军当成几个汤团,一口吞下。厉害了我的国!早在一百年前,郭沫若就率先通过春联撰写出来,贴在了沙湾的门框上。而且他用了浪漫主义的激情,要把大海(溟渤)当作砚池,拿昆仑山作为巨笔,裁剪天样大旗横书汉字,让今天的胡、金二人顿时成了小巫。
郭沫若家门前的“直街”,后来命名为沫水街,现在改称文豪路,旁边是文豹街。沫水街又拿去作了另外一条街的街名。文豪路当然是因为郭的缘故,文豹街也是因为郭的小名,女神路则来自郭的诗集。总之,因为名人效应,一个沙湾场,处处可见郭的影子。随着场镇扩大,街道日多,取名也是很费思量的事情,稍一不慎,街名会取得非常俗气。我很想看到有条路取名为郭沫若提到过的“茶溪”,结果没有找着。
我和沙湾发生关系,最早是在学校读书的时候。1965年铁道部队在沙湾修建成昆铁路,学校曾动员所有学生给铁道兵写慰问信。我写过一首热情洋溢的诗歌,盛赞铁道兵是翱翔于高山的雄鹰。
一年后,“文格”爆发,我和谢学光各骑一辆从政府机关征收来的自行车,精神抖擞地向沙湾进发。当时一门心思要去福禄煽风点火,推动乡村革命。过了沙湾,发现沿途大渡河中,有不少沙洲,景色如同水墨描绘。渐渐道路向上,崎岖不平,才明白艰险异常,哪里是凭空想象的那样容易。来到一面坡上,头上是连绵不断的高山,所有的兴奋已经完全耗尽,只能垂头丧气原路而返。空腹回到沙湾,补充了点饮食,又继续上路。骑至苏稽,天已完全黑尽。第二天检查自行车,才看见龙头下面的扶叉没了,什么时候骑掉的,不知道。
这种交通状况,只能说比郭沫若少年时代稍微好点。
不同的人对沙湾的印象,会各有不同。赵继先是乐山一中高66级学生,她的记忆是和沙湾大战钢铁连在一起的。1958年,提出“十五年超英赶美”的彪悍口号,沙湾办起了钢铁厂。风景秀丽的绥山顿时浓烟滚滚,山上茂密的森林被砍伐,沉睡的矿石被开采。
大战如同战役,需要很多的劳动力用最原始的工具,采矿石,运矿石,肩挑背扛。劳动力开始来源于学生、教师、机关干部,后来波及城镇居民,连体弱有病的妇女也赶上荒山。赵继先的母亲,有子宫下垂的疾患,根本无法胜任肩挑背磨的重体力劳动,也照样派往沙湾背运矿石。
那时候的沙湾,炼铁的小高炉漫山遍野,放眼一看,人山人海,烟雾尘尘。
何可在府街小学教书的父亲,也加入了沙湾大战钢铁的队伍。这些老师白天上课,晚上就用板车拉运上交的各种铁件到沙湾支援大炼钢铁。那时候已经开始吃伙食团,常常处于饥饿状态。老师们到沙湾,是午饭后出发,半夜才回来,往返一百多里。有一天,何老师昏倒在拉车途中,到凌晨才蹒跚着进了家门。早上醒来,喝了一碗糖水,又坚持上课去了。
今天的年轻人,听到这样的往事,恐怕如听天书。
但有些事,对有些人,却是刻骨铭心。想当年,沙湾镇上的轧辊厂、大渡河钢铁厂,都是让人羡慕的企业,比起远在龚嘴的电站,尽管都是国营企业,但地位还要略胜一筹。后来遭遇企业改制,轧辊厂垮了,大钢厂卖了,两位昔日的带头大哥风光不再,而龚嘴电厂依旧红红火火。只要看看三家的宿舍,今天沙湾街上的龚电家园,就比轧辊厂的家属区和大钢家园风光许多。
大钢卖给了德胜集团。轧辊厂与挪威斯堪纳机械合资,后挪威撤走,在职工不知情的情况下,2013年再卖与个体。据一位秦姓老职工说,改制过程中,一座职工医院,包括所有设备,仅作价30万元。如果真是这样,国有资产何其便宜!
还记得沙湾轧辊厂辉煌时,曾是冶金工业部下属的大型机械骨干企业,有4000余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技术工人,加上家属,人数过万。企业有自己的学校,一条龙提供子女就读,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直到技校、职工大学;有两个家属区,一家属区在石马路坡上,二家属区在石马路坡下;一个医院,一个俱乐部,许多商店,和几个方便就餐的职工食堂。整个就是一个独立的小社会。福利之好,居沙湾之冠,以至于有一首歌谣唱到:女儿女儿快点长,长大嫁给轧辊厂。我有个同学刘宗琴,大学毕业分配在轧辊厂,当时让很多人心生艳羡。
如今一切恍若隔世,俱乐部已经消失,旁边斜坡上的职工医院,成了社会救助福利中心。只有职工子弟校是最幸运的,被政府收编,成为事业单位,教师工资及退休金均比企业高了一截。
更幸运者,是有个同学,当年高考,从大钢考入大学,是带薪学习。按相关规定,带薪者毕业后应分回原单位效力。他因有门路,回去绕了一圈,就脱离大钢进入了公务员行业,并一路升迁。比他更得意的,是有个叫陈德玉的同志,重大毕业,在大钢厂从技术员做到副厂长,再做到市委书记,直到涉嫌受贿被警方刑拘。
反而是拿着企业微薄退休金的工人,虽然清贫,却常常还在回忆汽笛声声、炉火熊熊的岁月,时不时搞个工友联谊会,彷佛又回到了当年奉献青春的岁月,又看到了彼此英俊漂亮的面容。
比这更长远的留恋,其实还在于山水。南宋魏了翁,邛州人,著述甚丰。他认为沙湾背后的三峨山,山体亚于二峨山而秀丽过之,“峨眉天下秀”当指此山而言。而沙湾的美女峰就是三峨山,这座山状貌奇特,形似一美女沐浴之后仰躺于地。郭沫若曾这样描述美女峰说:“那潇洒飘逸的长发,那端庄匀称的五官,那标志着青春妙龄的丰满乳峰……,无不令人诗情万丈,浮想翩翩。”
果真有如此奇妙的景致,岂不和乐山睡佛一样令人向往?然而我在网上搜寻,却没有找到相应图片。201294日,我特地去了沙湾,在场口坐1路公交来到美女峰脚下,适逢石林景区正在进行全封闭施工。我徒步上山,一路观察,未发现任何类似美女仰卧的地形地貌,只能惆怅而返。整个行程,从上午10.05分到下午14.06分。直到准备离开时,我在临近山麓的拐弯处,跨入一块已经收割后的玉米地,往山顶一望,才意外发现,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峰,不正是郭沫若笔下描述的美女峰吗!
图片中的远山,从右往左看,像不像一尊沐浴后仰睡于地的女子?
兴奋之下,我连续拍摄,所有的辛劳在这一刻全都转化成了快乐。数年后整理照片,又意外发现,原来我上山时拍摄的第一幅照片,就已经将美女峰摄入镜头中了。
原来冥冥之中,一切都是讲究缘分的。
然而可惜的是,美女峰石林景区,自2011年重新建设以来,至今已历8年,似乎日渐沉寂,反倒久在深闺人未识了。
从加农到沙湾的路上,不锈钢厂却兴旺了起来。其中最大的一家不锈钢厂,曾出资五万块钱,聘请乐山歌舞团到沙湾沫若广场露天演出。歌舞团因为有出国演出任务,于是推荐了一家业余艺术团,歌舞水平也是具有相当实力,并且愿意以三万块钱的酬劳友情出演。
今天的沙湾,较之百年前,已今非昔比。1907年,郭沫若在嘉定府读书时,回沙湾是坐轿子,有一次险些被两个抬轿子的轿夫给弄丢了。1970年代,开始有公共汽车往来于乐山、沙湾两地,但班次少,很不方便。在太平铁器社工作的何可要回乐山,需从草坝儿过河到沙湾,搭乘大钢厂的货车。钱是省了一点,但求人的事情总归有损尊严,有时坐驾驶室后面的货车厢还免不了满身尘土。如今在滟澜洲乘309路公交,沿大渡河上行,两块钱便到了沙湾,既快速又便宜。
原四中教师李碧芬退休后,被沙湾中学返聘上课。校长罗琼辉,原乐山二中教导主任,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曾教过我一段时间的英语。1980年代,师资缺乏,罗琼辉找到退休的李碧芬,特别邀请她到沙湾上课。
19506月,民国时期在乐山城打菩萨的王麟生,与嘉乐纸厂厂长曹清萍等人,在沙湾合资创办中川纸浆厂,王任厂长。1953年王辞职离厂,家居乐山。王世模,乐山安谷人,曾于1929年加入安谷地下党,后被捕,出狱后经人介绍担任了安谷乡联保队副。49后即以乡队副罪判刑3年,押赴沙湾中川纸厂劳改。王麟生创办的中川纸厂,此时已经成了劳改工厂。
郭沫若故居,过去门票10元,这次去涨到了35元。我忘了带身份证,守门的女子非要我购票入内。我两年前来,已经是免费对象,这次无论怎样解释,人家也不相信我这样的面貌会是1951年生人。我知道故居在文豹街有个后门,决定去那儿找个不钱迷心窍的守门人。我来到后门验票处,两位女子正在午饭,我上前刚一说明,话没讲完,其中一位女子便挥手让我进去。她以这样简明扼要的动作,既没耽误了自己吃饭,又实事求是的处理了我的问题。哇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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