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初中时,家搬迁至御史巷,上学经过的街区从过去的土桥街、鼓楼街,变成了婺嫣街、道门口、叮咚街。这街面上,有过许许多多的人物,几十年下来,不少印象都模糊了,淡忘了,唯独有一老一少,至今仍还记忆深刻。
先说这少的。我每天上学,经过叮咚街,往月儿塘方向走,快到叮咚井时,会看见一个脑袋很大的孩子,从黄家山上下来。这孩子头是扁的,两只眼睛与鼻梁隔得很开。常见他手提圆形菜篮,一踮一踮的在街上走,他祖母就在后面跟着,去道门口旁边的河泊所买菜。
那祖母模样的老妇人,长得慈眉善目,常见她身穿旗袍,外套开衫,随了季节厚薄。满头黑发,早早迟迟,总拿它光光生生的梳在脑后。孙子就很傻,活到十八九岁,话不会说,书不会读,字不会认,整日里只会瞪大眼睛善良地张望世界。谁都坚信他的问题出在脑袋,因为那脑袋大得像座“碉堡”。至于碉堡里装的什么东西,可就糊涂的很。即便城里名医不少,也个个拿它说不清楚。倒是一伙半截子娃儿,诧异于脑袋的巨大,顺口编了一首歌谣,挂在嘴上四处传唱:“大头大头,落雨不愁。我有雨伞,你有大头。”大头的祖母就很生气,大头却永远都是笑呵呵的。
大头傻是傻,却爱活动。常就从黄家山上偷跑下来,沿了叮咚街漫缓的坡道,在一片“大头大头下雨不愁”的歌声中满世界去追求自由。头是那般硕大,磨盘一样沉重,但他毫不在乎,偏偏倒倒的只是走呢,走呢,像个醉汉,一会儿歪向这边,一会儿偏向那边,总让人觉着他要倒下,却又永远不见倒下,只是一味的走下去,走下去,直到终于被惊慌失措的祖母寻着。
我在写乐山街巷史话《桂花楼》篇中,曾提到过大头。有个叫易颂华的读者看后留言说:“大头大名叫钱得成,其父原为乐山一中教师,跟在他后面的是他母亲,我们都叫她钱姆姆。”
如果是这样,那是我把人家钱姆姆的岁数看大了。仔细一想,也难怪,过去的人稳重,出老相,不像今天跳广场舞的大妈,只有一个独生子女,一身清闲,五六十岁了还穿得光鲜亮丽,比小姑娘还要花枝招展。
回头还说大头。却说这一年,城里人传起话来,说是卫校要收购大头的脑袋去做解剖。同时收购的,还有叮咚街口那个捏面人的老头。这老头也是一奇,能把花鸟草虫人物,揉捏得神采发扬,一个玻璃柜子插满。路人就隔了亮亮的玻璃欣赏,看公鸡打鸣,雀儿振翅,孙悟空手搭凉棚,毛毛虫蜷在梧桐叶上。看到入迷,如醉如痴,不能自已,只好掏钱买一个,拿在手上把玩。
老头身材瘦小,六十来岁年纪,身穿长衫。他最经典的作品,是一个年轻媳妇,油纸雨伞红红的撑开,掩住背上婴儿。手中提坐墩一挂,半肥半瘦;肉端横香葱一根,且嫩且绿。就拿它塑得来生动逼真,活灵活现。这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为精美的面塑。
我每天上学,从他身边经过,总要停住脚步,很好奇地观赏一番。那插在玻璃柜里的毛毛虫,趴在叶子上,绿绿的,肉乎乎的,栩栩如生,就像活的一样。他的高明处,在于技艺精湛,塑什么像什么,即便细节,也一丝不苟,比如年轻媳妇撑开的油纸雨伞,仔细了看,居然点缀有一小块补丁,这使得整个画面,既富有生活气息也表现出别样美感。我常常憋不住会转到老头侧面,看他如何拿了各种彩色面团,用手指揪一点下来,在手心里搓一搓,摊开来,右手持一根光滑的簪子,将揉过的面拨弄一番,整理成型,便就是一支手臂,或是一条飘带,一只眼睛,再拿了它们分别粘贴组合起来,就形成了一件作品。当这些作品插在玻璃柜子里时,那真是精彩至极,令人叹为观止。
似这等捏法,在老头是家常便饭。一城人觉着稀奇,是不是他脑壳里藏着一部什么机器?就留了心去看头部,那头竟是奇小,像拳头一般撑在脖子上方。这不消说是有问题,难怪人家卫校愿意高价收买这颗脑袋。大家替老头和大头两人算了算账,如果说五六块钱能度一月,那么这笔数目足够过一辈子。顿时吓了一跳,于是突然记起自己居然无头可卖,不免微微有些妒意。
这老艺人姓甚名谁,没人知道。他总是骑在长凳上,聚精会神的面塑,极少与人交流。他从哪儿来,又回哪儿去,也没人知道,反正我中午放学的时候,他的面塑摊子已经立在叮咚街口,等我下午放学回家,他已经收摊走了。
再后来,文革爆发,天下纷扰,折腾到第三年的时候,我也下乡当了农民。等到一切安定,恢复高考,我上了大学,从乡下回城读书,也就十年光景。这街面上,大头不见了,面塑艺人也不见了。没人告诉我他们的下落。直到今年我在新浪博客发了一篇写面塑艺人的文章,郭志全老师看了,旧事重提,关于老人的身世,才开始有了一点眉目。
郭志全来短信说:“那个面塑艺人一直住在高北门北辰旅馆,经常出没于半边街、演武街、圣水街、关爷庙一带,我们也一直不明白他的身世来历。是的,他捏的摩登儿打伞最精彩,我印象很深。后来听说他是五通桥隐姓埋名的大画家吴成之,如果此线索真实,那就是个惊天动地的大文章了。”
听闻此言,我上网一查,还真查到了一点线索。文字不长,很简短,百度中是这样介绍的:吴成之(1882-1962),字国桢,号茫溪老农,四川乐至县人。画法专攻花鸟,辅以照相,捏人像,青年时即在成渝一线创下名声。
我看介绍中所附的照片,还真有点挂相。但吴成之逝世于1962年,而我在叮咚街口看到的面塑老人,是我1963年读初中的时候,时间上有出入。吴成之1962年逝世,我1963年读二中还能看见他在叮咚街口捏面人,这讲不通,除非百度中的逝世时间是错的。
正纠结时,毛克东老师转来曾庆藩先生的短信,提供了另外一种说法。曾在短信中说:“那个做面人的是川北人,姓吴,名东廷,孤人,死前与卫校签合同,死后遗体赠与卫校作解剖标本。面人吴没住北辰旅馆,而是住我门口的义生荣茶旅店。”
我把这则短信发给了郭志全,郭见信后立即回复:“曾所言极是,面塑人住义生荣茶旅店,那是我一个远亲开办的,老太太经常说起。先前记错了。曾庆藩关于面人的身世讲得比较靠谱。义生荣茶旅店在过街楼往城外走大约四五十米处,店子跨进去要矮街面一个台阶。义生荣是我家老太太的外婆杨姓家开的,他家后人与我还有往来。”
如是说来,曾庆藩的记忆是准确的了。面塑艺人吴东廷,非乐山人,又是孤身,他之不为人知,也就容易理解了。
面塑艺人和大头后来是如何一种遭遇,是否真如传说中的一样,死后遗体做了卫校的解剖标本,我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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