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只做一件事
© 何可|文

1、
1997年7月27日,陈岱孙先生去世,这一年他97岁。
这天清晨,他从昏迷中醒来,要看钟。他的子侄们拿给他,看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仍然保留着每天6时30分起床的习惯。
他留给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这里是清华大学。”
他孤独一人,走过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人生,任教时间长达70年。作为清华学者,他一身清白,一世清华,堪称真正的贵族。
多年以后,许多学生还记得,当年在西南联大经济系上“经济学概论”课的情形,尽管课程很专业,还充斥着大量抽象词汇,教室里依然人满为患,水泄不通。慕名前来听课的,除了经济系的学生,还有许多外系的同学。
上课前五分钟,身材高大的陈岱孙走进教室。他穿着熨烫妥帖的深黑西服和雪白衬衫,身姿挺拔,宛若玉树临风。他走上讲台,从容不迫,微微一笑,喧嚣的课堂顿时安静了。
他转身在黑板上不急不缓地写下了一个英文单词——“wants”(欲望,需求),然后,便从这个词开始,逐一讲述人们经济活动的起源、动力,接着再讲效用、供求、价值。他的讲解精练而条理清楚,一口国语说得抑扬顿挫、字正腔圆。
有时他会停下来,让学生提问,他的解答耐心而细致。不久,又有人提类似问题。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带着一丝善意的笑:“这么笨?”
这位兼有中国学者传统和英伦绅士风度的教授,还有着恰如其分的幽默感,很快便成了联大学生的偶像。
陈岱孙
2、
陈岱孙的老家福建福州,他家是大名鼎鼎的“螺江陈氏”。陈家世代书香,一家之中曾有六子中举,“兄弟三进士,同榜双夺魁”。陈岱孙的伯祖父陈宝琛曾是清末最后一位帝师。陈岱孙的母亲家也非常显赫,外祖父、舅父都是清政府驻国外的公使。无论父系还是母系,陈岱孙的家族皆堪称名门。
陈岱孙是陈家长孙,自幼聪颖,六岁便入陈氏私塾,学习了大量的中国典籍。外祖父为他请来英文教师,帮助他从小就打下了良好的英文功底。陈岱孙十五岁进入有名的鹤龄英华中学,他学习勤奋,只用两年半的时间,便修完了四年的课程,考入极为难考的清华学堂。
清华毕业后,陈岱孙毫不犹豫地申请了哈佛大学。他取得了公费留学的资格,到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他的同学里有提出“垄断竞争”学说的张伯伦,有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奥林,许多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他的哈佛记忆,不是古老美丽的校园,也没有同学间的嬉戏玩耍,只有图书馆那间摆着一张书桌的狭窄小屋。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的手指翻过书页,沙沙有声。除了攻读经济学专业书籍外,陈岱孙还常常阅读其他学科的著名学说,以此来丰富自己的知识储备。
没有旅行,没有假期,他几乎没有离开过波士顿。如此四年,他成了班上最年轻的博士学位获得者。
回国以后,陈岱孙没有选择赚钱的金融本行,而是接受了母校的邀请,到清华经济学系执教。那一年,陈岱孙二十六岁。
3、
陈岱孙出身世家,生得高大俊朗,且少年成才,留学名校。他有广泛的兴趣爱好,篮球、网球、高尔夫,游泳、打猎、跳舞,桥牌打得尤其精彩,在世人眼里,他具有文艺爱情小说中男主角的所有优势。据说,联大女生找男友,都声称自己要找一个像陈先生一样的人。然而,他终身未娶。
传说,陈岱孙终身未娶是因为一个女子。十九岁那年,他与同学同时爱上了一位女子。两人击掌为约,谁先得了博士,谁娶其为妻。
民间故事里,邻家少女永远在窗下绣着花,等待远行的士子衣锦还乡,脸上的嫣红,恰似艳丽的桃花。
可惜,和他相约的不是他爱的女子,而是他的情敌。他谨遵道义,他的情敌却不惜代价,只求结果。等他学成归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那女子已成他人之妻。
从此,他独善其身,一生不曾娶妻。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关于陈岱孙的独身,他的外甥女唐斯复说过一个理由,她说:“正因为陈岱孙先生求学、治学专心致志,性格内向、矜持、洁身自好,又强调婚姻必须两相情愿……还因为父亲逝世尽孝服丧失去婚姻良机等原因,让他独自度过丝毫没有蝇苟的纯洁一生。”
作为长孙,陈岱孙被家里安排了无数次相亲,却从来没有任何绯闻传出,这其实也和陈岱孙的生活习惯和对婚姻的概念有关。陈岱孙不会像常人一样,为了料理家务而娶妻。他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做事情井井有条,整理家务得心应手,从来不会假人之手。
在陈岱孙的心目中,结婚对象必须是自己心中最美好那个人。遗憾的是,人海茫茫,他没有遇上,自然也就没有了结婚的理由。
4、
陈岱孙初到清华时,清华学堂刚改办为大学不久。1926年才成立的经济系,师资、教学、课程设置都还处于起步阶段。
1928年,年轻的陈岱孙被任命为经济系主任。他一面从事着繁重的教学工作,一面致力于经济系的建设与发展。在他的指导下,经济系确定了“理论、事实及技术”三者兼重的培养目标。几年以后,经济系日益壮大,学生人数仅次于土木工程系。
1929年,清华开始形成校、院、系三级组织结构,成立文、法、理三个学院,陈岱孙同时任法学院院长、教授会、校务会议、评议会成员。虽然身兼数职,工作繁重,陈岱孙心里却只有一个目标:以为国家培养优秀人才为己任。
陈先生讲课,时间卡得极准,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恰恰是授课内容的结尾,下课铃也响起来。他讲课内容精炼、条理清楚,他不发讲义,同学们只要手头勤快,记下来的笔记便是教科书中一个完整的章节。
西南联大是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的一座丰碑。陈岱孙自始至终参与了学校南迁、组建及西南联大结束,三校回迁、天津恢复三校建制的全过程,可谓是和西南联大共命运、同存亡。
抗日战争打响的时候,他连家都没来得及回,直接就随清华南迁。抵达长沙时,除了身上穿的一件白夏布长衫,别无长物。
陈先生从小在优越环境中长大,在清华工作,又拿着四百银圆的高月薪,他的家干净整洁:衣物、书本甚至杯碟都摆放得整齐有序,床单被罩浆洗得洁白如新,甚至烧水的茶壶都套着针织的套子。可是在西南联大的八年,他住过戏院的包厢,尝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承受过手稿在战争中化为乌有的打击,却依然坚持了下来。
清华南迁途中,教授们一起住在条件简陋的旅馆,有人因此产生摩擦,他与朱自清同居一室,却没有一句抱怨,还写了一副诙谐的对联,联语曰:
小住为佳,得小住且小住。
如何是好,愿如何便如何。
在西南联大破落的茅草校舍里,陈岱孙始终保留着他特有的贵族风度:西装革履,衬衫袖口永远雪白,法式袖扣一丝不苟地扣上。下雨的时候,在漏雨的校舍里,他依然一面讲课,一面露出温文儒雅的笑容。
5、
陈岱孙曾有过富足的生活,游学欧洲各国,为了听一场最纯正的歌剧,他不惜专程从巴黎赶去意大利。他也曾经历过贫穷,直到1995年,他的月工资实发也不过八百六十元。然而在他眼里,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即使是在最艰难的环境中,他也没有丢掉与生俱来的教养。
物理学家周培源家里孩子多,爱人体弱多病,家里开销大,难免时常捉襟见肘。陈岱孙与周培源是好朋友,常在他家走动,见此情形,总是慷慨解囊,尽力相助。
周家的孩子都管陈岱孙叫“陈爸”,“在我们眼里,陈爸总是一副模样,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材,稳健的步伐,慈祥深邃的目光,喜怒从不形于色。父亲常说陈爸是‘gentleman’(绅士派),学问好,为人宽厚、正直。妈妈说陈爸讲故事,听的人肚子都要笑破了,而他依然平静如水,就像什么都没说过一样。”长大后的周家孩子对陈岱孙也特别好,“不论哪一个出国、出差回来,买的东西第一个送陈爸。”
文革中,陈岱孙救济过一个学生,那是他三十年前教过的学生。1957年,这名学生被划为“右派”,不仅被开除公职,还一度患上精神病,被送入精神病院。出院后学生找不到工作,一家老小生活无着,几乎靠乞讨度日,自家的亲友怕受牵连,避而远之。陈岱孙当时也被打成了“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见学生一家人濒临绝境,他竟然冒着包庇“右派”,被批斗专政的风险,向学生伸出了援助之手。
陈岱孙那时已经年过70,白发苍苍,体弱多病,他没有半点犹豫,每月从薪水中挤出五元钱,救济这位学生。一个月,两个月,连续八年,直到学生平反。
陈岱孙与人交往从不为利益,他处事也不因时世而改变,始终坚守着自己的良心和原则。60年代后期,北大物理系叶企孙被冤入狱,罪名是“叛徒”、“特务”。叶企孙没有结过婚,出狱后,重病的叶企孙无人照料,陈岱孙不顾被牵连的风险,常常去看他,给他送去食物和营养品,直到叶企孙去世。
1976年以后,北京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因为基础差而受到歧视,他又一次挺身而出。他说:“这样对待他们不公平,他们也是时代的受害者,我来给他们上课。”于是他增加课时,为他们补课,累得整个人都瘦脱了形。
陈岱孙一生,执教时间长达70年,80多岁了还给本科生上课,90多岁了还在带博士生。他说:我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教书。
参考资料:
1、《他是最后的、真正的贵族!》(许岚枫湖湘秀才)
2、《民国大师陈岱孙,掌握所有赚钱的技能,但一生只做了一件事》
3、《身处名门家境殷实,“清华男神”陈岱孙如何度过西南联大艰苦岁月》(齐鲁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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