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哥伦比亚博士毕业照
美国的街角书店
文/宋明炜
迷宫书店
在纽约住了五年,去过曼哈顿岛上的近百家书店。但去得最多的是家门口的迷宫书店(Labyrinth Books),它位于西一百十二街,临近百老汇大道。哥伦比亚的文科学生大多在这里买书,开学的时候,书店门口总会排起长队。但平时来这里闲逛也是一种享受。
书店里的背景音乐极好,除了巴赫、莫扎特、爵士之外,还常常听到俄国、印度或南美的民歌。这家书店专卖人文类图书,而且总有成堆的好书作为“折扣书”(Bargain books)出售,几年下来,我搬回家去上千本打折的巴特、福柯、德里达、德勒兹、萨伊德、齐采克以及品钦、纳博科夫、纳保尔……
书店离我的住处只有箭步之遥,几乎天天晚饭后必去转一遭,在里面可以悠闲地待到天黑。书店分两层,底层卖新上市的书籍,二层铺面较大,按文学、哲学、人类学、文化研究等不同学科划分,书种之全,比得上一个小型的文科图书馆。书架旁边设有沙发椅,你尽可以取一册书,坐下来看上个把钟头,比图书馆还舒适。书店门口有几棵银杏,天黑以后,看书的间歇从窗口望出去,树影婆娑,纽约的这个角落显得格外静谧。
纽约人爱读书是出了名的,地铁车厢里捧读狄更斯乃至乔伊斯的大有人在,但据哥伦比亚校报《观察家》报道,迷宫书店的店员上下班时,在地铁里读的可是阿尔杜塞、阿多诺和阿伦特。
作者在纽约迷宫书店
我在迷宫书店出入了五年,那几位店员已经熟悉到在街上遇到时可以攀谈两句。我的感觉是,这是一群不屑于靠教书、写作为生的知识分子,尤其是书店老板Richard个子高高、不修边幅,总是伸长了腿,捧着一本小书坐在柜台后面,看上去像个闲居在家的读书人,随时可以跟你聊几句奥登,甚至杜甫。
有的店员仿佛“老古玩店”里的怪人。一个干瘦、拄拐的长发女店员,会静悄悄出现在你身旁,塞给你几本书,与你手上的那一本主题相关,或者对你读的那本有所批判。看着她那不动声色有些诡异的表情,你会觉得她是从书架上某本小说里钻出来的。
迷宫书店的店员还有出了名的“傲慢与偏见”,如果你找书时弄错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发音,没准会遭他们白眼,不过另一方面,要是你搜求的是像伯曼的《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那样的好书,他们会起劲地跟你聊上半天马克思主义(当然是自由主义版的)。
事实上,这家小小的迷宫书店同“巨无霸”式的巴恩诺伯连锁书店的最大区别,是它让你觉得,那个属于“纽约知识分子”的老纽约还安静地存在于这个喧闹的城市之中。尽管书店里的书与时俱进,后殖民、新左派满目皆是,但书店的经营方式却颇为“传统”:书店不仅仅卖书,还有启蒙、批判的功能。
《纽约时报》宣传的畅销书他们多半不进货,相反,他们有自己的售书导向,每月一次推出一批店员推荐书目,还定期举办读书活动,邀请作家朗诵自己的新作。这类活动,我参加过几次,书店里总是挤得水泄不通。
纽约迷宫书店
我因之而见识到的“大腕”可着实不少:萨伊德朗诵他的《流亡的反思》、德里达热烈地朗读《哀悼的艺术》、克里斯蒂娃介绍她的《柯莱特》、齐采克率斯洛文尼亚“拉康专家团”批判伊拉克战争等等。除此之外,还有小说家、诗人、传记作家的个人朗诵,我参加虽少,但想来也一样热闹。在我看来,这类活动虽也有促销的意思,但更多地是为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提供一个议论的平台,可以品评时政,或做一种知识上的反省。
我在从迷宫书店里买的一本旧书里读到,奥登、特里林和巴赞五十年前曾在纽约发起一种读书俱乐部,在学院以外建立读书空间,希望能普及“纽约知识分子”的社会文化理想。如今这种传道似的做法恐怕只会招致批评,但迷宫书店的读书活动却在不事声张中发挥着社会批判和文化沟通的作用。
我离开纽约才二十多天,却常想起飘扬在百老汇街角的迷宫书店的暗红色旗子。旗子上绘着的迷宫图案多半来自博尔赫斯的启迪,在琳琅满目的商号中展露出纽约的文学生命。去年圣诞节,迷宫书店照例举行派对,邀请会员来喝香槟。我拎着一篮子书,跟Richard聊天。我说,早晚我还想回上海工作,Richard说,那我到上海开一家分店。我们碰了碰杯,一言为定。
乌鸦书店
我在人间天堂一般的夏威夷住了一年,不无遗憾的是岛上没有像样的书店。整整一年中我惟有靠亚马逊来买书,然而,在亚马逊买书是有的放矢,却全无在书店里猎奇的乐趣可言。
从夏威夷搬回波士顿的第三天,我急切地去哈佛广场逛书店——主要是去看乌鸦书店。
这家专卖二手书和折扣书的小书店没有名气,我也是两年前无意之中发现它的。我早知道哈佛广场最有名的二手书店是华兹华斯,曾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兴致勃勃地依循地址找了过去,却左看右看没有书店的影子。一位穿衣打扮有些嬉皮的老先生瞅着我站在路边纳闷,好心跟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在找华兹华斯。我如遇仙人,盼望着他的指点。不料他呵呵一笑,说,两个月前就倒闭了。
怀着余生也晚的心情,闷头往回走的时候,我瞥见一排地下室探到路边的招牌,在鞋店、服装店、唱片店花花绿绿的门面之间,最醒目的是一幅黑乌鸦的木刻画,上书“乌鸦书店”。乌鸦引起的第一联想是伟大的美国作家爱伦坡,来不及有第二个联想,我已经走下地下室狭窄的台阶,进到一间光线并不充足、空气并不新鲜的书铺里了。
我对乌鸦书店,可谓是一见钟情。我不喜哈佛书店或是哈佛MIT合作社那类的大书店,虽然找新书还要靠它们,但在里面总有置身于百货商场的感觉,店里进书大约也不加选择,铺天盖地什么都有。乌鸦书店的店面不大,一眼可以看个差不多,却内容纯粹,依照分类走一遍,可见全是人文类图书,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全都是而且只有书的气味——那上了年月、有了个性甚至脾气变得诡异的书的每一本都与众不同的气息。不用说,我在哈佛住的那一年中,在这间地下室小铺子里消磨了许多时光。
乌鸦书店
乌鸦书店有一架图书是在任何大书店里都不会有的:安那其主义的旧版书和绝版书。包括安那其主义经典作家的著述、有关安那其历史的研究、正在进行中的国际安那其运动的文献、期刊等等,堪比一个小型的安那其资料室。这让我有点纳闷,却也如获至宝,饱览了许多前所未见的书目。有一次我抱着几本克鲁泡得金的旧书去结账,坐在柜台后面的碰巧是看起来年龄和我差不多的书店老板,他突然问我是不是中国人,然后对我念出两个中国字:巴——金?看我面有惊喜之色,他咧开嘴笑了,说他名叫彼得。
那时候巴金刚刚去世,我跟彼得就因为巴金聊了起来。他说他正在写一篇文章纪念巴金,当然是因为巴金早年曾热衷于安那其运动,写过许多介绍安那其理论和历史的书籍,并发起组织翻译克鲁泡得金的全集。看来不通中文的彼得已经对作为安那其主义者的巴金了解很多,我说起安那其主义在二十世纪初对中国知识界的深远影响,那旨在打破一切体制压迫的事业被许多革命者视为最美丽的理想。让彼得有点吃惊的是,巴金在中国并不以安那其主义者闻名,他是我们的雨果。我略略说到巴金后来写的《随想录》对中国知识界的意义,彼得认真写下书名,但听说此书尚无英译,便只好作罢。
彼得告诉我,他属于一个名叫IAS的组织,我脑海中立即闪过同为三个字母缩写的IWW,后者是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它在八十年前领导的工人运动在美国安那其兴衰史上是重要的一章。但IAS,根据彼得的解释,是一个研究安那其理论和历史的学术机构,全名是国际安那其研究所。他们从九十年代就出版一种杂志,名为《安那其理论面面观》,彼得说着,顺手从抽屉里取了一本给我。我看定价五元,正要掏钱,彼得摆手说,送给你。
后来我搬家到夏威夷,那本杂志倒没有丢掉。从夏威夷搬回来之后,我再去乌鸦书店,遇到的都是店里帮忙的伙计,直到前不久才看到彼得。他说,咦,你回来了。又递给我一本新的杂志,从十六开变成三十二开,但比上次那本印刷精美多了。彼得说,因为书店挣的钱,他们可以把杂志印得好一点了,但稿源却没有多少。他还很高兴地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是杂志的助理编辑了。我在回家路上翻了一遍,记起要找彼得写巴金的文章,却没有看到。也不知道他后来究竟写了没有。
我在网上查找IAS的资料,获知它是一个非谋利的研究组织,过去十年中资助了许多研究安那其主义的学者和作家。乌鸦书店的历史没有多久,但近年来成为IAS的一个主要资助单位,彼得的名字也列在编辑部成员中。这样一来,乌鸦书店那个醒目的招牌,除了爱伦坡之外,又引起了我的第二个联想:那不安于体制的安那其的灵魂。
街角书屋
要不是去小书店淘书,我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本书:《丹麦梦想的历史》(The History of Danish Dreams)。此书作者是八十年代如我们的余华、苏童这样的青年先锋作家,小说的丹麦文版问世于一九八八年,英文版是在伦敦印的,定价九点九九英镑。封底有一个标签是199.00。(我捉摸不出那到底是什么货币——该不是人民币或者港币吧!)
我在布鲁克兰一家书店的地下室里发现这本书时,仅售一美元。在一排排散发着诱人的泛黄气息的旧书里,我一眼看中这本,不仅因为它明显是英国版的典雅装帧,翻开来一看,就知道这小说非同一般(也就是绝非主流畅销书之类),故事情节从十六世纪写到一九八九年(没错,比出版日期还晚一年),一个丹麦伯爵建造城堡,修筑一条围墙,他把所有的钟表都停在城堡建造的时刻,这地方是世界的中心……
哈佛合作书店
逛小书店的乐趣,在于邂逅,你会真正遇上梦想中的书,有时候甚至是百分之百的完美书籍。
以前在纽约生活,我的纽约市区路线图就是由各个小书店的所在位置连接而成的;到波士顿后,市区和周遭小镇上的那些街角书店,也是我必访之地。后来在波士顿住久了,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小书店,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流连一会儿。如市中心的联邦书局(Commonwealth Bookstore),萨默维尔的波特广场书屋(Porter Square Books),哈佛广场的乌鸦书店,还有另一家稍大一点的哈佛书店(Harvard Bookstore),以及韦尔斯利书匠小店(Wellesley Booksmith)、布鲁克兰书匠小店(Brookline Booksmith)。后者的中文名字是我混说的,其实这一带许多小书店都“谦逊”地自称booksmith,与锁匠、铁匠的意思相仿。
波士顿布鲁克兰书匠小店书店
《丹麦梦想的历史》就是在布鲁克兰这家小书店找到的。这也是我近来最喜欢去的一家。此地不愧是波士顿近郊有浓厚文化气息的社区,住户多是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族裔多为东欧犹太人后代。书店选书有独特品位,与紧傍哈佛的乌鸦书店、哈佛书店不同,这里基本不进专门的学术书,而人文类图书中,又基本没有时兴的畅销书。所以结果是,我往往在这里找到亚马逊网站上都难觅得的小说和诗集。
就说最近一次的收获:挑到阿根廷作家普伊格(Emmanuel Puig)几本书名极其“黄色”的小说,还买到一九五一年初版本的托马斯曼的《神圣罪人》(The Holy Sinner)。收银小伙抓起那本(我不好意思在这里说出书名的)阿根廷小说,表示“侬好结棍”(当然这是从他的英语表达翻译过来的)!
这些小书店并不都卖旧书,但我几乎不在这里买新书,相信许多人都是如此,亚马逊的折扣毕竟是实体书店难以竞争的。但小书店吸引人的地方,也并不仅是旧书,而是每家各有各的气息,都是有独特个性的存在。巴恩诺伯那样的连锁大书店,是像麦当劳一样,溥天之下,同一色彩,同一味道。但布鲁克兰书匠小店,却像一个面目清楚的老熟人,接触时间长了,你知道他有与众不同的气质,知道他的喜好,他的表情。
哈佛书店
我把这些小书店叫做“街角书屋”,不能不提到美国电影里的一个著名意象。最早是在四十年代,喜剧大师刘别谦(Ernst Lubitsch)拍过一部浪漫的《街角商铺》(The Shop Around the Corner),二十世纪末好莱坞翻拍此片,梅格瑞安(Meg Ryan)和汤姆汉克斯(Tom Hanks)主演,“街角商铺”变成了一家“街角书屋”。面临巨无霸连锁书店一统图书市场的危机,街角书屋的女老板和大书店的男老板,从仇敌变成恋人。这个故事过于浪漫,把街角书屋的命运描述得十分可怜,需要一场不可思议的爱情来拯救它的存在。
我最近想到这个故事情节,心里感到好笑。要知道此时此刻,美国最大的两家巨无霸连锁书店之一,波德图书集团(Borders),已经宣布倒闭,仅是在美国本土,就已经有五百多家店面关门了。
但布鲁克兰书匠小店,存在的历史已长过波德,它依然是老熟人一样的可亲。
让波德关门吧——反正我除了在机场的时候(没有小书店的地方)偶尔进去买本侦探小说——此外也从未踏入波德。
我将一如既往地去那些街角书店,继续我的邂逅。
~the end~
作者简介:
宋明炜,学者,诗人。现任韦尔斯利学院东亚系教授、系主任,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联席研究员。近作有《Pietà :四首哀歌和一首短曲》,诗集《白马与黑骆驼》(即出),英文著作有《少年中国》、《看的恐惧》、中文著作有《中国科幻新浪潮》、《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等。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