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影视从业者看来,互联网擅长玩概念,“很多投资都在玩概念,但概念这东西又跟影视行业特别吻合,所以大量IP一下子崛起了”。
表面繁华过后,投资影视的变现退出通道在政府近几年一系列监管下被堵住了。资本的圈地逻辑不好用了,内容行业,或许开始有了回归内容本质的动力。
主笔|黄子懿
A股“气氛组”
作为一个投资人,陈子扬极其忙碌。他常驻上海,但一个月里有20天待在北京出差,拜访各路影视文化传媒公司,寻找和评估能投资的项目。今年8月下旬一天下午,他在国贸的一间咖啡厅里向我展示他最近几天要拜访的影视公司。手机屏幕里,是一个个我作为外行人也耳熟能详的名字,万达、耀莱、华谊兄弟、光线传媒等等。
“你现在去这些各大公司看,就会发现他们目前真的很难熬。”陈子扬对我感叹,今年以来他拜访这些影视公司,一个很大的感受就是“惨”。以前他去影视公司,大家都处于一种繁忙的状态,办公室里人来人往,键盘声与打印机声此起彼伏。但今年,办公室死气沉沉,工位七零八落——一些人已经被裁掉了,剩下的员工也不忙碌,就在工位上无所事事。“一年前疫情那时候也很惨,但也没有说像今年这样,普遍弥漫着一种消极的气息。”
万达影城(视觉中国供图)
陈子扬今年30岁上下,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但言谈老成,鬓角有白发。他是上海一家投资机构的投资经理,负责影视文娱业的投资,涵盖综艺、电影和电视剧。机构每年投资规模不小,但在行业寒冬下,影视公司没有项目,投资机构也变得谨慎起来。刚见面不久,陈子扬就拿出手机里一个特制App,里面记录了他每日拜访各大公司的行程,他接受我采访时与我拍照合影,照片将通过App上传到公司系统,作为这一次会面的证据。“每天去了哪些地、见了哪些人都是要做记录的。”
陈子扬告诉我,过去几年里,中小型影视公司倒闭了很多。他们之前遇到过前一年刚投资后一年就倒闭的失败案例,“钱就打水漂了”。这种情况下,他们这两年也在改变投资策略,注重可控的低风险,将目光投往了大公司以及国资的传统媒体。“小公司抗风险能力太弱,关注传统媒体的逻辑是在于他们是国有的,往往比较稳定。”不过陈子扬透露,传统媒体的日子也不好过,比如上海某大型传媒集团今年将人力支出的成本从60亿元降到了45亿元,而他前不久经手过的一个项目,则是借了1亿元资金给西部某传媒集团盖大楼,作债权投资。
插图:伊丽沙瓤
陈子扬的经历,只是影视业整体的一个缩影。从2018年开始,影视业一直处在下行之中,2020年新冠疫情加剧了这种整体性低迷,行业凛冬降临,在不时反弹的疫情中挣扎。截至今年8月7日,2021年内地市场总票房刚突破315亿元,而2019年同期已冲破400亿元。市场萧条反映在资本市场就是公司“缺钱”,据不完全统计,截至8月9日,今年发生在影视赛道的投资不超过5次,金额不超1亿元。陈子扬一边说,一边拿起手机,给我查A股的传媒指数,“整个行业其实现在就很低迷,资金都不敢进,基本就是触底了”。
“现在的传媒板块都被叫作A股的‘气氛组’。”影视文娱业投资人张晓天说,虽然流量明星过去几年里十分火热,但资本市场对影视行业是冷淡的。张晓天说:“过去几年里所谓的小众文化变得大众化,综艺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这一波也就到2018~2019年左右差不多就结束了。”
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受政策影响,投资影视文化传媒公司的几种退出通道,并购、上市等目前都是被一一堵死的。换句话说,资本的投资即使赚了钱,也无法变现。这是由于过去影视行业投机与泡沫严重,加之“阴阳合同”、逃税事件等叠加,于是国家相关部门在2018年下令,堵死了这些渠道。
黄金时代
时间往前五六年,陈子扬和张晓天大概不会想到,影视业的寒冬会来得如此迅疾,持续如此漫长。陈子扬说,2011年起到2016年是影视业的黄金年代,国内院线建设逐步完备,中国电影业迎来了空前的高速增长时期,屡创票房收入纪录。
“从2011年起,影视业的增长率大概是所有A股公司增长率平均水平的一倍以上。”陈子扬说,当时诸如钢铁、化工、纺织等传统行业都在走下坡路,利润逐步走低,股票一蹶不振。于是,一些上市公司开始将目光瞄准到影视行业,遍寻投资机会。
“那时候就有很多业外资本进来了。”上海交通大学-南加州大学文化创意产业学院副教授马瑞青说,在此之前,中国电影业的是生产制作以业内资本为主,在2010年前后出现了从业内资本内循环到业外资本涌入的明显过程。2009年华谊兄弟在创业板上市成为中国首家上市娱乐公司,2012年底《泰囧》等现象级影片的上映,更加向业外资本传递出影视产业极具发展前景的强烈信号。这部成本不过3000多万元的片子,创下近13亿元的票房纪录,不仅成为当时中国影业之最,投资方光线传媒更以17倍的利润获得了极高回报。
电影《泰囧》剧照
作为投资人的陈子扬正好是在那时入行的。他所供职的机构隶属于一家传统行业的大型企业,后者很早就成立了基金,做各行业投资,在影视业黄金时代也看影视。陈子扬大学专业学的是影视专业,毕业后做了综艺制片人,选择在这一时期转行做投资。这些年来前后看过1000多个项目,涉及综艺、电影和电视剧。
业外资本对于影视业的投资大概可分两种:一是投公司,靠收购股权或并购重组进入影视行业,待公司上市或股价上涨之后变现退出;一种是投项目,即投资单个影视项目,靠着票房收入或剧目最后卖出的价钱收回投资。陈子扬说,这两种最初都很受市场的欢迎,他最早主要是投项目,投资风格是追求高回报,“我当时投资可能都追求的是超过50%回报”。
因为在中国影视业发展的黄金期,市场常有爆款电影,观众的口味、票房的走势之火爆,一度超出很多投资人的预估。陈子扬以《红海行动》和《战狼2》举例,“当时业内普遍都看好《红海行动》,觉得拍得更好,票房会比《战狼2》更好,吴京其实自己也这样认为,所以特意避开了《红海行动》上映的春节档,选在了国庆档,结果一下子给爆了”。
电影《战狼2》剧照
再如《我不是药神》,这是陈子扬至今为止最引以为豪的一次投资。《我不是药神》2016年由坏猴子影业启动,2017年其项目书辗转到了陈子扬手中——机构让陈子扬来决定,这个项目投还是不投。“当时业内还不是很看好,大家都处于观望状态,没什么人敢投。”陈子扬说,这部电影的题材相对敏感,又是新导演。他仔细看了项目书,觉得电影跟《无人区》比较像,宁浩和徐峥又组到一起。“这项目艺术价值高,还有直击现实的深层次东西,能打动观众。”他觉得这个电影会很牛,“即使卖不好,他的口碑也绝对很牛。”
陈子扬和团队对项目做了风险评估和调查,在市面上找了类似的团队、相应的竞品题材、预计同期上映的电影作对比研究,最后决定投资1000多万元,那时候电影还没开拍。“我们预测肯定是挣钱的,回报率可能在600%左右。”一年后,《我不是药神》正式上映,靠着极佳的艺术表现和现实意义频繁刷新纪录,口碑和票房双丰收。这部内地电影史上票房第九高的电影最终斩获31亿元票房,陈子扬的公司分成1亿多元,回报率在1300%上下,翻至13倍。
2018年6月7日,徐峥携电影《我不是药神》走进南京高校(视觉中国供图)
不过,高回报永远伴随着高风险,这是市场亘古不变的定律。“但好多人只看了这个高回报,并没有看到行业里的高风险。”陈子扬坦承,《我不是药神》是商业、艺术、社会意义的结合,这种项目可遇不可求。真实的行业里,90%的项目可能是要失败的,只剩下最后10%挣钱。在他经手的1000多个项目中,投资人要靠自己的专业能力初筛那60%~70%看一眼就知道不靠谱的项目,在剩下的30%中作筛选,“差不多有10%是亏的,然后10%~15%持平,剩下那5%~10%挣钱”。他用挣钱的高回报项目,去弥补其他项目的亏损。
并且,影视业的特性决定了,高风险在这行业里尤甚。马瑞青说,与其他行业不同,影视业本质上是一个轻资产行业,轻资产代表着容易复刻,内容复制成本低,其销售并不会像实体产品的销售一样,随着销量的增加而增加生产成本,盈利的天花板可能就会很高。“比如《泰囧》这样的,即使扣掉各种分成和税费,盈利依然非常可观,进而会吸引资本进来意图再造一个成功案例。”然而,类似《泰囧》《我不是药神》这样的影视作品,制作周期都很长,而影视公司往往缺少可供抵押的有形资产,这也加剧了风险和不可控。
2018年7月10日,上海大光明电影院的外墙上挂着大幅《我不是药神》的海报(视觉中国供图)
陈子扬说:“一个项目刚开始做孵化、做剧本可能就得一两年,然后拍摄又得花半年到一年,拍摄完之后又开始后期、过审,再到宣发和上映,可能又得一年。”这种长制作周期又是与人紧紧捆绑在一起的。“它内容的最终呈现是受制于主创人员的,取决于人,而人的不可控性又是最大的,长周期的每一个环节的风险累积起来,就会让它风险波动得非常大。”马瑞青说。
高度不可控性与不确定性下,投资就像是一个俄罗斯轮盘赌一般的游戏。陈子扬说:“因为对电影项目的投资是针对C端(消费者端)的,C端就意味着更加不可控。”一些资本早就看清这点,进场后就将目光瞄准在另一个投资方向:投公司。
热浪的泡沫
2011年7月,中国文化产业投资基金成立。该基金是中国首支国家级文化产业投资基金,是由政府成立的引导基金,目标总规模为200亿元。主要是以股权投资方式,投资新闻出版发行、广播电影电视、文化艺术等相关行业等领域,以引导示范和带动社会资金投资文化产业,推动文化产业发展,使其加快发展成为我们国家经济的支柱型产业。
前有政府引导,后有票房高涨等市场的热烈反响,业外资本纷纷涌来。2013年后,张晓天所在的投资机构成立内容组,他成为其中一名投资经理,开始看内容行业,涉及影视、动漫、偶像等。“那时候移动互联网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关键词了,早期机会不多了,所以我们就开始看内容,把这些统一叫新内容公司,与传统的那种A股光线传媒不同,是瞄准年轻一代的。”张晓天说。
他们相中了五元文化——2021年正在热播的《扫黑风暴》的出品方之一。机构投资之后,五元文化几年来出品了爆款剧《白夜追凶》和《扫黑风暴》。
《白夜追凶》剧照
然而,在一场资本热潮中,并不是每个资方都是冲着优质的公司和内容而来。众多资本中,不乏当时陷入低迷的传统上市公司,这些公司在业绩下滑的压力下,掀起了对影视公司的并购热潮,想要借蓬勃发展的文化传媒行业转型,以获取更大资本效应。
数据显示,2013年文化产业领域并购事件共96起,到2014年增长到159起,2015年196起,平均每两天就有一起并购,以至于当时业内流传着一个笑话:“餐饮、畜牧养殖、乳制品、机械制造、烟花爆竹等不同行业企业有什么共同点?答案是,他们都变成了影视公司。”阿里45亿美元收购优酷土豆,万达35亿美元收购传奇影业,都是发生在这一阶段。
阿里巴巴收购优酷 (视觉中国供图)
“这是注定的。影视还是一个小行业,但当你这小行业的利润远高于其他行业时,资本就会流进来,这是资本逐利属性决定的。”陈子扬说,这些传统行业并购影视行业,其投资逻辑与一个标准操作在于:并购一个影视公司后对外发布公告,称公司主营业务添加了文化传媒板块,相应公司改名××文化,然后等着股价就“蹭蹭往上涨”。
陈子扬说,这背后逻辑不难理解。“假设这是一个估值200亿元的上市公司,一个涨停就是20亿元,第二天再来一个涨停就是22亿,几个涨停可能就100亿。而收购一个影视公司不需要花太多钱,多一点的花5个亿,可能一天的涨停我就回来了。”陈子扬说,很多公司的大股东往往会在收购前就进行增持,涨完后就卖掉一部分,“这一来一回就很多钱了,收割了二级市场的韭菜。当资本发现这是一条特别好来钱的路子时,大家都这样干,尤其是2011~2015年那几年的很多上市公司。”
这一轮并购热潮中,知名导演和演员所在的公司尤其受到资本青睐。A股市场的并购重组时,双方通常会签署一份对赌协议,约定每年上缴利润,如果不达标就要补偿。过去在影视业内,这种对赌协议一般发生在影视公司和明星团队间,但在协议中,艺人明星们通常是稳赚的一方。投资方所给出的投资额,往往大于艺人或公司最终实现的承诺业绩。比如2015年,华谊兄弟以10.5亿元收购冯小刚旗下的东阳拉美的例子。2021年5月,华谊兄弟公布的财报透露,五年里冯小刚共有两次未完成对赌,累计补偿2.35亿元,最终直接入账8.15亿元。
华谊兄弟(视觉中国供图)
“大家首先是基于跟这些导演和明星IP的一个捆绑。”陈子扬说,对赌是为了防止收购完成后,导演和明星们不干事了,“因为这个行业最核心的就是人才,中国的影视产业还不够成熟,真正高端的一流人才太少了,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局面。如果人才足够,你签不下冯小刚,那也有赵小刚、李小刚可以换。人才稀缺的情况下,以华谊兄弟为代表的影视从那时起就开始推崇“明星驱动IP”,高溢价收购了一批明星持股的公司。
不过,投资方将巨额资本押注在影视公司和相关艺人上,除了绑定IP,也有通过资本建立强连接,将明星声量转化为二级市场信赖值,以提振股价。这种逻辑下,投资方固然在单个项目上面临一定风险,但相较于市值和曝光度等等,也能从股价和市值中找补回来,是一笔双赢的交易。“我们当时是发现了有一些类似的操作,它不是价值投资的逻辑,更像是一个市场投机的逻辑。”马瑞青说。
这种看似双赢的资本策略之下,最终苦果都由“韭菜”吞下。表面繁华的投资热催生无尽泡沫,监管很快来临。从2016年开始,证监会针对当时受资本市场热炒的影视、游戏、互联网金融等领域多次下发相关文件进行规范。2018年10月,证监会下发《再融资审核财务知识问答》与《再融资审核非财务知识问答》,细化再融资审核,再次提出上市公司募集资金不得跨界投资影视或游戏的审核要求。专款专用,禁止跨界,证监会对再融资审核,直接堵死了影视公司借壳上市、注入非影视行业上市公司之路,外行的热钱被彻底隔绝。
证监会的举措,被业界视为要让资本热潮退烧,要让资本“脱虚向实”,回流到实体经济。陈子扬说,那之后,资本大范围退潮,行业就此步入寒冬,曾经以为的双赢局面,变成了双输。
这种封锁般的监管之下,张晓天选择了退出。“原来我们这个板块都叫文娱投资人,不过在2018年后就绝迹了,跟我一起做这板块的投资的小伙伴都转行了,或者去看其他行业了。”他说,“因为监管的调子就定在那,短期内你看不到回转的希望。”
联网:进场与“清场”
2010年到2015年间,互联网巨头进军影视行业建立起平台。资本进入娱乐业平台,平台瞄准的是能带来的数据与流量,他们进场后,用互联网“跑马圈地”的方式,引发了行业一场地震般的革命。
孙雯姬是业内一名资深制片人,从事电视剧行业有20多年,是《侠女闯天关》《四大名捕》等剧目的制片人,是当前在播剧《循环初恋》的策划。“差不多在2015~2016年前,电视台都是电视剧播出的主流。”孙雯姬说,那时电视台占绝对话语权,尤其是业内称作是“四家半”的王牌卫视——湖南卫视、东方卫视,江苏卫视、浙江卫视,剩下半家是北京卫视。这些电视台的观众基数、运营模式、广告收入在当时都是一骑绝尘,属于第一梯队。电视台的购片人员一旦出入公司和剧组,都是前呼后拥。
资深制片人孙雯姬
2015年,孙雯姬开始筹备电视剧《一树桃花开》,这部剧由王志文和徐帆主演,还有刚演完《甄嬛传》的蓝盈莹。项目开始时她跟电视台去谈,电视台一致看好,接洽时积极主动。但在2016年片子拍摄完后,孙雯姬突然就发现,“整个行业不一样了,购片价格上不去了,电视台也没有像以前那么积极了”。用他们的说法,这是电视台的“断崖式下滑”。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互联网平台的影响首当其冲。他们高价收购版权,对电视台造成了直接冲击。陈子扬说,冲击起始于2013年前后各大互联网视频平台的“版权大战”。“当时活跃的视频平台大概有100多家,很多内容都是免费的,大家没有版权概念”。
对版权争夺的白热化,始于2013年末播出的《爸爸去哪儿》第一季,这部现象级的综艺节目因第一季大火,在第二季开播前引发了各大平台争相竞购,甚至不惜对簿公堂。
当时,爱奇艺提前一年拿下《爸爸去哪儿》第二季“除芒果TV”以外的全网独家网络版权,但芒果TV却突然宣布与360影视达成战略合作,后者正式成为《爸爸去哪儿2》的首播网络视频聚合平台。爱奇艺认为这严重侵犯了其权益,芒果TV则声明称和360影视达成的合作仅仅是通过后者导流,并不会在360平台上直接播放,因此并不侵权。而作为该节目第三大广告商的乐视,则通过合作拿下了该栏目在乐视TV的互联网电视版权,几乎是与湖南卫视同步播出。播出后,盗版甚至还出现在优酷,局面一度混乱。
《爸爸去哪儿2》剧照
“这个事情让大家意识到,谁掌握更多的独播权,谁就会拿到更多的数据流量。”陈子扬说,之后各大平台对于版权的争夺愈演愈烈,不停烧钱争抢影视版权。事实上,从2011年开始,各大平台就已在抢版权,乐视2000万元拿下《甄嬛传》、搜狐为《新还珠格格》开出3000万元等等。只是,《爸爸去哪儿》将版权大战推向了高潮。
“这就是互联网的逻辑,用钱来烧,来争抢用户,直到达到寡头或者垄断的地位,就可以挣钱盈利了。”陈子扬将其称作“清场”,这也正是网约车、共享单车、外卖等领域资本的逻辑。“清场”之下,市场版权价格大涨。陈子扬记得,2014年《士兵突击》售出网络版权时30万元一集,到2018年《长安十二时辰》时就卖到了1200万元一集。
《长安十二时辰》剧照(ICphoto供图)
互联网不光争抢版权,也争抢IP。“每家公司都在囤IP,最可怕的时候一个IP可能要几千万元,比如《三体》这样的。有的公司手上只有10本小说,但估值可能是其他行业10年的积累。”孙雯姬说,在影视从业者看来,互联网擅长玩概念,“很多投资都在玩概念,但概念这东西又跟影视行业特别吻合,所以就大量IP一下子崛起了。”
这些都需要极强的资本。很快,市场“清场”初步完成,形成了爱奇艺、优酷、腾讯“三足鼎立”的局面,被称作“优爱腾”。电视台的衰落变得不可避免。2016年后,电视台开机率、广告收入断崖式下滑。孙雯姬记得,2017年她与一位电视台领导交流时,对方感叹地说:“我怎么感觉我们突然之间就不行了,今年的广告收入竟然才只有之前的1/3。”
孙雯姬说:“以前购片人员出来,压根不会想到会有这一天来临,电视台从上层到基层,好像还没完全接受这种转变。”一个典型案例莫过于2018年的《如懿传》,它与热播剧《甄嬛传》类似,却在业内广泛看好的情况下,选择了在腾讯视频首播,后面才在在江苏卫视、东方卫视播出。
电视剧《如懿传》剧照
作为一名资深制片人,孙雯姬选择在2017年完全转向网剧市场。电视台下滑和2018年范冰冰事件等各种事件交织,让她意识到以后肯定会是一个网剧时代,于是转型。
流量的爆雷
互联网资本进来后,评价一部影视作品,指标就变成看流量了。衡量内容的标准最终变成了一场数字游戏。
平台和资本由此开始插手内容创作,提出使用流量明星。这反而让影视从业人员怀念当年与煤老板与房产商合作的日子,最大的不同,是后者并不干涉内容。
孙雯姬开始做网剧后,经常跟各大平台对接。对于一些头部剧目,平台会提出,在剧目中引入明星,导致有时候大家不得不去“死磕”明星。“所有人都在跟你说,你没有明星怎么办?意思就是没有流量了,你的评级可能就评不到S(Super)级。平台、市场和观众就这样,共同助推了流量明星片酬逐步抬高。”孙雯姬说,“对我们来说,电视剧最大的风险就是卖不出去,能把片子卖出去,风险至少就降低了50%。”
不过,这种流量IP主导的内容逻辑,主要是在网剧市场,电影并不适用。“还是那句话,因为C端是不可控的,B端(商务端)可控。”陈子扬曾投资过一部由某当红女星主演的电影,是该女星的电影处女作。这部电影当时已拍完所有素材,但剧本并未弄好,他们当时想卖一个该女星的噱头,就把素材买过来,找人拼凑剪辑后上映,最后口碑和票房惨淡——以至于今天,你去搜索该女星的词条,都见不到她参演这部电影的任何痕迹,但这部电影的词条却赫然写着该女星的名字。
2021年2月,《唐人街探案3》上映。图为北京一家万达影院
流量明星在电影市场遇冷,却此消彼长般地在电视剧市场火爆起来。押宝流量的互联网平台竞争愈演愈烈,三大平台谁也吃不掉谁,只有往明星身上不断烧钱,最后形成路径依赖。
市场化的逻辑催生了流量明星,在吴亦凡、张哲瀚等人接连出事后,市场也有了反应。吴亦凡被刑拘之后,由他主演、腾讯视频打造的S级剧目《青簪行》已不可能问世,3亿元投资打了水漂。“市场肯定会反应过来,原来用年轻的流量演员这么危险。”近一两年,陈子扬和团队已不再投资流量明星和网剧,将投资风格变为了前述的低风险与低收益。
孙雯姬说,经历这轮事情之后,他们以后跟明星签合同时会签订更细的“约法三章”:如果在长制作周期里,因自身道德问题出了事,应如何赔偿制片方。“跟明星的约法三章也是最近几年才有的,比如不能吸毒、酒后驾驶等等。”在她看来,流量明星爆雷之后,行业现在整体是向好的,就像之前明星天价片酬被限制之后,她终于能腾出多余资金与精力打磨好的内容。
爱奇艺、优酷、腾讯“三足鼎立”(视觉中国供图)
据孙雯姬观察,三大平台自己也在作调整,在想着怎么节流开源。电视剧这块,他们从最初类似电视台般一口买进,在2018~2019年后衍生并固定出三种模式:自制剧、定制剧、分账剧。自制剧是指平台自己打造的剧目,主创团队是自己人,其余剧组成员外包;定制剧是影视制作公司和平台合作的剧目,从剧本孵化开始双方共同磋商,影视公司制作,平台负责投资,前二者也是启用流量明星的主要阵地。后来,平台又推出分账剧:由影视公司自己独立制作完成的剧目,平台提供播放平台,盈利按比重分成。
孙雯姬说,分账剧模式近年来在平台很受欢迎,其好处在于平台不用掏钱购买,资金压力小,却能拓宽和丰富剧库和播放量,“平台在分账剧上让利很多,给了制片方越来越高的分账比例,可见平台的诚意”。不过这样,也意味着平台不会将太多资源倾斜在分账剧上,主要流量还是给了自制剧和定制剧,后二者占据着大部分的头部剧目。“分账剧在平台一定不是头部,可能只是腰部甚至底部。所以我们现在对分账剧的模式还在观望,投入以中低成本为主。”
(本文刊载自三联数字刊2021年35期,文中陈子扬、张晓天为化名。感谢李秋涵、苗正卿、杨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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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西西 同同/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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