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青春派》剧照,图源网络
今天是911二十周年。二十年前的今天,我在奥斯汀,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去上班的路上,听的是古典音乐台,主播说,我们一般不报道新闻,但是今天还是要说一下,全美所有的飞机都停飞了。我们大吃一惊,马上调到PBS听新闻。到了公司后,我和同事一起在会议室看电视直播,就那么看着世贸中心二号楼在眼前轰然塌陷。那种震撼,一直铭记在心,六维发了几篇纪念文章,空间视频号也发了一段视频还原恐怖袭击全过程。二十年前,美国很快发动了对阿富汗的战争,而前不久,美国也从阿富汗撤军。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愿逝者安息,愿这世间的爱能够战胜恨。——二湘
他乡故知
文/木子
1
下班刚到家,座机电话铃声大作,拿起话筒,却没音。刚转身离开,电话又叫。这次接通了。
您这是崔成家吗?
不是,您打错了。
原来给我说的是这个号码呀,对方小声咕哝着,搬家了?这是部队电话吗?
我又把听筒升高,耐着性子说,这是家里电话。并把“家里”加了重音。
我知道是家里电话。这家是从天津来的吗?对方还锲而不舍地追问。
您找谁?天津是我工作的中转站,对天津的感情增添了我的耐心。
这家人姓邹。
听到夫家的姓氏被提喽出来,我禁不住问,您是谁?
我姓郭。
姓郭的多了。听声音电话那端应该是位老太太。对方怯怯的声音让我不忍立刻挂掉电话。
孩子叫邹一朋。老太太迟迟疑疑地继续说,听得出老太太在努力挖掘记忆的纵深。
啊!您是谁?这下不会错了,肯定是打对电话了,对方不仅知道姓氏而且喊出了我儿子的小名儿。
我是郭…..
天哪,郭老师!我禁不住大叫起来,您怎么找到我的?
这是崔成家吗?
郭老师,我是李央。这是李央家!您找对了!
哦。李央?对,我就是找李央。我怎么说成崔成了!唉,我老了,看着你的名字还喊错了。我拿着你寄给我的明信片,照着上面的电话号码打的,你们没搬家呀?
我们不是没有搬家,只是把电话号码也搬过来了。当时没想别的,也没有那么多找别人的电话打进来。要不然说不定和郭老师永远失联了,不改电话号码是多么正确英明啊!
郭老师说,我打了好多次电话,都没人接。你不是五点下班吗,五点半咋也到家了吧?今天我决定往后抻抻再打,竟然找到你了!
除了今天的电话,郭老师还打过多少次?被拒绝过多少次?
难道,那么多找别人的电话都是郭老师打过来的?天哪,我记得每次电话找那个崔成,就把电话挂断,毫不犹豫,一妇当关。
打了不通还打,打了遭拒还打。这是郭老太太的风格。反复拨打的电话的那头一直都是两个结果:没人接或者打错了。过几天再拨……
她没有怀疑过那串数字的正确,要怀疑也只怀疑电话号码换了主人或者时间模糊了数字。所以她打了又打打了还打。
2
1998年,我带着三岁多的孩子刚刚踏上天津的土地时混沌茫然,晕头转向。本来我们娘俩千里迢迢随军而来,不想我们刚刚被街道认定天津身份,我们追随的那人又被如山军令调到北京,而我们还得再等三年才能够达到直追北京的条要求。于是,我和孩子开始了异乡异客的生活。
我新入职的学校缺人,我成了三个班160多人的语文老师。也曾累得趴在办公室桌上嚎啕大哭。批改160多人的作业曾经累得站不起来,扶着墙好不容易站起来半天迈不开脚步。那时,我夜里睡觉保持着一只眼是睁着的。
孩子所在的幼儿园上班比我晚下班比我早,孩子刚开学又感冒咳嗽。从苏北到天津,语言也是我教学工作的一大障碍。我要接受一轮一轮的被听课,新学校地域广阔新旧建筑错落参差,置身其间如转迷宫,我像一棵连根拔起被抛弃旷野的歪脖子橘树,独自承受着四面八方的刀光剑影。时时自问——为什么要到别人的地方来?
直到现在,没备课急急往教室跑推开门看到一群听课的领导严阵以待,或者到上课时间了我却找不到教室......这些无法驱除的梦魇,都是初到天津坐下的病根。
3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郭老师在校园里干什么总是带着我,耳边老响起郭老师慢条斯理的声音,“这是李央,新来的老师,教语文的。李央,这位是……”走一路说一路,郭老师好像认得全学校的人。
她常对我说,多干点活累不坏。事情不怕多就怕乱。你尽量把话说慢一点,快会掩盖了你语言的精彩。遇到我放任语速,郭老师就笑着提醒,又说外国话了。或者告诉我,说中国话!
四面楚歌八面埋伏中,我偷空把从哪儿看到的有意思的字句随手写到教材、教参等纸张的边边角角。渐渐过渡到胡乱记下一己的体会与感受。后来,听到、想到什么自以为有意思的东西我会随时记下来,有时有哪句话“想”丢了还会拆墙打洞地追索,直到缉拿归案才能安心。
这个习惯其实不是从天津开始的,只不过在天津更频繁更广泛了些。有点小偷小摸的怪癖与幼稚,怕被别人发现后笑话。但还是被郭老师发现了,她小声念起来,由衷地感叹——写的真好!
这是我随手记在课本上的感慨。我特别不好意思,仿佛身上的胎记大白于天下。郭老师笑意盈盈道,字也写的好看。你这个习惯不错。
真的?我的字也好看?
长到三十岁,我的字一直深为没正式上过学的父亲诟病,父亲对我的语言表达也给予痛批:还当老师呢,说话那么快谁能听清楚!
还有,小时候我和弟弟在煤油灯下写字,母亲总说弟弟的字写得好。背着母亲,我和弟弟插花写、颠倒写、一人一个字地错着写,上小学的姐弟俩穷尽想象地设置、编排、布控,但不识字的母亲总能一眼看出弟弟写的字好看。
而今天,在别人的地方,我的字竟然“好看”起来!看着郭老师满脸的诚恳和笃定,我赶快转移温热的视线,不让泪水决堤。
电影《青春派》剧照,图源网络
4
那天我出去办事问路,路边的一中年男人给我指示,我还是不明所以,就又追问了一句。惹得旁边的老太太勃然大怒,“不知道不知道!你别磨叽了,赶快走开!”
推着自行车走了好几步,那老太太的余怒还在后面紧咬不丢:你搭理她干什么,一脑子糊涂糨子还跟她说!
我把经历告诉了郭老师,表达了自己的不解——我只是问个路而已。
“他们不定在说什么龌龊事呢,大概嫌你打扰了她。这样的人,不理他,没文化没修养,犯不着跟她生气。”郭老师一说,我觉得心中的愤懑没有那么强烈了:也许招冇脸不是我的问题,到别人的地界来也不是我的意愿。
可是,郭老师怎么就坚定地认为不是我的问题呢?这多像护犊子家长,一边倒地认为错在他方。
郭老师是返聘多年的老教师,学校对老教师很宽松。但郭老师工作一丝不苟,备课、讲课、写课后反思一样不落,她说自己这样做不是为了应付领导检查,而是对工作无愧对自己无憾。上了一辈子的语文课,被老太太慢条斯理的娓娓道来,别有一番韵味回旋。
郭老师多才多艺,新年联欢会前与其他老教师准备大秧歌。老教师们训练积极踊跃,招招式式追求完美到位。郭老师每次排练都带着我。
联欢会上,王老师独唱时,有人从观众席最后排颠颠跑到台上敬献鲜花一枝,一时掌声雷动,笑声满场——献花者是真牙刚刚完全下岗、义牙还未上任的郭老师。此情此景,被我写进了《我们的郭老师》。
到新学校一学年结束,我任教的三个班级语文比期中考试有了进步,班级平均分比兄弟班级多了一点点,郭老师高兴得眉飞色舞说,我放心了,你打了一个翻身仗。
她还说,别看只是微不足道的1点几分,正负可不一样,多了没啥,少了你就抬不起头来。你是新人,只许好。我不担心你的能力和态度,我怕的是你的语速。
后来,《我们的郭老师》在《希望报》上发表。彼时,郭老师已经不再返聘,真正的退而休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老太太先打电话来了。老太太激动得什么似的,好像我那几百字的文字有多了不起。
5
2001年,我从天津调到北京,与郭老师的交往主要还通过书信。书信也不常写,有时会寄张明信片,三言两语发发感慨。
后来,又有了文章发表,表述我而立之年后的辗转奔波,回味异乡异地的酸甜苦辣。每有文章见报,我都要送给郭老师一份,有时是原版更多的时候是复印件。
有了手机后,也曾把号码写信告诉郭老师。有一天,还接到过郭老师的电话,电话中郭老师说自己有手机了,我听得出郭老师的着急。她却总也听不到我的声音,自说自话一般联络断掉了。
再打回去又不通了。后来那个电话就成了空号。十多年几乎没再联系。向以前的同事打听郭老师,同事说不知道。
也难怪,郭老师在我调离前两年已不再返聘,那时我刚刚在那个单位呆足一年。我认识的人本就不多,认识我又认识郭老师的仍然待在原单位的更是屈指可数。
郭老师怎么样了?有时也强制自己不去想,更不敢猜。老太太怎么样了?只在心里担心着,祝愿着。
今天,我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我又找到了郭老师。不,应该是郭老师又找到了我。茫茫人海中,郭老师把我打捞出来,几次三番费尽周折。郭老师问我还写文章吗,我没好意思把鸡零狗碎的文字端出来。
离开天津三、四年后吧,郭老师电话中说她家进了小偷,大衣柜、书桌抽屉被翻了个遍,丢了一些东西,好在登载我文字的报纸等都还在。其他的丢了就丢了,收藏的那些东西没丢就好。郭老师在电话中不紧不慢地说,电话这边的我听得出老人家的庆幸与放松。
郭老师收藏的报刊们当然可以幸免于偷窃。我那些稚拙直白的文字,除了郭老师,对谁也是毫无意义的吧?
我对一个问题很是恍惚:郭老师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我凭什么得到郭老师的厚待?
“你是我的骄傲!”郭老师在微信里说,“老天爷也挺慈善的,在我行将退休的时候,把你送到了我面前。我是多么幸运啊!”
郭老师,真正幸运的人是我。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日子,我像沙尘暴中的塑料袋,形态和落点都由不得自己。是您引领、提携着我走过那段茫然失态的日子。是您让我和别人的城市相互接受,进而让它成为我最思念的地方。天津,满满的回忆杀啊。
~the end~
作者简介:
木子,教师。热爱读书,喜欢舞弄文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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