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医生》剧照  图源网络
一次医生和病人的共同实验
文/青禾
第一次生大病,就在武汉协和医院住院。那时年轻,每天傍晚开始高烧,睡一觉,第二天一早退烧了就去上班。没有服药就可以退烧,以为是感冒,就没理。十来天过去,依然每天如此循环,人就开始挺不住了。请了假,直接去街对面的协和医院。
那时,大名鼎鼎的协和医院内科门诊,也只是一间像会议室的大通间,医生的桌子相对摆放,病人侧着身子与医生交流,医生也侧着身子写病历。
是个女医生,听了我的叙述,立刻开了两张单子,一张查结核,一张直接写着“抽腹水,查癌细胞。”
这张查癌细胞的单子早已刻在记忆里,如今落笔,依然在脑子里晃荡。但当时好像并没啥感觉,去到楼上,在一个小房里,护士便一针扎进我的腹腔,抽出一管腹水。似乎不疼,眼睛都没眨一下,而且是站着的,这点倒是记得很清楚。
下午老公拿结果回家,才跟我说,到楼上去拿结果时,那几步台阶差点没爬上去。那时我才心里一酸,眼泪掉下来。
还好,癌细胞没查到。倒是结核坐实了,不过只是腹膜结核,没传染,不用去传染病院,直接被协和医院收治,这于我们方便了不少。
住院病房也是大通房,清楚的记得我是54号,在病房最里面的角落里。
虽然病人几十个,却没感觉不适,也许是年轻不在乎,又或许是病重,已经没有精神关注其它。老公要上班,还要管家务,能一日三餐送饭给我,已经很不容易了,其余都得自己处理,也没觉得有多难。
主治医生五十多岁了,瘦高的个子,挺直着腰板,脸上除了胸有成竹的安然,很少有别的表情。据说是个教授,因为协和医院是当时同济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老医生都兼着临床和教学。
也不知道他管多少病床,只见他忙碌的进出,很多时候还带一帮实习生。每到一个病床前,先是微笑着与病人交流,完了会把他的诊断及下一步治疗方案告诉病人,提醒注意事项,安慰病人不用着急。然后就是从头至尾把病人情况讲给实习生。那时是不分专科的,除了传染病,内科都在一起,各种病人都有,就是现在说的全科医生。那医生的真诚平和,丰富的临床经验,从容不迫的教学,让我的信任感和安全感没有任何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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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核是常见病,治疗方案也很成熟,一切按部就班。可怎么也没料到,治疗几天,不仅症状没好转,而且每天上午输完液,不到一小时就开始发烧。比住院前的发烧时间反而提前了。
教授医生过来仔细询问我的感受,与护士一起,检查每天的处方和执行情况,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只好在我发烧时抽血化验。一连好几天,也不知道化验了什么项目,但病因不但没查到,我的发烧却一天重于一天,从38.5度开始,已经烧到了41.5度。
到第五天,那医生坐到我病床边,一边看那一摞检查结果,一边眉头微锁,沉思良久。最后,他对我说,明天做骨髓穿刺吧,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其实,我也在琢磨,因为每天输液针一抽,不一会发烧就开始了,这是否与输液有关系呢?但这能不能说,说了医生会是什么态度,心里反复想了很久,拿不定主意。但一听说要抽骨髓,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啥也顾不得了。就在医生要离开的那一刻,我脱口而出的跟他说,医生,请等一下。
他停下来,转身对着我,询问的眼神落在我脸上。我嗫嚅着说,我觉得我的发烧很有规律,每天打完针就开始了,晚上烧又慢慢退了。我怀疑,是不是我对某个药过敏呢?
他笑起来,然后很肯定的说,这是常规药,在我们医院少说也用了上万人了,从没人过敏过。其它相关文章也从没有记载。
我固执的说,我相信您的话,但我的感觉确实又没错。说这些话时,我是鼓了很大的勇气的,一个住院病人,竟敢质疑一个带实习生的资深教授,这要放在今天,估计一定会被认为大逆不道,哪有病人挑战医生的道理?哪怕是个实习医生,你质疑一下试试!
可那教授医生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反而说,你有什么打算,说出来听听。
我没料到他居然能如此平等的愿意听一个年轻病人的意见,我连忙说,我想请求明天先不做骨穿,停一天药试试。说完,内心其实很害怕,既怕我的判断错误耽误了治疗,说不定身体里藏着很严重的病,就等着骨穿确诊呢。又怕得罪了医生,让他嫌弃。
见我惶恐不安的样子,他略一思忖,便语气轻松的说,别紧张啦,明天就按你的意见,停一天输液,观察一下。我说,那不做骨穿,会不会推迟其它的诊断呢?他说,也不在这一天嘛,放心吧,目前所有的检查都正常,别顾虑太多。说完拍拍我的被子,微笑着转身离去。
怀着一万个不安,等待第二天的实验。早晨,老公从单位食堂买了早餐送过来,相顾无言。我们都知道,41.5度是一个极限,万一不是药物过敏,又没别的干预措施,体温再往上升,还有命吗?心里的石头,似有千斤,却都忍着,不说。好不容易熬过了上午,一切平静。再过一个小时,便是每天开始发烧的时间。老公回去买午饭,一去一来,我还是原样,他松了口气。
很快下午一点了,在过去几天里,我已经像打摆子一样,捂在被窝里,浑身冷得发颤,蜷缩成一团。但那天,终于什么也没发生。
教授医生带了另外两个医生过来,问我的感觉。便把上午的状态一一报告了。几个医生相视一笑,又略有惊愕,大概谁也没想到,这个用了上万人的常规药,居然被我过敏。他们交流一会,嘱咐我继续观察,一有异常,立即报告。我认真的点头,为这场与教授医生共同的实验,倍感惊奇,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两天过去,体征平稳,结核症状在服用利福平后也逐渐消退。到第三天早上,刚一上班,我的病床前一下子来了十来个医生,都是年轻的面孔,一看就是实习生。
我不知所措,连忙要下床。教授医生却用他那贯有的微笑,伴着手势,示意我躺下。然后就对他的学生介绍我的病情以及关于那种药物过敏。
最后,我记得最清楚,他似乎有些激动的对他的学生们说,从这个案例,我最深的感悟到,我们任何时候不要自以为是,先入为主,凌驾于病人之上。每一个病人都是一个独特的个体,耐心听取病人的意见,不会伤了医生的威信,有时反而会有新的发现。事实上,人类的所有医学进步,都是从质疑开始的。这次的新发现,我又可以写篇论文啦。说完,他竟然转过身感谢我,说我也做了贡献云云。
我已经被那场面弄得晕晕乎乎。一大帮子人,围绕着我的病床,各种各样的表情,嘀嘀咕咕的议论。后来,有实习生要求摸我的肚子,感受腹膜炎的症状,教授同意了,就有几个医生轮流过来查体征。
瞬间,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实验品,心里想,该不会把我写进他的论文吧,不过,最好用54号来代替。后来,又感觉自己仿佛是动物园的某个动物,被这么多人参观了一回。
不过,随着年纪渐大,尤其随着后来看门诊,在不超过五分钟的时间里,医生还没听完病人的叙述,便哒哒哒的打出一摞各种检查单,往病人面前一甩。那边,已经叫了另一个人的号。
心底深处便生出无限的感概。那个瘦高个子的教授医生,你现在在哪呢?我连你的名字都没记住,只是因为年轻的我,还未尝过人间冷暖,把你的谦虚仁慈,科学求真,以及对病人的尊重,这些目前稀有的高贵,视为了平常。而年深日久,在我亲历和目睹了太多的就医困境之后,你的身影才逐渐凸显,也影响着我修身的进程。
我甚至常常会想,假如我当时没有对自己颇有规律的发烧产生疑问,假如我完全把自己交给医生。更重要的,如果我遇到的是一个傲慢自负,根本不可能悉心倾听和尊重病人意见的医生,那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因此,我越来越深切的感觉到,世界的未知实在太多了,惟有永远保持敬畏之心,远离傲慢和偏见,或可少些遗憾。
~the end~
作者简介:
青禾,退休“7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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