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着小河去寻谣｜陆上寻谣2021·邯郸记

3月25日，我从淄川土峪村采风回来，兴奋地给小河老师打电话，想把这个山村介绍给他，邀他去村子小住。他回复我，他刚好也要找我，寻谣计划工作团队即将路过邯郸，希望我可以加入其中协助工作，在邯郸开展为期四天的集中“寻谣”活动。

张巧兰 91岁/李振民 73岁/龚瑞婷 71岁/王素波 70岁/音乐人水岸/小河 - 邯郸市大名县/2021 0331

“寻谣计划”是著名音乐人小河发起的一个公共艺术项目，主要内容是在全国范围内采集并活化那些被人忽视的和即将消失的童谣。寻谣计划2021年的行程历时一个月时间，将和“陆上行舟”团队一起，从北京出发，途经邯郸、晋城、洛阳、三门峡、西安、延安，最终抵达银川。

从美好药店时代的另类民谣、先锋摇滚再到实验剧场音乐再到民间儿歌童谣的发掘，小河变得愈发温和、舒展、睿智，似乎完成了一次从自由反叛到回归质朴的蜕变，也越来越担负起了一名音乐人应有的担当、良知和社会责任，我欣赏和钦佩这种理性的回归与态度。

寻谣计划源自于小河的一个小小的音乐善念，从2018年发起至今，三年过去，寻谣活动也发生着一些变化，但是核心仍然是贴近生活，在生活当中发掘民间音乐艺术，我称之为这是一种几乎“笨拙”的方式——几年以来，小河和他的团队带着乐器和设备沉入到生活当中，去最普通的人群当中，在街头巷陌搜寻筛找相关信息，寻找逐渐失落于时光缝隙里的老童谣，以一己之力聚拢心怀时光感怀的人们，听老人教唱，完成对一首首老童谣的抛光、精炼、加工，让其重新散发出光彩，并在各种现场教会更多年轻人学会、传唱，让民间宝藏得以保护和传承。

经过三年多时间的坚持与发展，寻谣计划慢慢进入到公众的视野当中，也聚拢和吸引了更多人加入到寻谣志愿者队伍中来，正如此刻三月涓涓细流汇成大江大河。

小河出生于邯郸，他的童年时光在这里度过，寻谣，其实是在寻找深埋于我们心灵深处的文化之根，邯郸理所应当地成为了寻谣计划2021年的第一站。

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邯郸市地处华北平原最南端，为战国时期赵国都城，地处中原地带，历史风起云涌，群雄争据，豪侠辈出，但是相对开放的地理环境，导致民间文学尤其是民间歌谣更容易湮没于岁月的流逝之中。

然而在这次的寻谣过程中，一扇大门却悄然向我打开，我发现了本土民间歌谣的发掘搜集整理工作路途漫漫，亟待开展，义不容辞。

从26日开始，与小河沟通之后，我做了四件事情：

一是在我的公众平台以及社交平台广泛发布通告，寻找民间线索，招募志愿者加入；

二是通过有记载的史料查找民间艺人、传承人、传唱人；

三是发动收到通告的人们去询问身边的老人，或者是自己的老师，或者是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在生活中和老人们一起回忆儿时童谣；

四是向文艺文化业内的前辈学者寻求帮助协调，以求缩短时间，提高寻谣效率。

七十年代中期到八十年代末，邯郸地区行署曾分两次进行过民间文学研究和搜集整理工作，而相关书籍资料已经散落于民间成为绝本。而在此时我的一位朋友给我提供了一张关于《邯郸地区民歌》卷的图片，而这本书也只有图片，原书已经无法找到。我顺着这条线索，几经辗转，在3月28日下午，终于通过一位陌生的热心人士在另一位民间艺术收藏爱好者手里借到了两本厚厚的、微微泛黄的旧书，书中记录了邯郸本地上千首各类民歌民谣，并附上了讲唱人和记录人的资料，至此，邯郸地区民间歌谣的大门突然向我打开，一个巨大的民间艺术宝库也对我掀开了面纱一角，这也刷新了我之前对于本土民间歌谣的认知。

3月29日，我与寻谣计划的工作团队进行对接，简单的沟通之后，我们决定即刻开始工作，去上街寻谣。

午后的阳光散落在中华大街的泡桐上，在地面晕成光斑，穿行期间，恍若行走于时空隧道。这是一座等了你三千年的城，有着太多厚重而不为人知的历史等待着人们去发现和探索。

我告诉团队的林强，一切有关于泥土的声音，都值得被写成诗，唱成歌，被熟知，被传承，这源自于音乐的起源和生活生产属性，有一些事情一定要有人去做，加入其中，我是幸运的。

在街头，在博物馆广场，在丛台公园，我们路遇在夕阳里起舞歌唱的人群，我们融入其中，到人群中去，扩大搜寻范围，向老人们询问有关童谣的信息，和他们一起回忆儿时歌谣。

面对突如其来的陌生人和摄像器材，老人们一开始大多是拘谨、羞涩甚至警惕的。我们在慢慢多次尝试中，逐渐找到了能让老人们放松心情打破隔阂的方法，也掌握和总结出来了在街头随机寻谣的一些经验。

三月的丛台，落樱缤纷，丁香浓郁，海棠沉醉，杨柳依依。为了不干扰到人们活动健身娱乐，我们分散成若干小组行动，与老人们沟通接触，取得大家的信任和支持，最终我们聚合在一处，身边的老人们也越来越多，丛台公园的小花园里歌声与笑声交汇在一起。

夕阳斜映，乍暖还寒，老人们却兴奋而激动，大家开始敞开思路，回忆起儿时、少时、和青年时期的歌谣，我们则和他们一起拍手轻轻合唱。回忆和音乐，无疑是迅速拉近人和人之间的距离的最美好的方式。

寻谣工作开展之前，我提前联系到了邯郸晚报社的李晓玲主任，在她的协助下，3月30日，我同小河以及寻谣团队来到武安市神钲书院，在安秋生院长的积极联络和帮助下，我们见到了包括民间艺术家郭果林老师在内最小年龄为67岁的几位阿姨，现场记录了一些珍贵的方言童谣和民歌戏曲小调。

回忆儿时童谣的过程，让阿姨们找回了儿时的快乐，当她们再次用方言念起她们记忆深处的童谣时，就成了一个个孩子，欢快又兴奋，激动又热烈。

安秋生院长温和博学，一边帮助大家慢慢回忆童谣，一边对我们说，“你去让老人唱歌，他们只会给你唱现在的歌曲，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小时候跟奶奶奶奶唱过的歌谣也是艺术”。

是的，艺术一定是来自于生活，生活中来的艺术才会有无穷的生命力，而这些代代相传的质朴歌谣生长于民间，形成于民间，在时光漫长的洗礼中，散发着永无磨灭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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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钲书院采集到的曲目如下：

1 梅豆开花俺就走韩菊英

2 开开后门洗衣裳韩菊英

3 买个烧饼哄哄孩韩菊英

4 老猫上了树了王焕珍

6 哏哏哏上门墩郭果林

7 哏哏哏上担的郭果林

8 尖尖帽一撮樱郭果林

9 琉璃喯儿郭果林

10谷子碾成米刘唐风

11 你的兵马随我挑何仙风

12 一更鼓儿嘣（打更天做营生）郭果林

13 落子戏一段曲子郭果林

14 反对买卖婚姻郭果林

15 哄孩的

平调落子是流传于武安本土的稀有剧种，郭果林老师也向我们介绍了落子戏的知识，并现场示范了几段落子戏中的曲。

在安秋生院长的协调下，我们在神钲书院见到了武安固义傩戏传承人马增祥师傅，我们向他讲述了寻谣计划的内容和此行的目的，他们答应为我们组织人员专门演出一场傩戏，时间约定在第二天的傍晚时分。

每天驱车转站多个区县，从凌晨一点到早晨五点半是我的休息时间，这是在寻谣过程的作息常态。身体透支到头疼困倦，而一个又一个被发现的童谣线索却让我们欣喜激动，这不容许停止下来一分一秒。

我告诉小河，在寻谣的过程中，我体会到最多的是温暖和人情，而在寻谣团队每一个成员身上，我感受到的是对美好事物的无尽探索。

我们和不同的陌生人去搭讪询问儿时记忆里的歌谣，这样的过程考验着我们的耐心、勇气和智慧，有时候又像是在碰运气，在我们失去耐心的时候会突然偶遇一位装着童谣宝藏的民间高手。

小河告诉我，要想接近热爱唱歌的人们，就要随身带上自己的乐器，换说最接地气的土话方言。

我们遇见热爱唱歌的高爷爷，一张口便是专业美声，我们边走边聊，他为我们唱了一首优美的童谣《雪花飘飘》；

我们遇见热心的陈阿姨，把身边的人们叫在一起，大家围着我们出谋划策，并让大家回去之后把想起来的歌谣告诉她，她来帮我们汇总梳理；

我们遇见85岁的合唱团奶奶，让我们记录下她记忆当中的两首童谣，并给我们留下联系方式，待她再想起时联系我们；

我们在合唱团遇见博学多才又活泼热情的李老师，她回忆起童谣《盘脚盘》：

“这是一首游戏童谣，每当姥姥喊着游戏开始，就如同一首歌的前奏一样令人期待；每当姥姥念到“咯哩咯哩”的时候，就会紧跟着小孩子们咯咯咯的笑，那笑声比世上最美妙的音乐更加好听，每当回望一眼姥姥家的老房子，这首童谣连同儿时记忆便会瞬间重现在眼前”。

我在绿荫下和一位锻炼身体的爷爷聊天，他告诉我们：“音乐其实不用去寻找，你看我们能站在这里，这儿的地有人帮我们扫得很干净，这些树、花，有人给我们种，我们的生活有吃有穿，过得非常好，这不就是一首歌吗……”

丛台公园的一角，我和小河站在数十人的合唱团中间，跟着大家一起歌唱，当我第一次在早晨的公园去主动接近一个个陌生的老人，当我站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起齐声歌唱，莫名其妙地有些感动，突然想要湿了眼角。

艺术一定是来自于生活，平凡又普通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是诗人、哲人、歌者、艺术家。

在寻谣过程中，我的母亲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视频音频资料，有一些是深藏于她的记忆中的童谣，更多的来自于她的老友、同学、同事、画友和戏友，并且为本次寻谣活动画上了最为精彩的一笔。

在她发给我的众多视频中，一位91岁的老人唱了一段关于对花儿的童谣，引起了小河老师极大的兴趣，31日，我们专门驱车前往探访。

视频中的奶奶现在91岁，她的外甥女李阿姨是我母亲的画友，得知「寻谣计划」后，李阿姨便想到了姨妈张巧兰老人。

老人小时候曾是儿童团的团员，会唱很多民歌童谣，然而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多的童谣已经记不清楚。虽然我们把前去的人数精减到最少，但是面对我们一下子拥进来的陌生人和满屋子的器材、乐器，老人还是有一些拘谨，在答应为我们教唱之前，又特地叮嘱家人换上好看的鞋子，这一细节让我们记忆深刻，十分感动。

这首《对花》歌词长达十段，从一数到十，每一句提到一种花的名字，唱完整首歌，而且能熟记每一句歌词，对于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无论在歌唱气息、记忆力、反应能力上来说，都已是一种挑战。

母亲帮助她一句一句，一个词一个词地慢慢回忆，终于找齐了九段歌词，并把曲谱教给了我们。

小河说，“就到第九段歌词吧，九寓意为久，对花数九，唱到这里，已是圆满”。

奶奶说辛苦让大家这么大老远跑来一趟，小河回答说，这一趟，我们来值了！

我们对这首歌进行了重新编配，老人们分声部领唱对唱，我和小河老师以吉他和中阮伴奏，大家依歌而和，歌谣优美婉转，欢快上口，我终于发现，这样的旋律，不正是我们本土的民谣小调吗？

我们的生活从来都不缺乏艺术，只要我们沉入其中，便会发现它。

从老人家里出来，已是下午三点，我们按照约定折转返回武安市，横贯邯郸东西两端二百公里，到达武安市固义村。

武安傩戏最早出现在夏商时期，距今已有3000年历史。傩戏表演并非每年都有，一般在正月演傩全村出动，然而一旦演出就要连演三年，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届时村子里约有六百余人一起演出傩戏，气势恢宏。

傩戏表演者都是村子里的农民，以此来表现战胜自然灾异，祷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平安，世道安宁。

接近村子已是傍晚六点，而参与傩戏表演的所有人放弃了做工和忙碌，整个下午一直等候着我们到来。

马师傅家中处处摆满硕大精美的傩戏面具，这些面具表情神态各异，均为马师傅手工做成，制作工艺复杂而漫长，一天时间最多成形一个，泥坯却在面具做成的一刻毁掉，如此，每一个面具都是唯一的艺术孤本。

演出场地就在路边空旷地带，舞台就是马师傅门前的台阶，舞台简陋，而化妆、服饰、灯光、道具样样必不可少，鼓声震撼，演员上场，判官、巫师、老虎依次亮相，剧情在巫师率领指挥最后除去妖精而结束。

我们乘着夜色归去，傩戏鼓点声声，社火调唱腔高亢悲壮，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和小河老师感慨一路。

4月1日，我随着小河去寻他儿时记忆，同他一起走过他童年时候走过的路，住过的老宅，游过的河，爬过的古城墙，荒草漫过小径，其间生出新绿，野杏花妖娆，蒹葭破土而出，野山枣和白杨树各自错落伴生，时有三两只孤单的大鸟从荒草丛中骤然直冲天际。我们爬上赵王城遗址的最高处，整个邯郸城在远处尽收眼底，看得见工业的轻烟，听得到汽车的鸣响，除此之外，便是脚下沉寂而庞大的赵都宫城。

风吹过来，我们各自沉默，我不知道寻谣对于小河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在寻根，还是在寻找自己，而我知道，此刻的沉默，一定和记忆有关，和思考有关，和变迁有关。

小河归根结底是一个艺术家，艺术的生命来自于革新与变化，艺术的发展和根，则来自于保护与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