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你很难预测要走一段怎样的路,去的是一个怎样的地方,甚至有可能闯入流浪汉聚居地或大麻交易场所。但我觉得,废墟探险的不可控,也正是它有意思的一个地方。”
△ 加拿大安省极北部的半废弃小镇,建筑无人使用,逐渐被植物吞没。图片提供 | 然潘
2019 年 10 月,然潘在哈萨克斯坦境内的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逗留 40 个小时后,顺利抵达暴风雪航天飞机机库。
暴风雪机库是城市探险玩家心中的朝圣殿堂,有如珠穆朗玛峰之于登山爱好者。这里又因有军人把守,路况险恶,轻易不能进入。然潘旅居于加拿大多伦多,是一名城市探险爱好者。她将这次探险称为一次“玩命”之旅。
△ 暴风雪机库中的航天飞机。图片提供 | 然潘
此时,已是她展开城市探险历程的第 4 年。
城市探险于 1990 年代初在欧美开始流行。城市中不为人知或不允许公众进入的角落,如地下系统、地铁隧道,以及废弃的工厂、医院、学校等场所,都是城市探险爱好者的目的地。
2015 年夏天,然潘偶遇了一座废弃游乐场。游乐场停用了几年,滑梯、卡丁车道、泳池……所见之处皆被杂草吞没。卖票处窗口上有个 emoji 微笑表情,褪色泛白,这让然潘感觉特别讽刺。旅途结束后,然潘特意搜索了这个游乐场的历史,进而了解到城市探险,从此进入了这个新的领域。
废墟带来的视觉冲击,是然潘入坑城市探险的直接原因。植物吞没建筑物,人类的领地渐次还原为自然,然潘站在废墟中,感觉时间开始具有可见性,“站在现实,却看到一个人类消失后的未来。”在之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她把加拿大大大小小的废弃医院、游乐场、博物馆都逛了一遍。
△ 然潘偶遇的废弃游乐园一隅。图片提供 | 然潘
然而,在然潘看来,自己城市探险生涯的真正起点是在 2016 年冬天。
那一年圣诞节,她独自南下美国 9 天,来到纽约附近的一个废弃犹太教歌剧院。歌剧院的大门早已封死,地下室的窗口也封上了木条。然潘一个一个窗口摸索,终于发现了一个木条松动的窗户。她不敢马上破窗而入。窗户和地面有一定落差,她担心自己进去后就上不来了。
△ 美国纽约附近的废弃犹太教歌剧院。图片提供 | 然潘
次日,她在日出前再次来到歌剧院,横下心从窗口跳入地下室。剧院里昏暗无光,安静得能听到针掉落的声音,这加重了然潘的紧张感。每每听到窸窸窣窣的一丁点动静,然潘就如同惊弓之鸟,担心是否保安或警察进来了。
这次探险的难度远超预期。此前,然潘从未试过在探险时找入口。加拿大的废墟门口基本不会上锁。她也没想到废墟探险如此消耗体能,要做难度颇高的攀爬动作。逛完歌剧院后,她从地下室搬来了一张椅子,爬上窗沿,才顺利翻回外头。
然潘第一次体会到城市探险中“险”的滋味。她坦白地说,对于首次美国城市探险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意料之外的情况给她带来了些许不安,但也增加了旅途的刺激感和兴奋感。
这次探险为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然潘开始寻求更高难度的废墟探险。她过去是冒险类电影爱好者,如今基本不看这类电影。“我觉得现实生活更有意思。”然潘说。
随着探险地点的难度升级,然潘面临的风险不断增加。建筑物老旧,墙体松动,一脚踏空;“上天”攀阳台,“遁地”找通道,用尽各种方法找入口,都不少见。此外,部分废墟可能是流浪汉聚居地或大麻交易场所,伴随不确定的人为风险。为此,然潘越发加强探险前的准备工作。
搜集目的地信息、规划路线、提前踩点等不在话下,长期的体能训练也变得越来越重要。然潘开始定期去健身房,学用器械锻炼。根据每次探险地的特点,她还会做针对性练习,比如去美国费城电厂需要长时间攀爬,她便专门训练上肢力量。而面对找不到入口、探险地区比较混乱等随机性较大的情况,她学着放松心态,坦然接受。
去拜科努尔的暴风雪航天飞船机库,是然潘准备最久的一次城市探险旅途。
暴风雪计划是苏联时期的一项可重复使用航天器计划。目前有两部停止使用的暴风雪航天飞船存放在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这个发射场最初是苏联的航天器发射场和导弹试验基地,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与哈萨克斯坦签署协议,租用发射场至 2050 年。至今仍有俄罗斯军队驻扎在此,每日巡逻。无关人员私自进入,轻则罚款,或被俄罗斯军方监狱拘留一晚,重则以间谍罪被克里姆林宫留名,或者终身禁入俄罗斯境内。
然潘从 2019 年 1 月开始计划这次探险,花了超过半年时间准备。她找了三名队友,多次讨论行程,反复修正路线,预估全程要步行 78 公里,约 18 个小时。沿途都是沙地,没有商铺,也没有藏身之所。为此,然潘要背负近 40 斤行李,包括手电筒、手套、拍摄工具、食物等,还有防潮垫、睡袋等过夜装备,另外还需带上供人体支撑 3 天的 9 升水。
然潘加强了在健身房的训练强度,每周去 5 次。从 2019 年七八月份开始,她每天下班后会背上五六瓶 500 毫升的矿泉水,在大街上走三个小时,练习负重行走。她和朋友还在纽约州山中找了一片海拔没有大幅度变化的平地,做了两次模拟,第一次走了 6 个小时,第二次走了 11 个小时。背包重量只有十几斤,约为预估负重的 1/3。
这两次模拟几乎接近然潘的体能极限。她很沮丧,好几次动了放弃的念头,埋怨自己“真的走得太慢了”。最终,凭着“别人能去,我也能去”的倔劲,然潘还是咬咬牙上了路。
旅途的开端不算顺利。随着两位队友退出,原本的四人同行变为两人游。走的虽是平地,路况与模拟时完全不一样。
起初是一条小土路,这是当地拆导弹发射井的人长年累月走出来的路,也是全程最好走的一段。然而,然潘由于负重过大,难以进入状态。前半小时,她沉默、易怒。每当朋友说话,她都感到烦躁。第一次休息的时候,然潘本想坐下,但背包一下子就把她坠倒了。
走着走着,路也没了。沙地一望无际,然潘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沙子里。入夜后,沙漠温度骤降至五六度。然潘和朋友决定再休息一下,刚坐下 10 分钟,汗就干了。俩人浑身发抖,寒意逼得他们无法停下,只能起身前行。到了晚上 10 点,月光也消失了,然潘只能看到 5 至 10 米范围内的东西。低能见度使她更加焦躁不安。
△ 去往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沿途是荒芜的沙地。图片提供 | 然潘
希望出现在距离暴风雪机库近 8 公里的时候。机库的轮廓开始显现。然潘也迈入最难走的一段路。沙地上有很多洞,然潘猜测那是兔子洞或蛇洞,要极其留意,以免踏空崴脚。再往前,沙子中掺入了火箭发射后遗留的小块残骸碎片和金属,只能靠微光辨认、避让。路程不算太远,但相当耗时。然潘望着机库矗在跟前,一直朝着它走,但似乎永远无法到达。
直至凌晨 4 点半,然潘终于踏入了机库的庞大阴影之下。她极度疲惫,脚的疼痛感越来越明显,每走一步就要“哼”一声。然而,她对此毫无意识。这都是同伴后来告诉她的。机库跟前有两道深沟,宽约 2 米半,里面还长了不少沙漠里的带刺植物。然潘硬着头皮在沙地上找到着力点,终于翻进机库。这时已经到了凌晨 5 点 20 分。
俩人摸黑行走,闯入一个巨大的空间,暴风雪就这样误打误撞出现在眼前。回忆起这次探险,然潘依然激动,“那个航天飞船比你在任何视频、图片里看上去的都要大得多得多。”
然潘和同伴在机库中待了 40 个小时。机库全由金属造成,回音很大。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俩人全程基本靠耳语和手势交流。晚上铺上睡袋和毛毯,地板的寒意仍旧滲入骨头,让人难以入眠。日出后阳光透进来,照暖金属,他们才能睡上一会。
△ 在机库中铺上保温毯,也无法抵挡地板滲出的寒意。图片提供 | 然潘
进入机库后的第二天夜里,他们开始返程。回头的路跟来时一样,似乎也看不到尽头。站在清冷的荒原上,然潘感觉自己和宇宙产生了奇妙的连接。
△ 然潘和暴风雪机库中的航天飞机自拍。图片提供 | 然潘
回想起这趟旅程,然潘依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彼时,她体重 44 公斤,负重 18.2 公斤,将近背了半个自己在身上。
她为类似暴风雪机库这种独一无二的探险胜地所深深着迷,“如果这个地点消失后,这个世界就没有其它同样的地方了。”
透过这类废弃建筑,然潘站到历史与现实的交界点上。新冠疫情暴发前两年,她多次重返火车墓地和总统头像墓地,又把美国铁锈地带(美国五大湖地区、伦敦工业区等工业衰退地区)逛了个遍。她形容在铁锈地带有种读大数据的感觉。纽约的废弃剧院星罗棋布,麻省则遍布废弃医院,费城临水,有特别多靠水力发电的工厂,每个城市都有各自的产业和发展轨迹。
△ 美国南部的一片森林中,藏有八十多列曾在美国各地往来的火车,然潘称此地为火车墓地。图片提供 | 然潘
△ 美国弗吉尼亚州高速旁边的荒原上,矗立了 43 座高约五六米的废弃美国总统半身像。然潘称此地为总统头像墓地。图片提供 | 然潘
在以宏大叙事为背景的废墟之外,近几年,然潘还沉迷于那些述说着普通人故事的废墟。废弃的精神病院和民宅是她这两年的心头好,后者大多可遇不可求,难以在网上搜到相关信息。
△ 2019 年夏天,然潘重访废弃的纽约 creedmoor 精神病院。在她看来,精神病院体现了一个人在极端情况下的生活状况和精神状况。图片提供 | 然潘
2020 年初,然潘在美国东北部遇见一所废弃民宅。屋内散落了一地的文件和信件,有很多落款时间为 1997 年的圣诞贺卡,有的写了致 Mr 和 Mrs,有些只写了致 Mr。然潘推测屋主是一对夫妻,膝下无子,女主人或许在 1997 年前后去世。屋内还有 1998 年来自当地精神病疗养院的信件。男主人似乎一直接受美国政府的医疗和食物救济援助,在 1998 年去了疗养院,再也没有回来。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特别陡,连然潘上下都觉得有点困难。她猜测男主人的晚年独居生活很不方便。屋内的后厨房有一张床,便于吃饭、喝水,在床上一伸手就能打开后门。
△ 废弃民宅中的各色物件,是屋主的人生碎片。图片提供 | 然潘
虽然以上都是推测,难以证实,但民宅探险依然给然潘带来了不少震撼。在她看来,民宅是一个人一生的缩影。屋内的物件早已蒙尘,年久失修,却隐藏着草蛇灰线。然潘从中拎出几根线头,试图串出一个人的人生轨迹。
“一个民宅被废弃肯定是有原因的,比如主人去世了,无人继承。从他的结局往前看,冲击感很强。我渐渐对屋主有一些了解,他却不可能认识我了。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她说。
从最初受到废墟美学冲击,渐渐通过废墟读懂一座城市、一段历史,再对和废墟相关的人产生兴趣,城市探险中的各种不可控因素,以及无法预测的故事,成为然潘在探险中获得的最大乐趣。这也给她带来了不少改变。她说自己变得“佛系”起来,开始喜欢上一些即兴的东西,不像过去那样锱铢必较。
城市探险也给然潘带来了很多真实的喜悦。她讲起一个半夜划船去小岛的故事。淹没在黑暗中,浮在冰冷的水面,划到手臂酸胀,终于抵达。于然潘而言,愉悦不仅存在于到达那一刻,去实现它的过程就很动人。“人类最美好的事情往往是有门槛的”,她如此相信。

未来预想图 × 然潘
Q:废墟探险有那么多风险,有过担心吗?
A:废墟探险很多信息没法在网上查到,只能自己摸索。如果规划的路线不太好,或者遇到意外情况,只能临场发挥,或自己去承担结果。我挺幸运的,最严重的一次受伤是擦伤腿、肿了,没有遇到过别的很严重的后果。但我从来不鼓励任何人去废墟探险,危险是明摆着的。
Q:新冠疫情给你的城市探险旅途带来了什么影响?
A:疫情以来玩得太少了,但我去年入坑了地下系统探索。地下探险和地上不一样,地下手机完全没信号,要走很远才有一个向上攀爬的井。我也不知道出口通往哪里,出来后才发现自己走了很远,到了城市的另一个地方。慢慢地我心里就有了一张新的城市地图,对多伦多更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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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甲斐 | 编辑:赵慧
校对:李起光 | 微信编辑:吕姝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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