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堂到地狱，“纽约王”库默的毁灭

常人都道世事难料，但政界的风云变幻速度之快，刚经历了特朗普时代这几年的我们也都领教了不少。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对于当代美国的政客来说，天堂和地狱之间往往只差了半年的进度条。

尤其是在米兔时代的大背景之下，老男人政客从万人敬仰到被批倒批臭，往往只需要几篇媒体报道和几位勇于站出来的女性。而刚刚宣布将辞去纽约州长职务的安德鲁·库默，也正好就是因为“霸道总裁”的作风，最终倒在了自己人手中，在一地鸡毛中无奈的坐视自己政治生涯的毁灭。

因疫情而起，因疫情而落

在几乎所有政治盟友都已经弃他而去之后，面临民主党把控州议会弹劾和地方检察官刑事起诉双重威胁的库默，强行硬撑了几周之后还是选择了辞职，将在两周后结束他十一年的州长生涯。一场自去年年末开始发酵的政界丑闻，最终还是以当事人耻辱下台，政治生命终结这一常规结局收尾。

被迫辞职的库默

没有几个人能预料到，一年去还是全美最受欢迎州长，风头一度盖过当时还是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的库默，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走下了神坛，在被几乎所有人唾弃的死局之下黯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过，本就不是魅力型选手的库默，在没有了疫情带来的光环加身之后，重回“裸泳”状态的他被纽约内外的反对势力所扳倒也不能说是一件多么意外的事情。毕竟，纽约少有爱戴库默之人，选民顶多是敬畏他，政客则大多是惧怕他权势和报复而平日敢怒而不敢言，所以树倒猢狲散也只能说是必然的现象。

如果说一年前库默声名鹊起，成为全美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靠的是他在新冠疫情这一前所未有的政治危机中所展现的领导力和执政能力的话，他今日的轰然倒台，也和新冠脱不开联系。

尽管最终将库默赶下台的是多达10余位女性的性侵指控，但这场震荡纽约的政坛大地震最初却是因为另一桩疫情相关的丑闻而缘起。倘若没有瞒报养老院死亡人数这件严重负面影响库默民调事的曝光，很难想象会有如此多的女性敢于站出来指控这位权势滔天风头无二的纽约王，今日的事态也肯定不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养老院事件是一切的起源

早在一年前给端写的《一疫风光》那篇文章中，我就提到了虽然库默因为疫情治理而名声鹊起，但他表面的光鲜并不能完全掩盖他在抗疫过程中所犯下的一些决策性失误。而疫情所带来的媒体高曝光度高关注度，从长远来看很可能会是一柄会噬主的双刃剑。果不其然，当第一轮疫情逐渐散去之后，就有媒体捅出了库默在疫情爆发初期没有阻止感染新冠病毒的老人入住纽约州内的养老院，进而导致养老院内出现大规模感染和死亡的恶性事件。

只是，养老院大规模死人这种事儿单拎出来，说得难听点除了听着让人难受之外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媒体关注几下也就会草草了事。毕竟疫情早期，全美犯了决策失误的州长和其他地方官员数不胜数，单独因此开库默的会属实没什么必要。但是，库默的抗疫标杆的名声，促使全国范围的大媒体就此事对库默穷追猛打，在几个新闻周期过去之后还不忘持续关注纽约州的养老院问题。

最终，纽约时报的一篇专题报道挖出了更猛的料——库默及其幕僚出于政治原因故意隐瞒纽约养老院中因新冠死亡的真实人数，多次修改报告压低死亡人数就为了让州长脸上好看。纽约时报的报道引发了朝野内外轩然大波，瞬间将库默推上了风口浪尖，让他在本是最强项的疫情问题上失分严重，进而导致民调出现下滑。

NYT搞的大新闻

正当库默因为养老院一事焦头烂额之时，一位他的前女性幕僚林赛·博兰在去年十二月底站了出来，公开指责库默涉嫌在职场中性骚扰她。虽然揣测这位指控者的动机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但我们很难不把她的新涌现的勇敢和库默脆弱的政治处境所结合起来。政治从来都不是一项多么高尚的游戏，当对手和政敌处于弱势之时，落井下石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博兰之后，又有多名库默的前女性幕僚和下属对库默提出了新的指控，迫使州总检察长蒂什·詹姆斯委托两位独立检察官对库默所面临的性侵指控展开全面的调查。正是这两位独立律师所撰写的调查报告，最后实锤了库默的不当行为并迫使他选择辞职。

第一个站出来指控库默的女性

这一系列事态的迅速发展和发酵让外界不由得联想了起来，有关是否是民主党内部乃至副总统贺锦丽为了铲除异己抹去未来竞选对手类似的阴谋论开始满天飞，库默本人也始终坚持这些性侵指控是反对他的政敌给他下的局和圈套。显然，类似的说法都并不能站得住脚。最终让库默倒台的，不是什么其他政敌所酝酿已久的惊天阴谋，而是他在疫情中的所作所为和他过去几十年并不检点的个人生活作风。要怪的，只能是他自己。

霸道总裁落难记

因特朗普上台爆发的米兔运动在历经了几年的发展之后，已经成为了美国社会和政坛常驻的一股力量。米兔运动陆续掀翻许多位高权重的政商界大佬，促使美国社会整体反思性侵问题并出台保护女性的一系列政策和法案。

但是，在米兔运动已经进入“深水期”之后，简单的性侵指控已经不足以扳倒大佬级别的人物。往往是在有多方佐证，有确切结论和证据论述的独立调查报告出台之后，才能把大人物“捶死”。比如去年总统大选期间，当时还是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拜登同样遭遇了来自前女性幕僚的性侵指控，但因为检举一方拿不出实际的证据也没有其他人替她一方担保，此事最终不了了之，没有影响到拜登的竞选前景。

库默性侵案一事，也是符合当下米兔事件的规律。在这两周之前，库默看上去能像拜登一样平稳落地，冷处理之后安然脱身。然而，由纽约州总检察长蒂什·詹姆斯主导推动的调查报告的出炉，击碎了任何库默留任的机会。但不管怎么说，从去年十二月第一位女性站出来指证库默到八月他辞职，已经过去了半年多的时间。在三月份几乎所有纽约州民主党要员都因有多位女性实名指控要求库默辞职的情况下，库默硬是撑了大半年才被迫选择放弃，足以说明现在想要拉一位政界大人物有多难。

事实上，要是没有总检察长办公室出台的这份调查报告，库默硬咬的做法几乎就要接近成功了。虽然三月以来，上到纽约州两位联邦参议员（包括参院多数党领袖舒默），下到州议会的两院领袖和成员都公开呼吁库默辞职，但纽约州议会并没有实质性的推动弹劾程序，仅仅是按州下院议长的意思将此事淡化冷处理，事实上就是准备把库默保下来。

没有这份报告库默也死不了

同样，民主党高层的领导人中总统拜登和众院议长佩洛西这两位和库默有着多年交情的大佬，也没有在三月就加入呼吁库默辞职的队伍行列。直到这两周形势急转直下再没有人能保得了库默之后，这两位民主党的核心人物方才公开敦促库默辞职，足以说明民主党内部高层并没有谁刻意想搞库默。

当然，民主党高层没有人想害库默，不代表民主党内就没有其他人想把库默推下王座。本次库默性侵丑闻当中，纽约州内的进步派势力是冲得最快，也是出力最多的一个团体。过去的十年中，纽约州的左翼和进步派势力一直在尝试击败库默这位民主党自由派心中的头号“大恶人”，但无论是州长选举中还是日常的执政中，进步派都无法撼动库默对纽约州的铁腕统治。

2014和2018年两次州长选举中，进步派所派出的候选人都在民主党初选中被库默碾压，丝毫没有任何办法突破坐拥传统工会势力和非裔群体鼎立支持和州政府公权力资源的库默的统治。当去年库默一跃成为抗疫英雄之后，库默2022年第四次连任看上去将是板上钉钉毫无悬念的事情。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养老院死亡人数瞒报和性侵丑闻剥去了库默的铁布衫，也让他无法再通过恐吓和威胁的方式来约束纽约州议会中的其他政客。

在报告出炉之前，拜登和佩洛西都试图暗保库默

在众叛亲离，被弹劾只是时间问题后，无力回天的库默也只能接受了现实。进步派经过十年努力之后终于完成了“弑神”，但库默的倒下却未必意味着进步派将彻底接管纽约州，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即将入主州长官邸的副州长凯西·霍赫尔可能比库默还要保守。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多数人恨库默的原因倒不是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反倒是库默乾纲独断唯我独尊的个人作风让他树敌无数。毕竟霸道总裁这个人设，是财富也是负担。

马基雅维利式政客的末路

随着“纽约王”库默走下神坛，也是时候给他十年多的统治做个评价了。

客观地来说，库默在纽约州长任上做出的政绩还是可圈可点的。从推动同性婚姻在纽约州的合法化，到调整税收体系缓解州财政危机和贫富差距，再到通过控枪法案，库默这十年完成了不少自由派一直在推动却无法取得成效的议题。然而，对于更多的纽约客来说，库默时代给他们留下的最大印象还是这位纽约王霸道的作风而并非他的实际政绩。

霸道的纽约王走下神坛

在我去年写库默的文章中，已经具体讲了这位政坛二代，一度是肯尼迪家族乘龙快婿的意大利裔美国人的成长和政坛经历，这里就不再重复介绍了（有兴趣的可以去回顾一下去年的文章）。与他那位以理想主义著称的父亲老库默相比，小库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冷血政治家。同样担任了三届州长的库默父子，执政风格迥然相反，前者统治走的是“王道”，以博爱乐观广受爱戴著称，后者则完全依靠的是“霸道”, 统治之术和黑帮老大类似，上位执政靠的都是威胁，恐吓以及赤裸裸的政治交换等冷血手段。

虽为父子，风格迥异

如果单从政治成就层面来看，很难说库默父子谁成就更高，但要是问二者之间谁人缘更好，显然老一辈的那位将以压倒性优势胜出。事实上，库默统治纽约这十年下来，纽约少有爱戴这位铁腕州长的选民和政客。之所以库默能在阿尔巴尼和纽约州内呼风唤雨，乾纲独断，在两党之间纵横睥睨暗中操盘，靠的是他强大的关系网和手中握有的巨大资源和公权力优势。

放到以前，倘若有议员敢公开挑战库默，那么等待他的将是来自州长或州长身边人的直接威胁。这些议员或政客若再不及时“改正”自己，库默便会通过各种方式去报复排挤这些不稳定因素，比如在下一年度的预算案中给议员的选区穿小鞋，在下一次选举中全力支持议员的对手等方法都是库默的常规操作。

库默这种霸道的作风，在几十年前的美国政坛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案例，有许多旧时代政治大佬便是依赖这一套手段来把控一州一地的政治。但是随着时代的变化，类似的政治机器和幕后大佬都逐渐被赶出了政治舞台，也就只有纽约州等少数一些地方还留有这种人物的存在。然而，随着社交媒体时代的到来，这种黑箱政治最后的一些结构性优势也逐渐被抹去。新生代的政客不再惧怕来自大佬的威胁，甚至直接会选择把通话录音公开来反制对手。

当库默的惯用手段不再能威慑政敌之时，他也离失败不远了

随着去年伊利诺伊的大佬麦迪根倒台，库默这次走下神坛基本宣告了库默这种马基雅维利政客在美国政坛暂时进入了绝迹状态。未来还能否有类似作风霸道，控制力极强的政坛枭雄出现，现在来看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与此同时，库默因为对女性下属不当的语言，过分地抚摸和搂抱而被迫辞职，也让外界再度审视传统政客和新时代对男女之间身体接触边界标准的不同理解。库默试图通过自己是传统意大利裔美国人的辩解来消除针对他的性侵指控，然而他苍白的辩解在调查报告冰冷的现实前却显得一文不值。

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而具体这艘船未来会驶向那个方向，现在还是个未知数。（对于痛恨库默和白思豪的纽约客而言，短时间内就摆脱这两位大神可能是件普天同庆的大好事吧）

待命的副州长和一年后的选举

最后，稍微讲一下即将接下纽约州长重担的副州长凯西·霍赫尔。现年62岁的霍赫尔仅比库默小一岁，自2014年一直担任纽约州的副州长。在当选副州长之前，霍赫尔曾在2011年的众议院特殊选举中爆冷胜出，短暂的在国会代表过水牛城的选区一年多时间。（如果有人记得这场选举的话可能还记得她是谁）非常有意思的是，当年霍赫尔的胜利一度给了民主党在12年夺回众院多数党地位的虚假希望，虽然最终的结果证实了这只不过是个美好的幻想罢了。

因祸得福的霍赫尔

不过从长远来看，12年连任失败的霍赫尔也算是因祸得福，14年被库默选为了新的竞选搭档。随后在副州长冷板凳上坐了快八年之久的她，并没有什么熬出头的希望。然而，历史的进程使得霍赫尔意外走向政坛前台，即将创造历史成为纽约第一位女州长。同时，霍赫尔还将是近百年自小罗斯福以来第一位来自于非大纽约市地区的纽约州长，也是自克利夫兰以来第一位出身于水牛城的纽约州长。在纽约州政治长期被下州人所把持的情况下，突然就来了这么一位纽约上州出身的州长，让我们不得不感叹命运的无常。

在库默辞职后霍赫尔首次公开的记者会上，这位纽约州的新州长主动选择了和库默切割，称她和库默不熟，即使同朝为官七年也没什么交集。霍赫尔落井下石的举措一方面说明了库默现在等同于政治毒药，没人想和他有所关联，另一方面则显示了这位新州长已经开始为2022年谋求连任布局，提前打好竞选的基础。

不过，这位曾经政治立场非常保守，一度极力反对给非法移民发驾照的上州政客，在州长任上会以什么样的形象出现现在还是一个迷。或许她会和库默类似走中间派的道路，但另一种可能则是学习同样上州出身的参议员陆天娜迅速左转拥抱进步派势力。虽然这种急转弯方式会不免有些让人作呕，然而陆天娜的成功昭示了这种变化是杜绝初选挑战的一种有效手段，所以不排除霍赫尔会效仿“前辈”道路的可能。

迅速和前任切割的新州长会何去何从？

不管怎样，当下距离明年的州长选举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库默的离去基本断绝了共和党人赢得州长选举的希望，但这种实际上没有现任州长竞选连任（只有未经单独选举考验的继任者）的半开放式选举，必然会引来大量民主党重磅级候选人踊跃参加。握有州长权柄，将有一年时间热身的霍赫尔会有一定的优势，但其他早就图谋竞选州长的民主党人也不会被这点优势吓破了胆。

原先比较热门的潜在州长候选人中，这次倒库默出力颇多的总检察长蒂什·詹姆斯将是霍赫尔的主要对手之一。其余如18年在副州长初选中曾挑战过霍赫尔的纽约市公民提倡专员朱曼·威廉姆斯，现任纽约市长白思豪等人也是新州长初选中可能会遭遇的挑战者。倘若进步派明星AOC愿意加入战团的话，那么这场选战就会变得更加戏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