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爷爷奶奶唯一的一张合影,拍摄于一九八二年春节,邯郸。
三十七年回望,我依然能触摸到你的温度
文/仍然
老家县城的运河边上,有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街叫车营街。老院就坐落在这条街的路东,据说以前是个马车店——可以想见,早年间运河漕运兴盛的时候,这条街上一定车马川流,商运不息,南来北往“哒哒”的马蹄曾在此间林立的店铺中驻足和小憩。
若干年后,运河枯涸繁盛不再,沿河店铺渐成民居或改作他用,马车店变身成县供销社的家属院。六零年初,在供销社工作的大姑,分到了大槐树下的三间东屋,那时爷爷在邯郸工作,从此车营街257号就成了拖家带口的奶奶进城以后的家,也成了爷爷每月寄抵的汇款单和信封上的地址。
老屋很小,现在想来至多也就四十平米。堂屋正中摆一副条案一张八仙桌两把官椅就几乎占了半间房,南侧靠墙有两把小圈椅,北侧门口一口水缸一个盆架就满了。水缸旁的墙角有一个埋有地线的小喇叭,每天带着“呲呲啦啦”的噪音播报北京时间和“内容提要”,奶奶隔几日会往线底浇一点水,从幼时到现在我一直没搞清楚是什么原理。
在这低矮的三间东屋里,我的父亲迎娶了我的母亲,我的二姑和三姑在这里出阁,我的两个表哥从这里长大,我在这里出生。我的父亲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儿子,我又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想来传统观念深厚的爷爷奶奶一定更希望我是个男孩。然而从小到大,我却从未感受过他们的遗憾和失落。
我出生未满百天,因夜间饥饿啼哭,年轻的母亲不堪其烦。父亲将我从北里间抱到南里间的门帘口,低声请求奶奶让我跟她睡。奶奶说一句“抱过来吧”,从那以后,我便每夜嗅着奶奶身上的暖香气息入睡,奶奶用一碗碗炒面糊糊喂饱了我。
奶奶常说我幼时很乖,一点不缠人,在“土布袋”(旧时北方抚育婴幼儿常备用品,形同睡袋,棉布缝制,里面装上筛过并炒熟的细沙土,婴儿便溺之后更换沙土即可)里一躺就是七个月。我的百天照是一副很不开心的表情,父母说那是因为第一次给我穿起了衣裤,所以怎么哄都不笑。回到家里,放我到“土布袋”里一躺,小腿乱蹬,重获自由。
不知是不是因为躺的太久,我一岁多还不会走路,却已口舌伶俐,坐在小摇车里和纺线的奶奶聊天。我说,奶奶,长大挣钱给你花。一个一岁多孩子的呀呀许诺,让奶奶听得满脸皱纹笑成一朵花。可她终究没等到这一天,我长大,她早已不在。
四五岁的时候,我像个小尾巴,奶奶走到哪儿,我拽着她的衣襟跟到哪儿。街坊邻居都说,老太太哪像养了个孙女儿,倒像养了个老生子(本地习俗把老来所得的幺子女称为“老生子”),奶奶都笑呵呵地答,俺妮儿就是俺的老生子呢。
1974年,母亲带我随调到父亲所在的城市,分开的几天里,我天天哭着想奶奶,奶奶也天天想我吃不下饭。无奈,父母又将我送回老家,从那以后,一老一小,在老院的老屋里,相依为伴。
1976年,唐山大地震,山东也有震感。记得一个雨夜,奶奶倒立在床头的瓶子忽然倒了,已经六十多岁的她翻身起床,将我没头没脑的用被单裹住抱起冲出门去,我安然无恙,她腰腿扭伤疼了好些时日。二年级时的暑假,出差的姑父顺路带我去父母身边小住几日。奶奶送我到车站和姑父会合,在离车站还有不到一个路口的时候,她停住了脚,让我自己走。我不解,犹疑着往前走,走几步,回头望,她站在烈日下,向我挥挥手。再走一段,再回望,她依然站在那里,白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刺眼,我看到她扯起月白色大襟褂子的一角在擦眼——她是在流泪吧!那一刻,小小的心里忽然溢满不舍,很想很想扭头就跑回她身边,再也不分开……如今四十多年过去,那个夏日骄阳下伫立的身影和那个一路走一路哭的女孩依然清晰在眼前,那是我生命里第一次体会什么叫依依不舍!
我十几岁的时候,在邯郸工作的爷爷患病住院,奶奶去陪护,一别半月。我想她想到天天放了学就去车站等候,每一辆车进站都追着看是不是从邯郸来的客车,期望她的身影能突然出现。后来父亲告诉我,有天奶奶在邯郸的街头走着,忽然听到有孩子叫奶奶,她一怔,立马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抹起了眼泪,她说,人家的孩子叫奶奶有人答应,俺孩子叫奶奶谁来应她。每一次听父亲讲起,都忍不住泪如雨下……
低矮的屋檐下,一家人聚聚散散走近又走远,流淌的时光里,是祖孙俩蹒跚前行相依相伴的身影。天真的我曾以为我和奶奶永远不会走散,一些离别的征兆出现,而我浑然不觉。
八二年夏末的一个午后,我和奶奶刚在堂屋的桌边吃完饭,忽听一声巨大的声响,脚底感觉一震——七六年大地震的余悸仍在,我们搀扶着慌不择路逃出屋外,发觉老屋南侧里间的房顶塌陷了一半!
老屋不完全是砖砌,下半截是青砖,上半截是土坯,土坯外面抹了一层白灰。时间久了,拐角处的青砖失去了棱角,白灰墙皮的斑驳处裸露着黄色的土坯。许是那年夏天的雨水太多,年久腐朽的梁椽终于承受不住泥瓦的重覆,轰然坍下。万幸不是深夜,因为我和奶奶就睡在南侧的里间。
老屋是不敢再住了,无奈之下,我们祖孙俩暂时栖身在大槐树下的灶房里。灶房不到十平米,堆积的散碎木料搭成了床板,一橱一凳一炉就是全部。父亲和姑姑们都要接我们去住,奶奶的脾性向来绵软,这次却执意不肯,嘴里念叨着“金疙拉银疙拉不如俺的土疙拉”。从乡下迁居到城里的二十多年,这里已经成了奶奶的第二故土,是她念念不舍的家。
翌年春天,老屋重建,灶房也住不得了,我和奶奶暂居于大姑家。有天一大早她慌里慌张地把我从睡梦中摇醒,叮嘱我赶紧骑车子回老屋那边——在炕席底下有她攒下的钱!我是在屋后的垃圾坑里翻出来的,压在扔掉的炕席下面,一个陈旧的信封,里面大大小小的零票加起来有二十几块钱……我难以想象,这些钱她是怎么攒出来的,她攒了有多久!
八三年夏末,举全家之力,在三间东屋的原址上重建了三间北屋。这大概是奶奶这辈子住过的最好的房子,白墙红瓦的全砖房,门窗通透,高大亮堂。鞭炮炸碎的红屑在奶奶苍白的脸上映出几分喜色,她踮着半解放的小脚一点点打量和抚摸着新崭崭的一切,和我一般欢欣雀跃着。
然而,住进新屋后没多久,奶奶的身体和精神却越发委顿下去。父亲和姑姑带她到医院去看病,那时期县城医院的医疗水平也只能诊断出她气管炎的老病根和因为营养不良而导致的贫血,给几样常用药,打几针B12。我们看到她似乎好一些,略感心安,谁也没想到多年的消磨早已耗空了她的身心。
八四年,奶奶已病重 ,望着她日渐衰弱,我心惶惶又无计可施。那年夏天,她生平第一次住院,我被迫离开到父母处。十几天后再回去时她已起不来床,耳朵也聋了。我大声的跟她说话,跟她说我在爸妈处很好,怕她担心,唯独不敢说想她——后来每次回想都懊悔不迭,为什么不敢说?!那是她在世最后清醒的时日,第二天,她就糊涂了。或许,她竭力保存的那一丝清醒,就是为了等我见那一面!
后来几天,她的声音变得直了,粗重了,变得不像她了。她经常在昏睡中叫喊:给我鞋,让我走!我躲在病房门口流泪,本能感觉到一只无形的黑手正在暗处窥伺,随时要掳走我亲爱的奶奶。我在医院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心中溢满恐惧,生怕哪天一别就再也见不到她。每天从医院步行回家的路上,都会默默设立一个目标,一步为“生”,一步为“死”,走到哪个街角、哪棵树下,如果恰好为“生”,便长吁一口气,如果是“死”,便惴惴不安。她去世的那天中午,我走到哪儿,多数都是落在那个“死”字上……还不满十五岁的我心乱如麻,午饭也吃不下,倒在床头默默流泪。
果然,午后没多久,医院便传来消息,奶奶的情况不好。我急奔向医院,她已是弥留之际。
我站在她的床脚,看着奔忙在她周围的医护人员,很想跪下去求他们留住奶奶的生命,可我却动弹不得;我看着乱作一团的亲人,很想像他们一样为奶奶做点什么,可我却如石化了一般。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生命一点点在她身上流逝,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我竟连哭也不会了……
第一次目睹死亡,却是在我最亲最爱的人身上!
奶奶,秦氏女,小脚,目不识丁,婚后爷爷为她取名为玉华。生于1912 年,卒于1984年农历七月初十,享年七十三虚岁。一生育有二子三女,二子均早夭,我父亲是爷爷奶奶抱养的孩子。
奶奶去世几年后,我才从父母那儿得知身世的秘密。很长时间我都无法接受这一现实——我竟和奶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这怎么可能?!
我从不怀疑奶奶对我的爱,她以深厚博大的胸怀让我从无缺失,以瘦削羸弱的臂膀呵护我的成长,因为她的滋养我的世界从不贫瘠,然而祖孙之间没有血缘链接的现实让我对奶奶更多感恩和心疼。
冥冥之中,或许一切都是天意。上苍赋予我们祖孙的缘分,让我人生最初的十五年与奶奶人生最末的十五年温暖重叠,互为依伴。虽然我的血管里没有流淌着她的基因,但是奶奶传承给我的品质远比血缘更长久更可贵:譬如善良,譬如坚韧,譬如宽容,譬如悲悯……从来没讲过什么大道理的奶奶,用自己朴素的言行教会我这一切,让我在离开她的漫长岁月里一直在努力做个如她一般明净温暖的人。
每当我想起故乡,说起“回家”这个字眼,脑海中浮现的总是未拆前的老屋,而不是奶奶仅住了一年的新屋。去年三姑说,新屋也早已变成老屋,被列入了拆迁范围。我一怔,内心忽觉怅然。年初本想顺路回家看看,然而远远一望,古运河畔的车营街上,已是瓦砾一片。
从此回乡,没有家了。
可是脑海中浮现的光影却愈发清晰,我闭上眼睛,似乎就能触摸到三十七年前的一切——弯弯曲曲的路,下坡,上坡。树干已空洞的大槐树虬枝苍劲树影婆娑,氤氲的槐花香里飘着纺车的声响,将一束束棉团捻出长长的思念。从屋檐野草边吹过的风拂动奶奶的白发,我揪一下她的衣角,奶奶回头笑眼看我,温暖如昨。
……
奶奶和家都住在我的心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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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仍然,山东人。二十年编辑生涯被生活打断。遭遇生活暴击后感谢依然活着的自己,悲观地乐观着,绝望地希望着,用文字记录当下心情每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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