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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 子夜@北纬49゜
文章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不代表《纽约时间》立场。

第 28 篇
这条边界不全是美丽故事
加美边界的和平拱门公园
【提要】
从“一个加拿大人”的身份辨识,到“加拿大民族特性”的形成和实际存在,验证了北纬四十九度那个边界,固然有美丽与和平,但也是一种不可逾越的界限宣示。这是两个不同质的国家,不但有旧仇新恨,互相之间不咬弦更是常态。所谓加拿大是美国的小老弟或小跟班,甚至是“走狗”,这种误读或误判,既不符合现实政治,更不符合加拿大人的个性。
文:乡庐子夜
八月九日是一个重大日子,因为关闭了将近一年半的加拿大边界将向美国人重新开放。北美大陆那条以北纬四十九度为限的地理线,作为加拿大和美国的边界,一直以来被人们赋予了很多美丽的想象,并且书写了一系列人性与和平的故事。重开边界是又一个可以作文章的新闻。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期间却生出了一些旁人看来是非常尴尬的事情。
事情是这样的:七月十九日,加拿大政府宣布重开边界,逐渐开放已经完成接种新冠疫苗的外国旅客入境,且无需隔离。这项措施的全面实施从九月七日开始,但是,完成接种任何一种加拿大已批准的疫苗的美国公民或永久居民,可以提前一个月,即从八月九日起就可以入境加拿大,且无需隔离十四天。而且,八月九日起加拿大还把允许起降国际航班的机场,从目前的四个增加到九个。这项重大举措给了美国特别的优先和便利,理应得到美国的欢呼,因为这一年多来,加拿采取了远比邻居美国更严厉的抗疫防控措施,严格限制美国人的跨界行动。而这期间美国官方和民间一直施压加拿大尽早开放边界,允许两国人员互相流动。但加拿大不为所动。总理特鲁杜多次讲话表明,是否开放边界需根据加拿大自己的疫情来决定,言下之意就是美国对加拿大的主权不要说三道四。因此,加拿大一旦宣布向美国开放边界,理应会得到美国的善意回应,并同步开放边界让加拿大人自由进出美国。没有想到,不到二十四小时,美国国土安全部就宣布,将继续对加拿大的国民保持边界关闭状态,起码在未来的一个月即到八月二十一日前不会开放边界。
这无疑让边界两侧的人民感到不可理喻,尤其加拿大人更感到有一种“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尴尬。因为事实上这一年多来,美国方面对开放边界的呼声远比加拿大更高,心情更迫切,而且目前的状况是美国的疫情仍然处于非常严峻且有可能再次失控的局面,相比之下加拿大疫情正在逐步趋缓,“内控”已见成效,现在所需的反而是加强“外防”。因此,当加拿大向美国开放边界而美国却继续关闭,舆论认为是一种反常或至少很微妙的事。特鲁杜此前坚持加拿大开放边界是自己主权的事,因此,他也很识趣地声明,对美国继续关闭与加拿大的边界表示尊重,不会对美国的主权行为说三道四。其实,他内心的苦涩和失落仍然是无法掩饰的。
 边界海关
近几个月来,美国在疫情方面一直是维持大胆放开和宽松的思路,这基本反映了美国的特殊国情和一般民意,而且美国政界、商界和民间一直要求政府向加拿大施压开放边界,现在反而加拿大已开放而美国却不为所动,这显然是有悖常理了。就连美国民主党的国会议员布赖恩·希金斯(Brian Higgins),也对拜登政府的宣布感到困惑和愤怒,他说,由于疫苗的成功,保持美国陆地边境关闭是不合逻辑的,几个月来处于加美边境地区的人们和企业都在希望边界重新开放,美国宣布继续关闭边界将损害经济复苏,也伤害生活在边界北部美国人的家庭,事实上相比加拿大开放边界,反而使美国处于不利地位。
观察人士实际上已经注意到,美国维持边界关闭,固然是因为避免与南部墨西哥边界的“不等同模式”,但这个问题在技术上完全可以适当处理和解决。因此,他们很有兴趣想知道的是,这里有无美国对加拿大一年来强硬关闭边界的某种报复意义?双方对此都讳莫如深,但这里有一个背景是不应忘记的:一年前,当加拿大在疫情压力下准备关闭边界时,前总统川普曾要加拿大不这样做,但在特鲁杜绝决态度下,双方最终不得不同意关闭边界。此后,从川普到拜登,多次要求加拿大重新开放边界,特鲁杜始终不为所动。
一直到今年三月,即加美边界关闭一周年之时,美国人还热忱地期待边界重开。上面提到的那个希金斯甚至乐观地表示,两国边界在五月份可以部分重开,他们还给总统拜登写信,要求制定逐步开放边界的路线图,具体目标是,在五月底“阵亡将士纪念日”(Memorial Day)部分重开边境,而在七月四日美国独立日时可以全部重开(加拿大的国庆节是七月一日)。他之所以信心满满,是因为拜登已经承诺,要在美国独立日之前完成全民接种,生活恢复正常。当然,倔强的特鲁杜没有给希金斯面子,按他的时间表开放边界,而是硬拖到现在。结果就是现在这个微妙状态,拜登承诺的全民接种已经跳票,反而加拿大一枝独秀,全民接种率逆转超过美国。开放边界这个球踼回美国这一边,美国反而端起了架子。无怪乎希金斯议员要暴跳如雷了。
很多人是从远处看加拿大和美国的关系,所以那条北纬四十九度的边界,历来被人描绘成天下最和平的“不设防边界”。而由于加拿大在国际社会上的行为方式,相比美国是低调与温平,从来不曾展现咄咄逼人的形象,因此许多人以为加拿大是美国言听计从的小兄弟、小跟班,甚至是美国的“走狗”。事实上,从历史到现在,稍微了解两国关系史的,都很清楚,加拿大和美国经常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两个国家谁也不是省油的灯,谁也当不了谁的“走狗”。
起码,目前以北纬四十九度为限的边界,本身就是两个国家经过战火浴血之后的产物。今天这条边界,虽然是源于1783年签署的《巴黎条约》,但事实上在这之前以及这以后,两个国家为了争夺领土和势力范围,多次爆发战争。涉及加拿大建国和立国以及目前边界的战争,大的就有三次,即英法七年战争、美国独立战争和后来的英美战争。英国在七年战争中打败法国,保住了在北美的殖民地,这对后来加拿大能在北美生存是至关重要的,假如英国败于法国,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加拿大。从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期间,美国在领土扩张方面始终是以威武和进取姿态闻名的,而北美此前的十三个英国殖民地,大部分归入美国版图,只有北部一些殖民地一直与美国进行抗争,维护了后来作为加拿大的基本领土和版图。
1783年之后,美国领土一直在发生变化,当然也想把北部那些殖民地“变化”到自己的版图中。到了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两国边界不断发生冲突,原先以北纬四十九度为限的共识已不复存在。当时英国的胃口很大,主张以北纬四十二度为界,这个纬度以北全部归属大不列颠和爱尔兰联合王国;但是,正在大国崛起的美国胃口更大,提出了要以北纬五十四度四十分为界。当时的一位名叫詹姆斯·诺克斯·波尔克(James Knox Polk)的总统候选人,在大选的政见中提出了一个口号:Fifty-Four Forty or Fight,意思就是,要么五十四度四十,要么他娘的打一仗!这个口号也是他后来竞选成功担任美国总统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波尔克上台后却顾不上与英国打了,因为他要到南边与墨西哥“他娘的打一仗”去了。这就是1846年的美墨战争。这场战争消耗了美国大部分兵力,正好加上英国也有内外交困的问题,于是,双方从战场上回到谈判桌,签署了署名的《俄勒冈条约》,规定美国和加拿大之间的边界在北纬四十九度。这一纬度是直线的,不因山脉河流和森林有所改变,唯一特例是向西穿过太平洋时,在温哥华岛与大陆分离的通道向南转弯避免切掉岛的南部,等于是温哥华岛全部划给加拿大。当然,由于英国同意以北纬四十九度为界,也就等于从落基山脉峰顶一直划到太平洋沿岸,整个哥伦比亚河流域尽数归于美国。这就是妥协的结果,这个结果一直保持至今。
Fifty-Four Forty or Fight,当年的漫画。
从表面上看来,加美边界是相当和平的,也就是以“世界上最长的不设防边界”而著名,虽然这仅仅是军事布控方面的,但无论如何,在十九至二十世纪,当世界充满争夺领土、边界和版图的“寸土必争”战争年代,这种“不设防”的景观还是有一定示范意义的。这与美国和墨西哥边界形成了明显对比。美墨边界军警每天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全方位监控,不但有高达三至五米的铁丝网、铁栅栏与水泥墙,而且配置各种设备(如无人机和固定式红外相机等)日夜频繁巡逻,甚至地底也要时常挖掘探测,以防有人挖掘地道溜进美国。美墨边界发生的许多人伦悲欢离合故事,成了文学书写和艺术表现的重要题材。而加美边界,在最西端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和美国华盛顿州交界处的和平拱门公园(Peace Arch Park),那座横跨北纬四十九度坐标的拱门,门上就刻着一行字:“愿此门永远不会关上”(May These Gates Never Be Closed),拱门两边腰线分别刻的是“兄弟合一”(Brethren Dwelling Together in Unity)和“同一母亲的孩子们”(Children of A Common Mother),令世人感动。这就是加美边界的精神宣示。那个公园地跨两国,谁都可以在里面自由穿行,并设有大量的野餐桌,无论是假日或平时,都有人在这儿休息游玩进餐,特别是许多新婚夫妇会在这里举行婚礼。那些从世界和战乱地区来的移民和难民,在这样一个和平温馨的边界公园,所学到的和所启悟到的,一定是毕生难忘并会分外珍惜的。
 “愿此门永远不会关上”(May These Gates Never Be Closed)
由于不设防,很多人于是就以为这两个国家是一家人,而且不分彼此,甚至是谁可以当谁的“走狗”了。其实,这是远看,只要近看,尤其是身处其中任何一个国家,那么,许多事情就不是那么漂亮了。跨过这道边界,那种勾心斗角和互相算计还是非常多的,本质上没有谁对谁言听计从的,更不可能谁会当了谁的“走狗”。
这两个国家,其实有许多新仇旧恨的。例如,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事,就是加拿大的历史书中,会很详细地介绍1812年的美英战争,不但淋漓尽致,而且有声有色,因为这场战争是保证了加拿大作为一个正常国家诞生的先声,如果不是这场战争,现在的加拿大人实际上都是美国人了。但是,在美国的历史书中却很少对这场战争进行详细介绍,或者避而不谈,或者轻描淡写,以至于连当代美国总统也不甚了解。前一年,加拿大和美国发生贸易纠纷,特鲁杜总理和川普总统在进行会面时,川普想挑加拿大的毛病,就说:“当年放火烧白宫的不就是你们吗?”其实,他可能不知道,那时加拿大还没有建国。
1812年的美英战争中白宫官邸被焚。
就历史常识来说,1812年战争中火烧白宫的是英国士兵。本来,那次战争美国的目的就是夺取英国在北部的全部殖民地,使之变成美利坚合众国的一部分。这次战争是由美国在国会通过投票公开宣战后开始的,其实在此之前美军便开始计划兵分三路进攻加拿大(当时分为上加拿大和下加拿大),企图在海军的协同下将英军势力全部赶出加拿大的那块土地。但是,当时的加拿大人奋起反抗,而且同仇敌忾,从政府官兵到普通民众都高度团结,加上驻守当地的英国士兵拥有一批受过正规训练、经验丰富的军官,然后得到当地民兵和印第安原住民的支持,美国的进攻很快就遭到挫败。在这个过程中,美国虽然曾一度在某些攻势中得到收获,但始终无法拿下加拿大包括京士顿等战略要点。反而,英军利用美军集中在北部边境前线形成的后方空虚,由罗斯将军率领了四千人部队绕到美国东海岸登陆,直取美国首都华盛顿。在这之前,美国人入侵加拿大后曾放火焚烧了约克镇,所以作为报复,一队英军士兵跑到白宫放火烧了官邸。这件事情,以及整个英美战争,是美国历史上并不值得炫耀的一页,一般人也不会经常提到白宫被烧事件,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样一件事,这也就是川普成为总统之后耿耿于怀的原因。这是两个国家无法解去的历史情结。
这场战争保住了加拿大以后作为一个国家的领土和版图,这对加拿大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历史记忆,这种记忆比任何美国人都强烈和持久。因此,加拿大的独立国家意识和独立民族意识是非常浓烈的,而且加拿大的性格也是勇敢坚韧,几乎不可能向任何人无原则地屈膝。美国和其它国家同加拿大多年打交道,都会对这一点刻骨铭心或记忆难忘。1812年战争以后,虽然没有再就既定的边界发生过大规模冲突,但是两国一直保持互相警愓和处于紧张的战备状态。美国从俄国手中购入阿拉斯加后,甚至想从南北两方包抄加拿大,铲除英国势力的企图很长时间没有打消,一直到二十世纪初两次世界大战结成同盟后才渐渐死心。
冷战期间,加拿大一方面以民主国家的典范成为美国盟友,但同时又有自己的国家主权意识和民族精神,保持着一定的独立和自主,而且从来都是旗帜鲜明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中国三年自然灾害中,加拿大及时向中国提供救命小麦,是受到美国要制裁威胁的;七十年代,加拿大不顾美国的反对和压力,与远隔重洋的中国建立外交关系,是整个西方国家中最早撕开链条的。加拿大这个国家坚持自己的独立性,某种程度上并不亚于美国等大国。而且,这种独立精神一直延续到今天。当西方国家全面禁用中国华为5G时,加拿大并末随风而动,直至目前仍然是五眼联盟中唯一没有禁用华为5G的国家,这种独特风格实在也是值得观察的。
因此而言,加拿大可能不是有些人想象的那么简单,对美国是“西瓜偎大边”,甚至是美国的“走狗”。加拿大人是相当有主权意识和民族精神的国家。看一个最细微的简单例子,在加拿大去著名超市Superstore ,发现巨大招牌上方都有一小字,即Real Canadian,这才是全名,意思就是“真正的加拿大超市”。加拿大是用自己产品而不是“进口”来招徕顾客的。加拿大身居美国之邻,跨步之遥,但加拿大人很少对美国有更多的羡慕和向往,从心理上就是一种独立和自豪的惯性。
从历史到现在,加拿大和美国是两个完全不同质的国家。加拿大和美国之间具有深层久远的差异和结构性的矛盾,甚至是互相之间的历史偏见和持久的对峙情绪。从礼仪来看,两国关系始终是岁月静好,在外交上相敬如宾,而从生活方式和行为模式来看,基本是两个模子出来的。一个最普遍的观察是,美国人到了加拿大,或者加拿大人到了美国,都很难适应对方的节奏和习惯。一条北纬四十九度的标线,分界出来的不但是两个国家,而且是分界出来两种不同的文化和价值,这是需要认真观察和分析的。
这种差异,正是加拿大能独立于美国之外的关键原因。除了更早期的法裔移民外,北美殖民地主要就是从英国远渡重洋寻找新大陆的移民,这个群体大部分是新教徒。一开始这似乎是一个整全的价值群体,他们共同的理念是摆脱英国皇室的专制统治,建立一个自由和自治的社会。但是,随着在这块新土地上的时间推移,他们慢慢就形成了激进和保皇(保守)两个分支。1776年美国的独立战争,始终是以激烈和激进为主旋律的,主流派不但反抗英王的压迫和统治,而且是根本上与母国断绝所有包括政治和文化上的关系,这就迫使保皇派不得不与他们分道扬镳。当华盛顿击败英国军队时,大批保皇党人放弃家产,拖儿带女北迁加拿大和其他英属领土,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在加拿大的英王保皇党人,他们也反对国王的专制统治,但不愿意放弃维系国家传统和文化的君主制文化,他们具有强烈的与母国文化和意识形态相连的脐带。这种个性特点正好同美国的英国移民不一样,他们决绝地与母国断绝关系,甚至与英国的世仇法国联合反对英国,这就铸造了美国人自由不羁和无所传统拘束的政治文化。纽约的自由女神像是法国赠送的,而不是英国赠送的,这里就非常具有象征性的符号意义。
美国从一开始就把北部那片土地视为自己的国土,把加拿大并入自己的版图作为“天然使命”,而加拿大人则始终以“加拿大第一”进行对抗,美国人历经二百年也无法改变加拿大人的个性。关于加拿大有别于美国人的个性特点,历史学家唐纳德·克赖顿(Donald Creigton)曾有过精辟说明:“他们是维多利时代中的典型的殖民地政治家。他们在才智方面既不像十八世纪人们那样热衷于基本的政治原则,又不像二十世纪人们那样念念不忘人种和文化的社会准则。他们自认为是英国臣民,而且是自认为英国宪法传统的合法继承者,充分地参加了英国的政治生活。欧洲国家在新世界所建立的所有殖民地中,唯独英属北美各省从来没有试图把自己从母国分离开来”(《加拿大近百年史》,Canada’s First Century)。
来到加拿大境内的英国人持守保守的文化,不但决定了加拿大政治的保守和温和,而且事实上也为自己同美国的价值和文化进行区隔并保持自己独立性,奠定了坚实的文化和理念根基。正如克赖顿在同一本书中所说,“他们和英国的联系不仅是历史的和本能的表达形式,而且也是理智和雄心所选择的渠道。……如果凭着她自己,加拿大只能淹没在美国这样一个巨大邻邦的阴影里的一个北美小小独立国,只能成为一个弱小的、从属的、奉承人家的国家生存下去”。
这就是问题的本质。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加拿大和美国就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并形成谁也无法改变对方或强迫对方的政治规则。
从远处走近加拿大观察,有两个特点是必须要理解的,一个是有别于美国的价值选择,二是鲜明的“加拿大民族特性”。加拿大人继承了英国长久来的传统文化,选择在维护现有秩序的基础上进行循序渐进的社会改革和演进,而不是美国那种与历史绝决断裂并且诉诸暴力的激进模式。美国独立宣言中的旗帜是自由和独立,而加拿大最初宪法即英属北美法案的核心是秩序与和平,有着英国保守文化的基因。美国和加拿大建国初都有过开拓西部的篇章,美国的这个过程中充满了血腥和暴力,加拿大则相对和平与有序。更重要的是,加拿大从建国开始,就极力地想体现“一个加拿大人”的身份辨识和认同。从早期法裔居民与英国移民的矛盾和处理,到解决与原住民的历史问题,再到从宪法层面解决地方主义,致力于建设一个整全而又实行多元文化的社会,实际上就是完成一个新意义上“加拿大民族”的过程。
从“一个加拿大人”的身份辨识,到“加拿大民族特性”的形成和实际存在,实际上验证了北纬四十九度那个边界,固然是和平和美丽的,然而也是一种不可还逾越的界限宣示,这是两个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执着,不同的价值追求,不同的利益坚持。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加拿大在地理上不再担心美国的入侵,但在文化上特别警愓美国的影响。加拿大有一系列的法律和政策,例如电视和出版等,对保持加拿大文化抵挡美国的侵蚀都作了规定。关于“加拿大民族特性”这个问题,涉及许多理论和历史论据,应另作专文详论,但是,起码我们应该很清楚地看到,所谓加拿大是美国的小老弟或小跟班,甚至是“走狗”,这种误读或误判,既不符合现实政治,更不符合加拿大的历史和个性。
零街,Zero Avenue,路中黄线也就是国界线。
因此,这次围绕是否立即开放边界,美国和加拿大互相之间不咬弦和不对盘,实在是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事实上,即使在新冠疫情期间,加拿大和美国就发生了许多尖锐的冲突和对峙。最新的一例,就是新当选美国总统拜登刚上任,作出的重要决定之一就是暂停川普批准开工的美加输油管道(Keystone XL)。这条输油管道对以能源生产为主的加拿大至关重要,从加拿大的阿尔伯塔省经美国内布拉斯加州一直到得克萨斯州,而且最关键的是这条油管已经开工。突然被叫停不但要立即裁员正在施工的一千多人,后续的影响则是关系到加拿大巨大的经济利益和发展计划。此事尚未了结,到了五月份,美国密歇根州又以担心管道破裂为理由,要关闭加拿大一条关键的原油管道,这条管道每天向加拿大安大略省、魁北克省和美国密歇根州、俄亥俄州和印第安纳州输送五十四万桶石油,一旦关闭,用加拿大的话说将遭受“大规模且可能是永久性的原油供应中断”。加拿大对美国发表了迄今为止最强硬的措辞,警告这可能会损害双方的关系。这两条输油管涉及的公司或有关省,或者诉诸法律同美国对簿公堂,或者不惜放出狠话,阿尔伯塔省有的政客甚至认为这无异是两国之间的“宣战”。虽言之夸张,但足见两国利益之对立和不容。
美国拒绝立即对等地开放边界,无疑是打脸特鲁杜。在一般人的眼睛里,而且特鲁杜自己也毫不掩饰,他同拜登的关系远好于川普,这种情况下白宫仍然不为所动,所以加拿大近日放出这样的风声,说已经开始担忧“经几代人形成的成功管理美加关系的历史框架的效力”。当然,与其说这是一种威胁,我们宁愿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谈判和解决冲突前的要价。至少,天不会塌下来。
显然,加拿大和美国的关系不是什么领导人个性和关系所致,这里有久远的历史渊源和深层的结构性矛盾。加拿大人长期以来在潜意识中有一种随时与美国区隔的心理惯性,实际就是一种加拿大别具特色的反美文化或反美心理。早期的保皇党分子,经常以贵族的眼光蔑视美国在革命中的所谓“暴民政治”,美国独立战争的暴力色彩在加拿大一直受到鄙视,他们认为加拿大的精英政治制度远优越于美国。加拿大立国之父约翰·亚历山大·麦克唐纳(Sir John Alexander Macdonald)那个时代,隔着北纬四十九度往南望去,用“欧洲渣滓”来形容成群涌入美国的移民。麦克唐纳从政早期就激烈批评美国政治体制的弊端,而他成为第一任加拿大总理,上任后发表的《国家政策》被普遍认为是加拿大反对美国文化、美国政治、美国价值的宣言书。
历史学家注意到加拿大的反美心理,根源在于各自文化的不同,美国文化深受古典自由主义、辉格思想和民粹主义的影响,具有变异流动的特点。而加拿大文化则根源于保皇主义或称托利主义(即保皇党人的思想基础)的土壤,深受重商主义的影响,对君主制的秩序传统有一定的怀念和借鉴。非常奇怪的一个现象是,托利主义在加拿大两个左右政党的思想理念中都占有一定的影响力,但又不是完全的英国贵族式的托利主义的拷贝,而是加进了加拿大底层文化甚至是社会主义的因素。上世纪保守党政纲引进的充分就业、廉租住房、医疗保险、劳工权益等,其左倾色彩甚至比罗斯福新政建立的社会保险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加拿大左右政党没有像美国那样走向极端,思维逻辑和行为模式都是相对具有保守主义的制约,这实际上是加拿大不可能出现美国那种政治分裂的一个重要观察背景。
这种文化,加上历史、政治体制、经济、宗教等原因,使定居于加拿大的英国移民拒绝追随美国的理念,后来英国衰落,这些人逐渐不再以英皇子民自居,而形成了独立的具有整全意义的“加拿大人”。这个时候的反美文化,已经具有了完全意义上的民族精神了。
加拿大的这种反美文化,从遥远的国度是无法感触的,他们远看加拿大与美国紧依相邻,一强一弱,加拿大理应同美国穿同一条裤子的;但是,生活在此地的人每天晚上打开电视机看新闻时,少不了会目睹两国之间的唇枪舌剑和互相指控。这些年来,经济贸易之间的纠纷和冲突已经成为常态,而即使不是涉及两国具体经贸利益的,美国也不是总能从加拿大得到掌声的。最有意思的是,加拿大举世闻名的人权价值和相应行动,不仅是针对许多国家进行“说三道四”,经常也是针对美国的。例如,9-11事件后,加拿大一方面同美国站在一起反对恐怖主义,但另一方面加拿大政府就抗议和谴责美国虐待塔利班战俘;在攻打伊拉克问题上,加拿大也是持反对态度。事实上,许多观察人士都感受到,加拿大和美国在许多国际事务上的分歧甚至比英国和美国还要大。
美国的主流人口是从欧洲移民过去的,从一开始欧洲就对美国人有一种抵抗甚至蔑视的偏见,偏偏加拿大人以英国为历史文化的本源,也就继承了欧洲长盛不衰的反美文化。这是非常顺理成章的行为逻辑。凭心而论,加拿大的反美心理存在诸多偏见和妒嫉,甚至是一种狭隘民族主义的露泄。但是,这起码可以向远处观看者提示一个现实:加拿大人是坚持要过自己日子的,不是和美国绑在一起的。从国际关系来说,这种近邻的敌视和逆反心理,应该是一种社会心理的正常表现。
因此,从历史和现实来看,北纬四十九度的这条边界从来不全是美丽故事。这里充满了新仇旧恨和互相怨怼。但是,一百多年前边界大致确定之后,军事冲突和武装干涉的因素基本已经排除,加拿大和美国事实上为全世界树立了一个解决边界问题的最成功典范,这是最令人欣慰的事。一年前因疫情而关闭边界,是特例而不可能成为常态,目前加拿大政府重新向美国开放边界,美国虽然态度暧昧,但估计也会很快跟进重开边界,毕竟两地的民意和呼声就在那里。加拿大和美国和平共处,伴以吵架磨嘴,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日子,估计就是未来可预见时期的基本态势了。在天下大乱的今日世界,能走到这一步也算功德圆满了。
和平拱门公园的野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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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掌掴国度“的美学观察(已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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