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孩旧照
编者按:《上野不忍池》是黑孩重返文坛“东京三部曲”首作,是一个女人的异国奋斗史和别样“东京爱情故事”。黑孩的文字细腻真切,故事引人入胜。汪曾祺是黑孩的忘年交,他说黑孩是有“感觉”的,有“新感觉”的。她把难以言状的心理状态转化为物质的,可触摸的生理状态。“感觉”是一种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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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不忍池》十二章、十三章节选
文/黑孩
饭店是一栋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翔哥说是日式饭店。进了大门,映入眼睑的是一座假山。假山下有小桥流水和茅草房。小桥下,溪水流过两岸的人家。隽永华丽。我很惊讶,想不到中国的古典诗词会在日本的饭店里,以这种形式完美地再现出来。我的脑子里瞬时出现了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里的诗句。
这时候,我觉得满怀都是乡愁了。说到乡愁,其实我对“故乡”并不是十分热爱,也从未感受过所谓境界般的“乡愁”。早年回国是因为妈妈在。而现在故乡与他乡已经不存在什么距离问题了。微信与网络,使人跟人一息相连。如今妈妈不在了,我根本不回故乡了。但不回故乡并不等于我不爱那片土地。
儿时暗记过的诗词一古脑儿地拥到脑子里。我不由得说了一句:“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说完后感到戚然,一时竟想流泪了。可能感到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翔哥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他问我:“是不是还没有开始吃东西,却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我说是。他说日本很多类似的地方,总能满足我们对中国文化的迷恋和想象。
我非常感动,对他说:“谢谢你。”
才知道这家日式饭店是螃蟹专门店。
摄影:张少杰
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将我跟翔哥引到二楼的一间大屋里。榻榻米上坐着一男一女,看样子在等着上蟹。我跟翔哥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个房间里就两对客人,我觉得很别扭,心想如果是单间就好了。我一直喜欢居酒屋那种乱糟糟的感觉,谁也不用在乎谁,因为谁都不会在意谁。看出了我的拘谨,翔哥让我放松点,还告诉我不用正坐,把腿伸直了就好。我本来也不会正坐,于是把腿伸到桌子下面,但偷偷地朝那对男女看了一眼。他们已经开始吃了。翔哥说:“我之所以喜欢日本,有一点就是在日本没有你这种人为的拘束感。日本人才不会在乎我们是什么关系,不会在乎我们叫什么菜,也不会在乎我们怎么坐,会不会大声说话。除了不要触犯法律,剩下的基本上可以为所欲为。日本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天堂。”
他的话令我的拘谨放松了不少。再看那对男女,女人确实没有正坐,两条腿放在桌子下面。
房间里回荡的音乐是莫扎特。后来我发现,日本人真的是偏爱莫扎特。跟迷信差不了多少,很多日本人认为,如果让自己的小孩子从小听莫扎特的话,小孩子有可能成长为天才。电视里的广告曲,以及饭店、幼儿园或者商店里放送的曲子,很多都是莫扎特,简直可以说是泛滥。音乐对于我来说,跟一种被抚摸的感觉差不多。音乐似物质,以各种各样的形状来击打我。音乐有多少个形状我就会产生多少个心情。心痛了,哀伤了,兴奋了,快乐了。我不懂音乐但是会喜欢音乐。我不懂音乐但是会迷失在音乐里。
最先上来的是酒。这一次,翔哥要的是用热水烫过的日本酒。说到日本酒,在日本的传统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比如人生最为重要的节日结婚,基本上离不开日本酒。现在的日本,四季已经不是很分明了,但是我刚来的时候,真的可以说是“四季分明”。日本酒有强烈的四季感。春天赏樱花,喝“花见酒”。夏天喝“越夏酒”,夏天热啊。秋天喝“月见酒”,秋天的月亮好看啊。冬天喝“雪见酒”,冬天的雪浪漫啊。酒被装在陶瓷的酒壶里,壶口飘出思绪万千的馨香。
翔哥告诉我,日本将酒壶称为“德利”,而酒杯则被称为“猪口”。日本女人端来的酒杯是由白色陶瓷制作的,杯底有两个蓝色的同心圆。我问翔哥“圆”有什么寓意,他回答说,“圆”也叫“蛇目”,没什么寓意,不过用来判断酒的色泽和光泽。接着他还告诉我,喝日本酒要以右手持杯,左手托住酒杯的下方。酒不能一口喝完,先喝一口,将酒杯放在桌子上。剩下的量要分数次喝完。最后呢,杯底要留两成的量,直到添酒前才一口喝完。
不过翔哥说我们来不是为了品酒,所以不用在意这些规矩。他说他之所以跟我说这些,是为了我将来写作的时候可以有个参考。他对我说:“再说下去酒就凉了。”于是我们默默地将杯子碰了一下。
等着添酒的时候,翔哥突然在桌子下面抓住了我的脚,问我:“走了一天,你的脚会不会很累?”
我说当然累。他开始按摩我的脚。我穿了一双黑色的棉袜,但还是觉得很舒服。不过我的心又痒痒了。说真的,长这么大,他可是第一个给我按摩的男人。他的抚摸很温柔。他问我:“舒服吗?”
我点了点头。这时候第二轮酒也上桌了,我想敬他一杯,但是他不让。他拿起酒壶为我的酒杯添酒。刚才已经说过一次了,我的心痒痒的。我谢了他,然后一声不响地看着他。这一刻,我觉得我是很爱他的,但是我没有告诉他,我想他对我的爱一无所知。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看他。我笑着喝了一口酒,说我想起了大连。他又问我大连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我告诉他:“有大海,很漂亮。那里的人说话有螃蟹味。”
他笑起来说:“我想像不出带螃蟹味的话是什么感觉。”
我就给他举了几个例子。比如吃饭说“歹饭”。再比如别吹牛了说“败泡了”。还有傻瓜说“彪”等等。于是我们一起笑起来。我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那对男女。
说到大连,其实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小时候,因为特别穷,为了省菜钱,妈妈三天两头带我去海边捡海草,捉干贝和螃蟹。几十年前的大海真得可以说是“碧蓝碧蓝”的,一点儿污染都没有。沙滩上很多褐色的小蟹横行霸道。我和妈妈将捡来的小蟹装到随身携带的塑料袋里。小蟹被我们拿回家后,用菜子油煎了吃。肚子饿的时候,我和妈妈就拿出随身携带的小铁锤,敲礁石上的海蛎子。用大连的话来说的话,捡海草捉螃蟹就是“赶海”。每次去赶海,我跟妈妈都是只带干粮,也就是用玉米面做的饼子。我跟妈妈就着海蛎子吃饼子。说真的,本来是吃腻的玉米面饼子,因为有了海蛎子,竟然变得特别好吃。再说那些煎过的小蟹,金灿灿的,又香又脆,真的是太好吃了。一直到今天,金色的小蟹仍然拖着童年时我对大海的嗅觉。
关于螃蟹,日本有三大名蟹:北海道的帝王蟹和毛蟹,以及山阴县和鸟取县的松叶蟹。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蟹的吃法非常讲究。上的第一道蟹是松叶蟹的刺身和寿司,蟹肉富有弹性,味道甘甜。第二道蟹是火锅。锅料里我只认识海带,水翻腾了,轻涮蟹肉,沾醋酱油吃。第三道蟹是跟炭烤炉一起上的,蟹肉沾柠檬汁吃。最后是煮蟹,没有调料,直接享用盐味。
童年的嗅觉是一个怀念的陷井。那天晚上,翔哥走后,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妈妈。妈妈是一个声沙沙的女人,多年前因为感冒并发肺炎而突然离开了人世。我有过很多的遗憾,没有让妈妈品尝到有这么多吃法的螃蟹是我无数遗憾中的一个遗憾。妈妈的死令我悲痛欲绝。妈妈去世时我没有能够在她的身边陪伴她,又是无数遗憾中最大的一个遗憾。有人不理解我为什么总是在小说里写到妈妈,还说她看得都有点儿烦了。说真的,她的疑问令我惊讶,我无法回答她。事实是我非常爱妈妈,而爱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这一点,她不懂。夜里我失眠了,感情混乱,脑子里总是出现跟妈妈最后一次见面的事。
翔哥说性的高潮其实就是“丢失”了自我。玛格丽特・杜拉斯在《情人》里说:“开始是痛苦的。痛苦过后,转入沉迷,她为之一变,渐渐被紧紧吸住,慢慢地被抓紧,被引向极乐之境,沉浸在快乐之中。大海是无形的,无可比拟的,简单极了。”说真的,她说了那么多感觉,而我只喜欢“简单极了”四个字。翔哥问我对“高潮”有什么样的感觉时,我回答说:“失神。”我觉得他不理解我话里的意思,我本来的意思是“神魂颠倒”,但是他再也不跟我谈“感觉”了。
有些事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实际上,翔哥对于我来说,并不仅仅是单纯的“浪漫情人”。一开始,我只是迷恋他,想跟他在一起待着,但慢慢地,我开始模模糊糊地期待着新的展开。人的欲望是不是真的没有止境呢?
摄影:张少杰
有一天,因为翔哥是一大早来的,所以我们都不想去外边。我刚起床,身上还穿着生日那天他送给我的睡衣。我坐在沙发上,他就坐在我的身边。我觉得闹心,不清楚自己除了他在身边陪我之外还想要什么。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强,都照射到床上了。光线太亮了,我的眼睛有点儿不舒服。我将窗帘拉上,房间似乎寂静下来。看起来跟没话找话似的,我问他:“万一,你太太发现了,你有想过她的感受吗?”他问我发现什么。我说:“发现我的存在啊。”
我感到有点儿厌烦自己。他站起身,去厨房冲咖啡。我跟他道歉,说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他转过半个身子对我说:“我总是很少待在家里,她已经习惯了。”
但这一次,我没有再追问什么。说真的,他回答时所表现出的冷静感令我惊讶。更令我惊讶的是他说他不经常待在家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竟偷偷地生出一种欢喜,因为对于我的期待来说,他的话给了我非常大的可能性。我快被期待兴奋得晕倒了。他只冲了一杯咖啡,对我说:“让我们用同一只杯子喝咖啡好了。”我说好。他喝一口,我喝一口,他再喝一口。他穿了一身我没有见过的衣服,大概是新买的。
他迟疑了一下,对我说:“其实我懂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心情。不妨告诉你吧,我跟太太已经到了考虑协议离婚的阶段了。”看到我惊讶的样子,他赶紧解释说:“你不要多想。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已经是老早以前的事了。”我不说话,他接着说:“所以我让你在大连买房子啊。依我看,哪个女人都应该明白买房子意味着什么的。”
我说:“是吗?”
他说:“你怎么这么傻。有时候真觉得你挺傻的。又土又傻。”
我转过身看他,他的眼睛发亮。我有一种冲动,想自己上去抱抱他。但是我从来没有主动拥抱过一个男人,所以忍着不动。至于他说的房子,我不是不希望他买,是想“到时候了”再买。比如他真的决定跟我结婚,而我们决定去大连的“那个时候”。他说我是个老实人,换了别的女孩,也许巴不得他赶紧买房子。他不知道,这时候,我心里想要的是他,而不是什么房子。我真的太爱他了。
时光过去了好多年,我到现在还记得他那时候对我的表白。出乎意料的是,他突然问我:“你知道每一个男人,从童年的时候开始,就有他心中理想的女人吗?”我说我不是男人,但是想知道理想中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他指出:“男人头脑中的理想女人,通常跟妈妈有关。要么是接近于妈妈,要么就是跟妈妈正相反。”我想他说得对。我因为一直讨厌爸爸,所以长大后恋爱的男人,都比我大很多。回过头来想想,所有跟我交际过的男人,他们的年龄几乎都可以做我爸爸。我曾参照心理学来解释自己的选择,答案就是,我在找男友的同时,也在寻求一种父爱。
他又问我:“知道我喜欢你身上的什么地方吗?”我摇摇头,说不知道,然后说想知道他喜欢我身上的什么地方。他回答说:“你安静但是苦恼,你紧张但是克制,你温柔但是野性,你单纯但是复杂。你身上有我说不清楚的矛盾和对立。我喜欢这样的复杂性和多重性。”说真的,我被他绕得糊里糊涂的,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喜欢我身上的什么地方,我只是觉得他欣赏我。这时候我还年轻,初情悲恋都令我感到满足。
“你知道,”他接着说,“我现在有一儿一女,但算命的说我命中有两个儿子。我想来想去,另外的那个儿子肯定是你日后为我生下来的。”
他说这话毫无意义,但我回答他说:“希望日后你能够如愿以偿。”他使劲儿地抱了我一下。窗外传来沙沙的声响,我打开窗帘,对他说:“下雨了。”
午饭是翔哥去外边买的盒饭,但我太兴奋了,根本就不饿。他也只吃了一点点。我们一人喝了一罐啤酒。晚上,他离开前在大门口穿鞋子,临出门的时候,突然转过身面对面地看着我。我本来就觉得心痛,他却突然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胸口,对我说:“你要记住,我一定会送给你一个戒指。我要在戒指上刻着‘永远的爱人’五个字。”他戳我胸口的时候,戴在他手上的结婚戒指正好触碰到我裸着的胸部,一股寒冷的气流滑过我的全部神经。我打了一个强烈的哆嗦。
翔哥离去很久了,而我还站在门前不想动。他戳过的地方痛得像一个伤口。我用手捂着那个伤口。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会想起大学时代读过的霍桑的小说「红字」。那时候我曾经打过同样强烈的哆嗦。红字是女人纯洁无比的爱情,是男人和女人,是罪与罚,是爱与恶,是通向未来爱情的无止境的黑暗。
(节选完)
秋子的生活流,《上野不忍池》创作谈
文/黑孩
《收获》2019年发表了我的长篇小说《惠比寿花园广场》,接着是2020年的夏卷号发表了我的长篇小说《贝尔蒙特公园》。如果从时间的意义上来说,它们是东京三部曲的第二部和第三部的话,《上野不忍池》则是三部曲的第一部。说是第一部,却放在最后写了,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时间上的“距离”。事实上,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的确使用了好多所谓的“回忆”,令读到它的人,感觉更像作者“我”的自传。
主人公“秋”是一个文学青年,为了逃避现实只身来到日本,找工作时认识了有妇之夫翔哥。秋对翔哥一见钟情,甚至甘愿做他的情人。跟《惠比寿花园广场》一样,秋与翔哥的爱也是一段非常情,不同的却是恩爱有加,扑朔迷离。而秋与零儿的短暂婚姻几乎是一场初恋,是通向下一个男人的练习和实验。
尽管如此,这本书写的并非只是“我”自己,而是“我”年轻时遇到的许多人和事。小说同时展示了一场世相。在中华街,有一大批来自世界各地的谋生的人,或相互扶持,或相互倾轧,挣扎在团结与竞争中。因此,与一般的爱情小说不同,这部小说写的其实不是男女间的爱情传奇,而是“我”看到的日本,“我”体验到的人生百态。
我在写作中尽量做到与那些写留学生困难的小说不同,不写苦情,而是描绘中国留学生“落地期”的生活,从秋子的生活流,讲述“我”对他国的初步适应,及他国都市对“我”的初步接纳。小说以秋子的心理变化驱动叙事,穿行于东京繁华区域,日本文化观和价值观,密布在她即时迎接的婚恋、职场、家庭等各个处境之中。
小说发表后,评论家戴瑶琴这样鼓励我说:“与欧美留学生作品不同的是,《上野不忍池》平静地跳脱开文化冲突的对立模式,于中日文化的差异中再寻求共性。对于绝大多数留学生来说,迫不得已的各种人生选择,更有生活质感,也更有可信度。面对生存,理解比怨恨更难做到。”
内容简介
为了逃离生活的“毫无意义”,秋只身来到东京打工求学,偶然结识有妇之夫翔哥,从此开始了一段扑朔迷离的“非常情”。与此同时,秋在东京职场艰难辗转,日本文化、东京世相密布在一个女性正在经历的婚恋、职场、家庭周围……
原载《清明》,四川文艺出版社出品
★ 黑孩的文字细腻、简淡、寂寥,通过大量幽微的细节展开人物情感关系和故事情节,颇有川端康成等“新感觉派”的美感。
—四川文艺出版社编辑梁康伟
★ 黑孩善于运用强大的第一人称视角,这不仅传承了日本私小说的创作技巧,更是出于作家本人对这种创作姿态或说出发点的深切认同。她既不曲意营造也不刻意隐瞒,使作品呈现出一种自然的个人化倾向。
—文学评论家陈嫣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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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湘空间第25次赠书活动,活动时间自发文起至2021年08月3日8:00整。请在评论区留言,留言点赞第一,三,五将获赠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和二湘空间共同赠送的黑孩小说《上野不忍池》一本
作者简介:
黑孩:历任《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编辑。文学创作开始于1986年。作品见于《收获》《花城》等,出版作品《贝尔蒙特公园》《惠比寿花园广场》 《故乡在路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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