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脱欧了，下一个和欧盟分手的国家会是谁？
也许是波兰。
不同的是，对于英国，欧盟有千般不舍；而对于波兰，欧盟则是恨不得将它踢出局。
可惜事与愿违，想留的留不住，不想留的却死活留了下来。
波兰在经济上受益于欧盟，却在制度上给欧盟带来了令人头疼的危机。
为了应对疫情对欧盟成员国造成的打击，欧盟去年在各种不懈努力之下，终于提出了一个针对未来七年，总额达1.85万亿欧元的财政预算方案（1.1万亿欧元的预算+7500亿的疫情经济复苏资金），预计今年1月开始启动。
几乎所有欧盟成员国都在等这笔救命钱。然而，就在2020年底，波兰联合匈牙利投否决票，把这件事搅黄了。
原因是，欧盟的预算规定了一项条款，那就是获得这笔钱的国家必须「尊重法治」（rule of law），保障司法独立。
本来，这压根不是什么问题，欧盟成员国当初都是基于同样的价值观而联合在一起，新加入的国家也是经过欧盟考核后才能批准加入。

但考虑到波兰这几年来，在执政党PiS（Prawo i Sprawiedliwość ，法律与公正党，简称PiS党）不断打压媒体、镇压反对者；控制议会，甚至将手伸进司法系统：安插亲信，将最高法院里的反对者赶走；控制波兰宪法法院......
不仅波兰的三权分立名存实亡，波兰的民主制度也危在旦夕。
「尊重法治」，确实与波兰没有什么关系了。
| 波兰司法部长齐奥布罗（Zbigniew Ziobro）。他在欧盟预算投票前便公开表示，波兰应当进行否决，波兰拒绝欧盟将法治与经济挂钩的做法。
图片来源：Reuters
欧盟原本希望借助「尊重法治」这一条，通过经济援助的压力，迫使正在通往威权主义道路上的波兰重回民主轨道。
但波兰反将一军，估摸着自己得不到这笔钱，于是决定一拍两散：我得不到，大家也别想得到。

欧盟的预算，必须要所有成员国一致投票同意才行。
在波兰和同样陷入威权主义境况的匈牙利的否决下，这笔预算就这么迟迟发不下来。
波兰与欧盟的蜜月期
说起来，波兰与欧盟之间的关系，并非一直这么紧张，它们曾经有一段蜜月期。
2004年，波兰加入欧盟。在欧盟的经济援助和欧洲自由市场的加持下，波兰的经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繁荣发展。
这也是波兰从90年代成立「第三共和国」以来，最闪耀的时刻。
| 波兰1990-2015年的人均GDP情况。
图片来源：VOX
从2004年到2013年，波兰GDP一直保持4%的增长速度，这在欧洲都属少见。
即使是在全球经济遭到重创的2008年，波兰都没有受到明显影响，人均GDP还迎来了一个小高峰。
波兰在不断缩小与其他欧盟国家的距离，成了欧盟中最有希望的国家。
而且，比起其他欧盟东扩后加入的国家，它们或陷入债务危机，或陷入政治危机，波兰算是欧盟最能拿的出手的成员国。
当然，波兰的经济表现，离不开欧盟的大力支援。
|2004-2014年，欧盟对波兰的财政支出。
图片来源：VOX
欧盟对波兰的财政支出，连续十年，都在逐步增加。
这整整十年，可以看做是波兰与欧盟的蜜月期。
双方互相都很满意。

皮尤研究中心在2014年做的欧盟满意度调查中，72%的波兰人对欧盟表示满意，远远超过欧盟的两个火车头德国和法国。

|2014年，欧盟成员国的满意度调查，波兰高达72%。
图片来源：VOX
然而，蜜月期之所以被称为蜜月期，就是因为它注定不会长久。
2015年，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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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折的一年
这一年，波兰议会选举，PiS胜出，成为波兰自1989年结束统一工人党（波兰共产党）统治以来，首个单独执政的政府。
PiS是一个右翼民族保守主义的政党，成立于2001年，由波兰的政坛双胞胎卡钦斯基兄弟创立。
仅仅四年后，PiS就赢得了波兰议会选举，建立了少数派联合政府。弟弟莱赫·卡钦斯基（Lech Kaczyński）成为波兰总统；之后，总理马尔钦凯维奇（Kazimierz Marcinkiewicz）辞职，哥哥雅罗斯瓦夫·卡钦斯基（Jarosław  Kaczyński）就任波兰总理。
| 莱赫·卡钦斯基（左）和双胞胎哥哥雅罗斯瓦夫·卡钦斯基（右）。2010年，莱赫·卡钦斯基搭乘的飞机在俄罗斯坠机，他因此遇难。
图片来源：The New Yourk Times
相比于西欧国家，中东欧国家有着更为单一的文化。在波兰这样一个天主教国家，PiS党的倾向，也是天主教的主张。
宗教上的保守主义，正是PiS上台的重要原因。
PiS和支持者认为，欧盟对堕胎合法化，对同性恋权益的主张，对穆斯林难民的收留，都在腐蚀欧洲，也在腐蚀波兰的价值观。
波兰，连同匈牙利、捷克和斯洛伐克等国，在面对欧盟「分摊难民」的决策时纷纷表示拒绝。这四个国家，正是1991年在匈牙利小镇维谢格拉德成立的维谢格拉德集团的全部成员。
在难民问题前，它们表示「宁愿被罚款，也绝不接受难民」。
和频频发生恐怖袭击案的法国不同，波兰近二十年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一起由伊斯兰极端组织发起的恐袭。
这被波兰当作是拒绝穆斯林，拒绝难民的结果。
| 波兰首都华沙的反对穆斯林难民示威。一位示威者手拿的牌子上写着：「恐怖主义？伊斯兰教？伊斯兰教法？不，谢谢！」
图片来源：Euractive
反过来，波兰因此更加抗拒收留中东难民。
更加现实的问题是，尽管波兰经济增长领先，但它的整体经济实力也无法和西欧国家相比。波兰担心，接收难民后，很可能会拖累本国经济，影响本国人民的福利。
如果说宗教问题让PiS上台，难民问题让PiS得到波兰人的支持，那么，PiS一手操控的司法改革问题，则开始真正让波兰和欧盟闹翻。
波兰原本是一个行政、立法、司法三权分立的国家。司法系统设置了专门的宪法法院，对议会的法案拥有违宪审查权，以制衡行政与立法力量。
宪法法院一共有15名法官，实行简单多数原则，只要一半以上（八位）的法官同意，即可做出判决。
2015年11月19日，由PiS领导的波兰新议会通过了《宪法法院法》修正案，其中最重要的有两点：
一是议会要求重新选举宪法法院的五名法官；
二是依据新的改革法案，宪法法院必须获得三分之二多数同意才能生效。
这意味着，如果宪法法院对议会或者政府发起违宪审查，必须获得更多法官的支持才能得到通过，这使得违宪审查变得更加困难。
这起修正案通过后，新议会提名了五名宪法法院法官，以替换前任政府任命的法官，并火速举行了法官的宣誓仪式。
这样一来，宪法法院的15名法官中，有14名都是PiS的亲信，完全不可能做出对执政党不利的裁决。
| 波兰人走上街头，反对政府对波兰宪法的破坏。一位女士手上的牌子写着「波兰的宪法正在遭受破坏，我们作为波兰公民，对此说「不！」。」
图片来源：The Guardian
搞定了司法系统之后，PiS趁热打铁，在一个多月后，也就是2016年元旦前夕，波兰议会通过了新的《媒体法》，该修正案赋予政府直接任命公共媒体高层的权力。
这些方案，只待总统签字，便可立即执行。
司法改革及其后续一系列的司法法案，明显地展露出政府控制司法的意图，严重影响了波兰的司法独立；《媒体法》则挑战了欧盟主张的言论自由和新闻自由价值。
无论哪一项，都直接触碰了欧盟的底线，欧盟将这些举动看作是波兰的「民主倒退」，于是启动制裁程序。
欧盟委员会在2017年12月20日对波兰启动了《里斯本条约》第七条。这个制裁程序被称作制裁中的「核武器」，因为它很可能使得被制裁的欧盟成员国失去在欧洲理事会中的投票权。
和欧盟预算法案一样，取消波兰的投票权，需要全体欧盟成员国一致同意。由于匈牙利支持波兰，最后让欧盟的制裁无法实施。
2015年，是波兰和欧盟关系的分水岭，波兰正在变成一个威权主义国家，而欧盟则对它束手无策。
波兰的未来，欧盟的未来
当初欧盟接受波兰加入，是因为波兰符合欧盟对成员国的标准：自由市场、人权、法治（尤其是独立的司法体系）。
不得不说，波兰正在背离这一切。

在经历了司法改革的冲突之后，波兰在2020年的岁末，又发生了三十年来最大规模的示威游行。
| 波兰人走上街头，反对宪法法院针对堕胎的裁决。
视频来源：BBC
这次示威，是反对波兰宪法法院对堕胎权利的严酷裁决。
其实，从1990年以来，波兰所实施的堕胎法案，放眼整个欧洲，都属最严行列。波兰法律规定，女性只有在以下三种情况才能进行堕胎：
（1）怀孕对母亲的健康构成威胁；
（2）因乱伦或强奸而怀孕；
（3）胎儿有严重的、不可逆转的畸形。
而波兰宪法法院裁决，今后，第三种情况下的堕胎属于违宪，违法堕胎的女性将被追究刑事责任。
| 示威者高举「我真希望能「堕」掉我的政府」的牌子。
图片来源：DW
人们为此走上街头，抗议当局对个人权利的过度干涉，对人权的侵犯。
PiS是否会因为最严堕胎法而下台，还未可知。
可以肯定的是，波兰正在和欧盟所珍视的价值越走越远。
历史上，波兰曾经依附于苏联，那些违反自由市场规律、违反人权的治理方式，结果显而易见。
波兰曾真心投入过欧盟的怀抱，带给自己繁荣的经济，开放的活力，结果也是显而易见。
选择什么，就得到什么，历史已经给了波兰答案，也给了十足的教训。
波兰正在上演的危机，也是它带给欧盟的危机。只是，欧盟的危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自2008年的金融危机之后，欧盟就好像一蹶不振，各种「危机」更是绵绵不绝：克里米亚危机；大量涌入的难民、无法断绝的恐怖袭击；反移民、反一体化思潮涌起......
2016年，英国脱欧公投，更是使欧盟委员会前任主席容克（Jean-Claude Juncker）发出欧盟已陷入「存亡危机」的声音。
欧盟何以走到今天？
也许与它的高福利政策脱不了关系。
二战后，这项政策是改善欧洲民生的良好愿望。但与此同时，高福利政策也提高了生产成本，致使财政负担加重，劳动生产率和产品的国际竞争力也变低。
内部财政压力大，外部却缺乏竞争力，如此恶性循环。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国家的民选体制使得政客们为赢得选民支持，不计后果地提高福利待遇，许下政治承诺。
欧盟现有人口占全球人口的5%，GDP占全球的20%，而福利开支则占到全球福利开支的50%。
结果就是长期财政赤字，入不敷出，欧盟如今背负着巨额的债务。
除此之外，欧盟东扩，对欧洲一体化的盲目加速，国家主权让渡不明晰，成员国之间的不平等，种种问题，也导致了欧洲怀疑主义的泛滥。
欧洲怀疑主义者所反对的，正是欧洲一体化的思想或理念；反对欧盟的立场，多数出于民族主义的原因。
这也是为什么，欧盟成员国里，那些鼓吹民族主义的极右翼，或者承诺高福利待遇的极左翼政党，能够得到民众支持的原因。
欧盟会因此而分崩离析吗？
也许不用过于担心。
欧盟与成员国的链接，并不仅仅源于政治和地理纽带。二战后，对人类境况的普遍关怀，重现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是欧盟真正的价值所在。
即便英国正式脱离了欧盟，波兰执政党在作死的边缘试探，即便全球民主化在退潮，也有理由相信：面对危机，才有可能解决危机。
对于PiS，波兰人并没有完全屈服，仍然在疫情下示威反抗；
对于欧盟，它的价值观没有改变，只是遇到了危机；
对于这个时代，我们都是见证人。
「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些巨大转变的见证人，都是迫不得已成了见证人。对我们那一代人而言，不存在任何的逃避，不可能像我们的先辈那样置身于局外；由于时间同步性的新机制，我们始终和时代休戚相关。」
——茨威格《昨日的世界》■
参考资料

Polish women travel abroad for abortions ahead of law change. The Guardian, 2020-12-13.

Why Poland is having huge protests. Vox, 2020-12-08.

Poland is pushing the EU into crisis. Vox, 2018-09-13.
黄颖.欧盟危机视角下的波兰司法改革.澎湃新闻，2017年.
[英]亚当·扎莫伊斯基.波兰史.郭大成（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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