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一代知青的坎坷命运，插队、回城，下岗、再就业，我的二姐，坚韧不拔，吃亏是福

四姐妹合影前排为二姐

我的二姐

文/小草

1952年7月26日，炎炎夏日，我母亲不慎摔了一跤，一个七个月大的胎儿忍受不住酷暑在母腹中躁动起来，不久就呱呱落地。当护士将比猫咪还弱小的早产女婴抱给母亲试着吃奶时，婴儿闻到了奶香，小嘴拼命吮吸起来。顽强的生命力随着吮吸蓬勃生长，似乎她的降临人世就是为吃苦而来，这个早产女婴就是我的二姐。

我家姐妹四人，二姐大我四岁，长得黑黑瘦瘦的，爸妈很不待见，所有的家务活买菜做饭洗衣拖地都是二姐，在1964年未安装煤气以前，煤球炉也每天都是二姐生火。每到冬天冰冷刺骨的水，二姐两只手生满了冻疮，又红又肿看了让人心疼。那时候家家困难，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哪一个女孩不爱美？可二姐总是穿大姐穿剩的衣服，从不穿新衣。小时候总听爸妈说二姐穿衣服像吃的一样，特别容易坏。现在想来大姐穿过三年的衣服已经很旧了，再给二姐穿，二姐干的活最多，当然磨损就厉害，所以衣服特别容易坏。

1969年2月，二姐报名去黑龙江嫩江农场，选择黑龙江农场是因为有每月32元的固定工资，想着以后可以自食其力。记得那天二姐领回了棉军大衣，穿在身上回到家，开心地说有人叫我同志了。二姐那时未满17岁，身高一米五几，体重40公斤，长得瘦瘦小小，路人看她都是称呼小妹妹，现在竟然喊她同志了，感觉一下子长大了，有一种不言而喻的自豪感！

二姐要去黑龙江极寒之地，没有衣服怎么办？当时妈妈已被打成现行反G命关在了牢里，只有爸爸一个人的工资养家，爸爸向厂里申请借了五十元钱给二姐添置行装，跟二姐说好到了黑龙江拿了工资，这五十元钱要二姐寄回来还。爸爸、大姐、二姐三人一起去商店置办衣服和生活必需品，回家我看到从没穿过毛衣的二姐买了一件红色羊毛开衫，非常漂亮，再一看一共买了两件，原来二姐给大姐也买了一件，这五十元就去了一多半！

临行前一晚，我睡梦中醒来听到爸爸在和二姐说话。爸爸对二姐说你年纪轻不要怕吃苦，也不要怕吃亏，人的力气如同一口井，平时用得越多，水就出得越多，年轻人吃饱之后睡一觉力气就来了。吃小亏占大便宜这句话永远不会错。人的一生免不了经历很多苦难，无论你的出生如何，家境多么优越，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有些苦是必须要吃的。更何况你现在是反G命子女，处处都会受到歧视，该得的好处你不会有，你必须心里明白，不要气馁。你只有多干活少说话，记住这句话吃亏就是占便宜，它可以帮你躲过灾祸。这句话，二姐牢牢地记住了一辈子！

生活在那个时代的黑五类子女，都成了有原罪的人，生活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但冥冥之中，生活对每一个人又都是公平的。只有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才能在苦难中磨砺出坚韧不拔的意志。

二姐去了黑龙江嫩江农场八分场。我们那时候最喜欢看的就是二姐的来信，她总是会告诉我们：铲地，她全连第一；割豆，一天少则400米，多则800米；扛大包和男同学一样多。连队广播每天报告产量，天天都能听到她的名字。接着捷报不断飞来，二姐年年先进，不仅评为分场先进，还评为了整个嫩江地区农场局的先进个人劳动模范。后来二姐调往农场职工食堂，她不仅当炊事员还额外养起了食堂的猪，兼职当了饲养员（见：老母猪斗狼的故事）。一人干几个人的活，从无怨言。之后二姐省吃俭用，不但还了爸爸工会借的五十元，还不断给狱中的妈妈寄钱，给扬州年迈的外婆寄钱，帮爸爸买了心仪的自行车，给出狱之后重新工作的妈妈买了手表！

苦难磨砺了二姐的意志，正所谓吃苦耐劳，才能百折不饶。谚语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里说的是你要想改变命运或想在某个方面出类拔萃、高人一筹，就必须吃得起苦，且吃苦要比他人多。当然，吃了苦不一定能成功，但不肯吃苦者，一定不会成就大业。

二姐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入了团，她的入团只是为整个嫩江农场树立一个可教子女的典型。也有很多机遇遗憾地与二姐擦肩而过。她曾被三次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但在政审中，皆因“反革命子女”而未能如愿。

文G结束，粉碎四人帮后，妈妈的冤案得到平反。1979年知青大返城，二姐顶替妈妈进了上海大隆机器厂厂校，担任图书管理员。奇怪的是，无论二姐走到哪里，先进都伴随着她，在厂校她也是年年评为先进，担任了工会主席，并入了党。然而，在人的一生中，有些事情往往令人难以想象甚至难以接受。由于生源不足，技校于1994年被迫关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正值大批产业工人下岗，厂里也已有大批工人下岗，现在技校教职员工也面临分流和下岗两种选择，流到哪去？转到什么岗位？转岗和下岗名额是有比例的，支部书记和二姐商量怎么办？二姐为了把就业机会留给更困难的人，毅然选择了下岗。

犹如阳光灿烂的晴天突然乌云密布，可事实就是如此，二姐失业了。尽管，她深知国企改革将在一定程度对人们的岗位形成冲击，但无论如何，也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一个下岗工人！毕竟，自己拥有一大摞曾令多少人羡慕不已的红色奖状！晚上二姐睡不着，姐夫也翻来覆去的不能入眠。姐夫异常不解地说：谁下岗，也不该轮到你呀！二姐无言以对，痛苦万分。泪水，不住地溢出眼眶，湿透了枕巾。

在以后的日子里，整个家庭笼罩在阴郁沉闷的气氛中。一向对二姐体贴入微的姐夫像换了一个人。（见：我的极品姐夫）

作者与二姐合影

二姐天生具有永不言败的个性。她告诫自己：一定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不能再待在家里，必须走出失落，走出阴影，去寻找一条再就业之路。

1995年春天，二姐在东方广播电台获得了一个消息：上海市妇联将挙办首期下岗女工“三学”再就业培训班。时不我待，她迅速去街道报了名，迅速给区妇联写了信。介绍自己的人生轨迹，表达了再就业的迫切心情。在经过区妇联的面试后，她终于赢得了市妇联的面试机会。只录取100人，可考场有几百人，她的心里，有头小鹿在撞。她捧出了所有属于自己一生的大红奖状。评委的视线一下被吸引住了。都很激动，他们对二姐说：“下岗，是为社会挑了重担，而像你这样具有这么多荣誉的职工下岗，更是为社会做出了牺牲！”他们还将二姐的这些奖状拍摄了下来。

面试翌日，二姐便接到了市妇联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热情洋溢的声音：你是所有前来参加面试者中的唯一党员，你是培训班的第一位录取者，你准备一篇发言稿，在开学典礼上发言。＂恍若梦中，却是现实，二姐兴奋不已。她在培训班的“点心制作”班上开始了人生崭新旅程。犹如久旱逢甘霖，犹如沙漠见绿洲，二姐异常珍惜这样一次难得的命运机遇，将自己的整个身心都扑了进去。三个月后，她喜气洋洋地取得了三级点心证书。

1996年的元旦，《新民晚报》上的一则信息，攫住了二姐的视线：新民大酒店招员工。无疑是喜讯。但规定很严，40岁以下，而二姐已经44岁。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她要让自己的热情感化别人。她给新民大酒店写了一封足有三页纸的信。巧了，在几麻袋的应聘信中，酒店人事部偏偏拆了二姐的来信。＂……我是个老三届毕业生，有着坎坷的人生经历，我虽然已超过四十岁的年龄，也是个下岗女工，但经过市妇联的培训，我掌握了点心制作等一些技术。我什么苦都能吃，只要你们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一试，我一定会比别人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

在经过面试后，二姐很快就上班了。二姐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部捐给了市妇联帮助下岗的姐妹。在三个月的试工期间，她抓住机遇，抓住希望，全身心地沉浸在工作之中，分分秒秒都在体现着自身价值。三个月过去了，该签合同了。酒店人事部的领导对二姐说：“你工作确实很好，但你的年龄已超过40岁，要干，也只能作为临时工，而且每月的工资只有400元，像你这样卖力干活，是有点亏了。＂二姐当即以坚定的语气表示：“新民大酒店已经破例为我创造了良好的机会，我唯有珍惜，唯有感激。”

酒店厨师长已经目睹了二姐在三个月试工期间的表现，他从内心感到像二姐这样极具奋斗精神的女性实为少见。他向总经理打了报告，能否适当增加周玲玲的工资。总经理批示：每月增加100元，二姐每月实际工资为500元。这100元，从经济角度着眼，当然也有一定分量，但更为重要的恰恰是透过这100元，二姐的自身价值得到了新民大酒店的认同。

她被分配在酒店职工食堂。淘米、洗菜、洗餐具、拖地板、掏阴沟什么都干。她干得很辛苦，也干得很舒心。干什么都无所谓，她注重的是怎样把工作干好。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工资太低了，与二姐同进酒店工作的其他十位女性，心理上出现了动摇，在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全部撤离。只有二姐一人坚守着在孤军奋战。她不怕苦不怕累，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她有精神支柱支撑，她有人生信念相随。她坚信好人有好报。

一段时间后，二姐耳闻职工对食堂点心品种单调乏味的抱怨之声。她想，自己在点心制作上有所造诣，应该主动出击，为职工服务，让职工满意。于是毛遂自荐，给支部书记写了信。书记很快批示同意。二姐很高兴，但也有人不高兴。有人就认为她抛头露面是为了突出自己。所以也有人对她设置障碍：你想做点心可以，但你也要完成临时工的本职工作。

二姐不会退缩。黑龙江的农场生活早就铸就了她的坚毅风骨。在农场既当炊事员又养猪，一个人干两份活，早就习惯了，也就是累一点，总不至于将人逼上绝路！很快地，食堂的点心翻了花样，很快地，职工的脸上笑容绽放。然而，一个人要整天在两份工作中穿行、忙碌，毕竟太累太累。随着日子的延伸，精力及体力的消耗也明显凸显出来。一天晚上，时钟已指向11点，可二姐仍在工作。当她欲将一套不锈钢餐具放至保洁厨上时，也许是太累的缘故，餐具尚未放平，跟着掉落下来，凭着本能的反应，二姐用手去挡了ー下。这一挡，挡出了ー寸长的一条口子。鮮血，不住地渗透出来。她找了毛巾把手包扎起来，然后，赶往了医院。整条毛巾在很短的时间里已被鮮血染红。手背上，缝了四针。医生告诫：手要固定，不能做事，休息半月，方可拆线。

二姐清楚应该听从医生的忠告。但是半个月不上班，对她来说，犹如天方夜谭。有人吹来冷风：临时工只能休三天，不然，就得辞退。三天就三天！三天后，二姐硬是出现在自己的岗位上。为了受伤之手不被感染，她用几个塑料袋包住伤口。然后，依然是淘米、依然是洗菜。这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呀！疼痛难当，苦不堪言。她咬紧牙关，保质保量完成工作。后果无疑是严重的：手肿得像馒头，一个月没有合上口……后来，这情景映入了支部书记的眼帘。书记不禁为二姐的精神所感动，书记“命令”二姐回家休息一星期，一星期后，二姐的手痊愈了。

《知青》剧照

这件事对二姐的人生影响很大，是二姐从本质意义上走出再就业的第一步，任何艰难的事，只要咬咬牙挺过去，前面就会是一片艳阳天！半年后，食堂出现了亏损情况。新民大酒店领导让二姐出马，去当领班。尽管压力很大，但她却感到这是对自身挑战的一个极佳机遇。仅仅三个月，管理便上了台阶，食堂也扭亏为盈。

鉴于二姐的突出表现，1996年底，新民大酒店破例将她这位临时工评为先进；1997年三月酒店管理层提拔她担任食堂主管，并转为正式工。从临时工到正式工，一条充满荆棘的曲折道路，一段磨砺意志的艰难岁月。期间的人生况味，唯有自己咀嚼。

二姐的成绩是显然的：职工食堂在1997年被评为酒店先进集体；之后，食堂的各方面工作在锦江集团外管饭店中名列前茅。上海电视台去新民大酒店对二姐做了专题采访；二姐作为再就业典型多次在上海广播电台、上海电视台做访谈节目，向全市听众广播；上海滑稽剧团还将二姐的事迹编成了上海说唱在晚会上演出；二姐也成了《上海劳动》杂志的封面人物。各种殊荣纷至沓来：上海市自强不息再就业先进个人、上海市妇联巾帼创业先进个人、上海市“三八”红旗手、上海市三八红旗手十大标兵。该做的都做了，该有的都有了。她还参加了上海市妇联组合的巾帼创新业报告团。

这就是我的二姐，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心胸广阔，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她的坎坷命运也是一代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缩影。她是一粒微尘，也是一颗闪亮的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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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周毓龙，笔名“小草”，祖籍湖南长沙，出生上海的50后。退休财务工作者，文学爱好者，喜爱阅读，书法和运动。微信公号，子规啼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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