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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起(11)
文/范伟
范伟《走起》连载总目录
11.
从这里,到这里!就像杜克有一次喝醉酒用朗诵腔说的那样——于是突然间,我又置身于北京,置身于这座皇城的街道上。
这座城市的街道,胡同,语言,都是我的挚爱,我的伤痛,贴心贴肺,休戚相关。我理应在这里过活,理应在这里苦行。我惊奇地发现,当年海南的不少青年才俊已经成功登岸,漫涌到了这里。多年过去,当初一起在海南闯荡的人里果然涌现出了几位大富豪,他们大多是能干的拆迁艺术家,如今北京很多丑陋的现代化建筑有着这些海南捞金人、探珠客们的独特贡献。他们手里的橡皮和铅笔比火山喷发的威力还要大,足以在短时间内埋葬一个城市,重建一座城市。
我在自己度过青春岁月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异乡人。有一天,我在新街口豁口一带游荡的时候,和一个享有盛名的房地产大亨擦肩而过,这个笑眯眯的西部怪人,头发稀少,笑容柔和温顺,活像一个勤勤恳恳、胆小怕事的供销社老会计,但他却是一个响当当的铁腕人物。甩开膀子加油干吧,笑眯眯的老会计们!简单一句话,游荡已久的我又回到了这里——从这里,到这里,不能再确切了,这句诗是一个名叫蓝蓝的诗人写的,她仅用六个字就道出了我的全部心事。
几乎与我同时,我的不少老朋友也都回来了。新世纪开始之后,同志们像是约好了似的,陆续从各地回到了北京。留在地方的大多混上了小领导,有的混成了大领导——老钱晨曦在重庆一个大地级市当上了副市长——跑回来的大都是体制外的老傻瓜。费罗、朱涵夫妇从成都,杜克从郑州,袁军从石家庄,虽然情况各有不同,却全都不约而同做了北漂,过上了鸡飞狗跳的动荡生活。杜克一有机会就有意无意展示自己以“110”打头的身份证号码,好让人相信他原本是一个资深北京人,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北漂。
初来北京的某一天,我突然接到高众从外地打来的电话,说他正在赶往北京的路上,嘱我找几个老同学一块儿聚聚。第二天高众又打来电话,说因为嫖娼在保定被公安局扣留,需要交一笔赎金。我这可怜的、倒霉的兄弟!为了给高众秘密、体面地解围,我赶忙把钱打了过去。
第一笔钱寄出后,高众又急吼吼要求追加,我突然起了疑心,辗转打通了远在四川的高众本人的电话,终于发现这是个骗局,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错就错在我把骗子当成了高众。这桩利用友谊精心设计的骗局,十分新颖。着了这样一个骗局的道不失为一个美好的开始,让我既佩服骗子的高明,又深明自己的愚蠢,算是上了一堂昂贵的新时代入门课。
不管我愚蠢不愚蠢,世人各逞其才,创造了财富神话,这是确凿无疑的。成功的精英们经过十几年、二十几年的修炼,终于浮出了水面。只要肯努力,人人都会发财——这是眼下全民的迷梦和幻觉,这种迷梦和幻觉很容易让人陷入疯狂。另有一些帮闲的文化人瞅准了机会,适时发明了一种被称作“心灵鸡汤”的中药,制作成书本和音像制品大肆贩卖,也跻身于阔人名流的行列,加剧了普通人的幻觉和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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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北京之前,我决计做一个自食其力的自由职业者,靠码字为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管能不能发表,样样都写,电脑里建立了一个又一个文档。为了有一份更为稳定的进项,我咨询了几个在金融界工作的朋友,他们提醒我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建议我把手里的钱分成三份,一部分存入银行,一部分投入股市,一部分投入基金,因为跟股票相比,基金相对稳定,可以做长期投资,弄得好要比存银行更为合算。
码字这一行表面上门槛不高,不需要营业执照,不需要真金白银的投资,可是看不见的风险却很大,一句话,机会成本和时间成本都很高啊,个中的一切甘苦,我很快就充分体会到了。费罗、艾勇、宁大为等人发起搞了一份不定期的民间刊物,名叫《废稿》,大家凑钱印刷,我的稿子,大都登在这本同人杂志上,可说是名副其实的“废稿”。
在写了多年无用的词句之后,我同意杜克的说法:用非情节性的写作和分行词句谋生,不如说是用这种文字给自己送终。杜克把这种性价比极低的写作,叫做低端勤奋。虽则七襄,不成报章。坏蛋,他说对了。这个半痴不颠的坏东西总是说的对。
说来难以置信,我经济上的停滞和困顿就此开始,一路向下,再也没有好转,连好转的迹象都没有。从莫斯科回来,我误以为自己此生不会再为钱的事操心,没想到不出几年,手里的钱便迅速缩水,简直是在给蒸蒸日上的GDP拖后腿,给太平盛世丢脸。
具体来说,我投资的那几支股票和基金,在某一年一跌再跌,损折了大半,几乎每个篮子里的鸡蛋都没有逃出破损的坏运。真让我老父亲说着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你手里的钱就是废纸一堆。本来我像不晕船一样,对钱没什么感觉,也一向不缺钱,现在却突然一下子晕起来了。这股漩涡实在太过强劲,根本不可能挺住不晕。
最初几年,在北京的生活并不困难,我租住在三环以内的一所小房子里,房租虽然不菲,但我负担得起,也不觉得有什么压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忽如一夜贼风来,北京的房价和房租突然飞涨,把建筑地基像根大刺似的深深扎在人们的心底,穷人、中产人士全都感到肉疼。钱刀之重,着实压死个人。
四堵墙是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根基,大多数北漂和穷人要想在北京买房安居,只能重新投胎转世,这辈子已经毫无指望。房子从一个安乐窝变成了残暴的恶魔,吞噬掉了人们的安全感。
有人测算了一下,一个普通工薪阶层要想在北京市中心或三四五六环买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按现在的收入水平和消费水平测算,需要从春秋或唐宋元明清时代攒起。日常生活成为一种希望与绝望并存的持久折磨,租房如同遭受程度不一、久暂不同的炮烙之刑,房东随时涨价,赁屋而居的人们只能在越来越烫的刑具里不停地乱转、倒脚,寻找活路。房价和房租使任何靠精打细算过上体面生活的想法成为梦幻泡影,这些为房所困的苦命人整天唉声叹气、怨天尤人,恨不得世界末日马上到来,大家一起完蛋,可谓因“无所住而生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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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时间,我搬了不下五次家,离北京越来越远。地铁既是十分便捷的交通工具,也是威力无比的洪水猛兽,地铁伸展到哪里,哪里的房价和房租就突然暴涨。现在,我住的地方在西三旗一带,已经与昌平临界。金钱可说是一个分流器,穷人天性再高傲,也架不住分流,有钱人住到郊区是因为钱多,需要新鲜空气和大空间,穷人住在郊外却是因为缺钱,付不起房租。
毕业后一直呆在北京的陕西人老马用,如今是一家电视台的中层干部,可算是“废稿”朋友里屈指可数的成功人士,每次跟大伙儿聚会,他都如同火烧屁股一般,根本坐不住,对席间的空谈极不耐烦,几乎每次都中途起身出去买单、开发票,然后悄悄离开。马用有一头具有胡人特征的卷发,年轻的时候很飘逸,现在他把两鬓剪得紧贴着头皮,胡子刮得泛着青光,头顶部分向后体面地梳起,下面是一张典型的中产阶级的大胖脸。
有一天聚会,马用喝多了酒,突然没头没脑对我说:“你不是人,我也不是人,咱们都是废人,都是他妈的死魂灵。”当时我正坐在马用的车里,马用让司机开车绕道送我回家。那段时间,马用的口头禅是“死魂灵”。他要说谁是“死魂灵”,他的意思就是说那人是个浑浑噩噩的大傻逼。老马用的真正意思我并不确切明白,不过,甭管傻逼不傻逼,要真是个死魂灵还好了,随便哪儿都能住下,彻底省去了租房子的麻烦和负担。
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一个准穷光蛋或者发展中的穷光蛋。这到底是出于绝对愚蠢还是相对愚蠢,我自己也很难说得清楚。
但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在眼下的北京,作为一个普通人,只有一种情况生存压力最小,那就是我这种情况。即使是我这种不用为赡养老人、不用为抚养孩子、不用为孩子上学发愁的自了汉,也时时感受到难耐的、无形的重压,仿佛不久后的某一天就会遭受莫名的、无解的危机。不用说,生活自有自己的逻辑,不管一个城市多么富丽堂皇,多么金光耀眼,富足与穷困总会分落到不同人的脑袋上,这是新的享乐方式和受苦方式。
糟糕的是,有一天,我突然丧失了写作的兴趣,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当时我正在写一本关于清宫太监的长篇小说,在写到小主人公到阉割师那里做手术的时候,突然鬼使神差停了下来,之后就再也继续不下去了。对我来说,不能写字,基本上相当于丧失了劳动和生存能力,这种状况猝不及防,使我的心里起了一层前所未有的大恐慌。
我渐渐搁浅在北京街头,穷日子过起来飞快,每过一天,都像是讽刺。我在招聘网上给各类用人单位发了不下五十份简历,基本上都没有得到像样儿的回音。我不光失去了写作能力,同时也失去了在市面上竞争的资格。
这天,我深感走投无路,突然有了灵感。我想起小区广告栏有一个民办小学急招代课教师的广告和一位心理大夫留下的电话,前段日子路过的时候顺手记了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现在是时候求助了。
我鼓起勇气打通了心理大夫的电话。大夫在广告上允诺,第一次可以免费咨询。这个心理大夫,是我大学的一个师妹,比我低一两个年级,是个腿脚微跛的老姑娘,我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多次看到她,认出了她,可她当年腿并不瘸呀,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瘸的。如今这位师妹一瘸一拐走进了我的记忆,这一高一低的节奏令人十分心酸。就不要腆着脸跟人家攀同学关系了,免得互相尴尬。
我在电话里向未曾相认的师妹简单叙述了我的个人情况和症状,因为不是面对面,她不知道我是谁,我干脆向她彻底坦白,自己是个自谋生路的写作者,现在却什么都写不出来了,突然对这一行产生了无法排解的困惑和厌倦。
瘸腿师妹隔着电话线一下子洞悉了我的病症,立刻明明白白告诉我,我得的是“句子病”,这是一种习而不察的心理疾病,一种语言上的过敏症,是变态词语在头脑中的过度淤积,是语言长期失真造成的心理变形和心理硬化。听我有些疑惑,师妹进一步解释说,其实这种病古已有之,差不多是和语言一起诞生的,只是之前没有明确定义和归类罢了。
竟然如此!词语一向是我生活中唯一坚实可靠的礁盘,现在居然早已坍塌,词语的血管早已发生了病变、堵塞,而我竟不自知——瘸腿师妹的话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这个糙人身体一向顽健,没想到竟得了这么一种细腻、隐秘的顽症,虽然不痛不痒,但这是要夺去我的饭碗呀!简直跟要了我的小命差不多!
我向师妹请教致病的原因、有没有什么特效药,师妹告诉我,句子病可说是一种原罪病或者基因病,对付这种成因不明的疑难杂症,临床上还没有什么特效药,只能忍着,慢慢康复,尽量远离过敏源。
我暗暗思忖,小师妹说得如此切中要害,足见她本人也病得不轻,深得此病三昧。我甚至断定这位师妹和我同病相怜,否则她不可能跟我住在同一个以脏乱差著称的社区,操这样一份很难有固定收入的职业,只是我不好贸然打听这些年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
此外,我向师妹坦白,自己打算应聘一份教职,但没有教学经验,一想到讲台就莫名恐慌,担心自己难以胜任。师妹告诉我,人人心理上都或多或少有一个舒适区,鼓起勇气走出这个舒适区,也许会有所突破,能够闯出一片新天地。
在打电话的过程中,我突然记起来,我的的确确曾经在校园里关注过这个师妹,那时候,她是一个眼神迷离、很有魅力的南方姑娘。现在,迷离的眼睛变成了肿眼泡,红润娇嫩的颜色也已经黯淡无光,不过,她的声音、她的南方普通话真是好听,可惜下一次再打咨询电话就得付费了。
不管怎么说,快点把脑袋从乌龟壳里探出来,走出无用的舒适区、走出丑陋的自我吧老兄!否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房租谁交?我自忖自己并没有什么舒适区,但小师妹说有,那就是有。我把心一横,立刻拨打了招聘代课老师广告上留的电话号码。从接电话的人嘴里得知,这个职位还没有人应聘。我很快跟对方敲定了面试时间,唯恐人家突然变卦。
(未完待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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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倒儿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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