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美妈妈疫区记录8: 
在谨慎和神经质之间,我们匍匐前进
作者   |    赵晴
2020年把我们对世界的感知切割为前新冠时代和后新冠时代。新时代改变了我们所习惯的安全域值,这是一种接近外星似的生存体验。病毒造成的心理启动效应(priming effect),引领着我们的认知上山入海。
朋友说“做口碑”,我直接看成了“做口罩”;
小区警告说有coyote(豺狼),我直接看成了corona,后面自然是脑补了virus;
“上有老,下有小”这句话也前所未有在我脑子中不断重复。
就在几天前,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生存体验中,在身边朋友纷纷取消各种医院预约,连CDC也提醒大家没事不要往医院跑的时候,我们需要带6个月的幼崽去一趟儿科诊所。
记录日期:
2020年3月31日  
记录地点:
加州 橘子郡
1 口罩
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一遍一遍问自己,我还忘记什么了?我还有什么没想到的?口罩,消毒纸巾,两条毯子,容易穿脱的衣服,袜子,帽子,眼镜…
昨天,美国的病例总数16万,我所在的加州7400,距我们一小时车程的洛杉矶2500,我所在的县450,市46。
今天早上9点,是抱抱的六个月健康检查。我们马上就要出发去医院。这时候去医院,感觉是要往返一趟火线。之前两次跟儿科医生电话沟通,想把检查延期,两次都被医生否定。
“是的,需要权衡风险和益处,但是6个月检查很重要,疫苗也很重要,更重要的是,即便延期,到时候疫情可能更糟糕;况且,现在上午门诊只接待健康儿童,减少传播风险。”
“那好,我们准时去。” 我在电话里说,“很不好意思,我还想问一下医护做检查的时候是否带口罩呢?”
“我们没有足够的口罩了,你没法想象我们多缺物资,现在我们只能把口罩留着检查生病的孩子的时候用。”
我知道武汉的一幕在重演。疫情风暴中的美国,各种PPE奇缺,导致很多医生以个人的名义四处求助。工业级别的N95,要。开过包的外科口罩,要。个人缝制的,要。什么都没有,围巾戴起来。
医院主任正在示范如何使用手工制作的面罩
Photo Credit:Sue Giboney, executive director of patient experience at Providence St. Joseph in Renton, Wash., demonstrated putting on a handmade face shield made by colleagues.Credit...Jovelle Tamay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我们为武汉掉过眼泪想过办法,现在也在为美国的医生掉眼泪想办法;口罩和防护用品(PPE)的事情,美国的主流媒体几乎每天都在讨论,随便一搜就是看不完的文章:
3/27 VOX 美国为什么买不到口罩了?接下来该怎么做?Why America ran out of protective masks — and what can be done about it
3/31 纽约时报 是时候自己做口罩了。It’s Time to Make Your Own Face Mask
3/31 NPR 我们是否应该在公共场合带口罩?卫生专家重新思考。Should We All Be Wearing Masks In Public? Health Experts Revisit The Question
口罩的短缺,有很多原因:Trump的轻慢,政府缺乏准备,CDC的反应迟钝,全球的供应链问题,物流的障碍等等。但其中还有一个原因。年初的两个月,几乎全世界的物资都被海华人想方设法支援了武汉寄给了国内的亲人。这么做当然没有错,但是感性上,我心里是有一些内疚的。
几天前我在Nextdoor(邻里社交APP)里面倡议大家带口罩。一个post引发一长串的讨论。不论每个人对于带口罩的看法如何,口罩短缺的问题都被反复提到,但在几十上百条讨论中,没有一次提到之前华人搜购口罩的事情。再一次,我在心里默默的说,政治正确挺好的。
2 因果模型和风险感知
“我家里有一些口罩,你们需要吗?我拿给你们。” 我问电话那端的儿医。
“需要。任何物资都能帮到我们”。电话那端的医生一点没有客气。
“好,明天见。”
家里有一盒外科口罩50个,一盒工业N95 20个,这些都是在1月份国内疫情爆发初期买的。跟老公商量了一下,各拿出一半留下自用,剩下的连盒子带口罩装好,准备第二天带去诊所。我心里默默道歉,我们或许应该捐出更多,可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很抱歉…
到了晚上,我再一次举棋不定, 明天去还是不去?诊所上午同时就诊的人很少,这点我不担心。让我担心的是,医护接触的人多,会不会他们其中有人已经被感染,而他们自己不知道?这个问题细思极恐没有答案。
于是我决定换个思考方法:在头脑中画出整个因果链,看看到底需要具备哪些条件,才能让儿医诊所具有真正的感染风险。
首先,需要有一个无症状的感染者(不论是孩子还是家长)来过儿科诊所。因为如果这个人已经有症状,TA大概率会被送到指定的医院,儿科的医护就不会接触到。其次,这个无症状感染者需要在就诊期间,传染给TA接触的医护;然后,被感染的医护在没有出现症状前,接触到我们;因为医护中一旦有任何人出现症状,儿科诊所都会全面消毒并且做相应的隔离和通告。这么想下来,我意识到感染的机率并不高。
新冠之后的生活中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们淡定还是慌张,谨慎还是神经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于这种不确定性的感知。有很多事情,我们明明知道存在风险却必须要做,比如去儿科诊所,外出购物,每天接收包裹。而我们的不安很大部分来自于我们无从评估这种风险的大小。
几天前,华盛顿邮报有一篇文章,讨论外出购物或接收包裹要不要消毒,怎么消毒。关于这个话题的文章多的数不过来,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告诉你新冠病毒在多种材质媒介上都可以存活,分别的存活时间,继而建议你几种消毒的方法。各种花式消毒的视频也在不断刷新认知和情绪底线。这个事情上我也纠结,既不想让自己在神经质的路上越走越远,也实在没有这么多的消毒纸巾消毒液来支撑生化级别的严防死守。
而华盛顿邮报的这篇文章不同。这篇里面专门介绍了一种思考方法,就是这个方法,让我对风险的感知发生了变化。在流行病学研究里,有一个概念叫做“充分构成因果模型” (Sufficient-Component Cause model)。你可以把这个模型想象成一个切成几角的大饼图。
一个疾病的最终发生就需要这个饼各角齐全,条件齐备。比如要从包装上成功感染病毒,这个模型中就需要包括:
生病的司机
司机刚好递送期间打喷嚏或咳嗽
病毒被沾染到包装上
包装盒在短时间内被送到你手上
你刚好触摸到病毒所在的地方
在你洗手之前你碰到了自己的脸或嘴。
在这个模型中,病毒是必要条件。但是病毒的存在并不足以让你得病。这张大饼的其他各角缺一不可,只有当所有条件齐备完整了,这个病毒传播的因果链才能起作用。这么一想,被感染的概率大体就有了个模样,当这种风险可以被评估,心态也相应宽松了很多。
有趣的是,读完这篇文章,我并不会因此放弃对快递包装做简单的消毒。但是,增加行为背后的理性成分,换一种方式来认识风险的不确定性,让我的主观感受完全不同,也让我成功的从神经质崩溃边缘转型为小心谨慎抱元守一。
而现在,我再一次用这个方法说服了自己,我们决定明天一早去医院。
3
早上8:45,我们上车准备出发。我在脑子里再一次想象了一遍整个就医流程,哪个环节可能有近距离接触,哪里是高风险区域,可能出现什么问题,需要怎么应对。这种感觉,赴汤蹈火一样。我们决定:
1.    不坐电梯,走楼梯;
2.    给抱抱选择开襟而不是套头的衣服,方便穿脱,减少碰触面部;
3.    去诊所时直接抱着,不用推车或安全座椅,减少二次污染;
4.    在等候室不坐座椅,减少接触;
5.    跟医护保持距离,少说话,一些需要咨询的问题留在电话里讲;
6.    就诊完毕回到车里,在车座椅里铺上毯子,回来就清洗
开车出门一路阳光明媚,行人寥寥,完全没有平日早高峰的样子,静谧中有诡异。坐在车上,我默默在心里算算术:我们城市的人口是28万,现在感染病例46,一万个人中不到两个人感染,我们去诊所最多只会碰到4个人。
诊所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是一家医疗集团的一个健康中心。这栋楼中除了儿科之外,还有骨科和旁边的紧急护理中心(Urgent Care)。停好车,心情也轻松了很多,想象中的危机四伏在青天白日下显得遥远了许多。诊所的正门口不出意外的立着一个警示牌,提醒大家进门处会有体温监测。一个护士手拿体温枪,测过温度后问,过去的14天你们有没有去过纽约?不再是武汉了啊,我在心里默默的想。
儿科诊室在二楼,走楼梯上去,全程除了工作人员我们只看见2个就医的成人。等候室里一切如常,只有靠近的座位都被胶带封了个蓝色的叉,人和人之间随时都被提醒要保持距离。和之前每次例行检查一样,我需要填写一个心理评估表,看看是否有产后抑郁症的征兆。可是我们眼下正经历的一切,有几个人能不抑郁?
草草填完表,护士来带我们进入单独的诊室。和往日相比,她的话不多,我们也只是做了简单的互相问候。一进入诊室,我的眼睛就潮了。检查床的衬纸上,是护士手写给六个月的小访客的灿烂的message:祝baby Leika 六个月检查快乐!
六个月,里程碑似的成长,它的意义并不会因为眼下的现实打任何折扣。这些额外的精心细意,放在2019年或许是个惊喜,而放在2020年让人感动而忧伤。乱世中的稚子,让人凭空生出更多疼爱和保护的冲动。
整个检查加打疫苗的过程很顺利,抱抱身高75%,体重46%,该超前的超前,该居中的居中。当我们沿着楼梯走出诊所,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厅,我停下来跟老公说,我们真的是拥有太多的特权。我们(暂时)不需要为衣食担忧,居家隔离中刷着各种送菜APP,医疗有保障,在几乎没人的诊所就医还可以在手上挤上一大坨免洗消毒液。
病毒当下,收入的不平等直接带来的是感染风险的差异。高收入的阶层拥有更多的资源,让他们免于去往公共场所(比如超市和餐厅),避免聚集,也有更多的实力来囤货。这些差异性和它们的社会意义相信会引发一波社会学研究,而这条微博已经对此做了一个通俗易懂的非专业性的总结。
4
今天已经是美国时间4月4号。到现在为止,美国总确诊人数已经超过30万,洛杉矶4605人,我所在的县786人。我们去儿科诊所是四天前的事情。四天的时间,数字翻了将近一倍。我身边也有不止一个华人朋友新近买了枪。
如果说, 全球各国应对新冠的不同策略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政府实验,我也想做一个个人实验,看看不恐慌,不疑神疑鬼,不神经质的人能不能在这场灾难中活下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只有paranoid才能survive.
至于我们顶风去儿科诊所的决定到底对不对,only time will t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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