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在纳卡冲突上到底犯了什么错？

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冲突，上个月终于在俄罗斯的调停下签署停火协议，长达一个多月的纳尔戈诺-卡拉巴赫战争（2020 Nagorno-Karabakh war，以下简称纳卡战争），宣告结束。

| 2020年11月，亚美尼亚军人与俄罗斯军人在一个检查站乘车。在俄罗斯调停两国以前，已经有多次调停都宣告失败，这些调停包括国际社会、美国和俄罗斯。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停火协议规定，从2020年11月10日零点起，双方全面停止一切敌对行为，并交换战俘、人质和死难者遗体。

同时，俄罗斯向纳卡地区派驻一支近两千人的维和部队，监督两国执行停火协议。

看上去，全世界关注的战争，有一个还算圆满的结局。

争端的中心纳卡地区没有归属于任何一国，看似两国打了个平手。

但实际上，在各方妥协迎来和平的表面下，危机仍未结束。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两国的纠葛恐怕不仅没有解开，还很可能成了死结。

因为在战后，亚美尼亚已占领的阿格达姆区要归还给阿塞拜疆；而亚美尼亚本在上个世纪90年代的冲突后，早已占领的克尔巴贾尔区（Kalbajar District）和拉钦区，也要还给阿塞拜疆。

|纳卡争议地带的阿格达姆区、克尔巴贾尔区和拉钦区所在位置。

这相当于赔了夫人又折兵。

|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之间的冲突结束了，但停火协议要求亚美尼亚人撤离克尔巴贾尔地区。人们撤离时，充满愤怒、不舍、伤心，并放火烧掉了房屋，不给即将占领这里的阿塞拜疆人留下任何东西。

视频来源：DW

而作为亚美尼亚和纳卡地区最近的通道——拉钦走廊（Lachini mijantsk），则被俄罗斯维和部队所接管。

|纳卡地区所处的地理位置。战争冲突中，Mardakert、Fizuli和Jabrayil三个城市受到严重攻击。亚美尼亚西南有一块属于阿塞拜疆的飞地纳西切万，是阿塞拜疆的自治地区。

目前两方都没有确切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数据，不过，推测下来，由于战争主要在阿塞拜疆的控制范围进行，其财产损失较多。

都说「哀兵必胜」，亚美尼亚足够「哀」，它对领土、家园的渴求和全世界亚美尼亚人的团结，到了气壮山河的地步。

但这场战争，亚美尼亚切切实实输了。

|由于阿塞拜疆将正式接管克尔巴贾尔区，这里的亚美尼亚裔居民正在大规模外逃。图为当地居民撤离时放火烧毁房屋，一对男女相拥望着自己曾经的家园。

图片来源：Reuters

要知道，「哀兵必胜」的条件是「抗兵相若」，就是当两边势均力敌的时候，「哀」的一方才会胜。某种程度上，导致亚美尼亚一败涂地的因素，不是本来势均力敌的阿塞拜疆，而是远在一千多公里以外的以色列。

以色列对阿塞拜疆的支持，在这场战争中至关重要。而以色列的介入行为，很可能为未来的灾祸埋下隐患。

纳卡战争的天平

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由于复杂的政治、宗教原因，成为外高加索地区的一对老冤家（参见《为什么这两个国界如此仇恨对方？》）。

它们争端的纳卡地区，面积只有北京的三分之一。由于主要居民是亚美尼亚人，而土地却属于阿塞拜疆，纳卡地区因此在1991年举行了公投。

在阿塞拜疆国内民众没有参与的情况下，纳卡地区以99.89%的压倒性票数决定独立，成为阿尔察赫共和国（或纳卡共和国），得到亚美尼亚的支持。

|阿尔察赫共和国位置

图片来源：wikipedia

然而，阿尔察赫共和国并没有得到联合国以及绝大部分国家的承认，只得到了三个非联合国成员国的承认。从国际角度上看，它仍是阿塞拜疆的土地。

从苏联解体至今的争端，便始于此。

这要只是两个小国的争端，还不至于成为国际焦点。在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争端背后，牵扯着数个国家的博弈，关联着从资源、经济、政治、宗教、意识形态等多个方面的问题。

两国的地缘位置实际上处于欧亚大陆的政治地震带上。它们的争端，会掀起层层海啸，蔓延至中东、东欧、西欧和俄罗斯，从而影响世界。

表面上，亚美尼亚背后站着俄罗斯，阿塞拜疆背后站着土耳其。

但由于阿塞拜疆拥有天然气和石油资源，亚美尼亚缺乏资源，俄罗斯在两者争端上举棋不定，很难全面支持亚美尼亚。这样，在俄罗斯犹豫的地方，土耳其就高歌猛进，希望使阿塞拜疆变成自己的战略前线。

|塔纳普天然气管道线路包括安纳托利亚天然气管道、外高加索（南高加索）天然气管道和亚得里亚海天然气管道三段。从高加索开始，穿过土耳其、巴尔干半岛，最后接入意大利。这条管道的起点就是阿塞拜疆。同时，阿塞拜疆也是石油出口的大国，是OPEC+的重要成员。

图片来源：Jam News

阿塞拜疆的获胜，同时也是土耳其外高加索地区势力的扩张、俄罗斯在该地区势力的削弱。

本是土耳其和俄罗斯势力的争端，却半路杀出了以色列，这使得战争的天平产生倾斜。以色列的加入，成了决定战争成败的关键。

以色列空军在全球范围内都罕有敌手，这次战争更是证明了这一点。通过运用以色列的无人机，阿塞拜疆始终占据着制空权，而在现代战争中，制空权的掌握几乎等于对战争的掌握。

各国预计购买军用无人机的数量，上述国家都是无人机战争的主要国家，其中土耳其和以色列都在此列。

图片来源：statista

另一方面，以色列武器进入纳卡战争，也使这场战争升级为充分利用现代先进武器的战争，让全世界感受到了先进武器的残酷性。亚美尼亚正是在这样残酷的、不对等的条件下进行战争的，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对阿塞拜疆阿格达姆区的占领。

然而，亚美尼亚最终不但没有从战争中得到什么，反而还失去了更多。如果是阿塞拜疆率先发起了这场战争，而国际力量却支持阿塞拜疆，这对于亚美尼亚是不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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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与阿塞拜疆

以色列作为一个犹太教国家，支持信仰伊斯兰教的阿塞拜疆进行军事行动，不是没有原因的。

以色列和阿塞拜疆的友好关系由来已久。

一方面，阿塞拜疆境内有一部分高加索犹太人，而阿塞拜疆对犹太人态度温和；另一方面，阿塞拜疆的后台土耳其对以色列的态度，也比中东其他国家友好。

土耳其是北约成员国，而阿塞拜疆则是北约独立伙伴行动计划的成员国。以色列作为美国的盟国，自然在中东亲近这两个国家。

在1991年阿塞拜疆宣布独立后，以色列就率先承认了阿塞拜疆。阿塞拜疆则投桃报李，也承认了以色列。两国自此开始了长久的友谊。

当然，这还只是民族和意识形态上两国的联系，国际关系本身还是基于利益。

利益上，对于以色列来说，从阿拉伯国家获得石油和天然气是天方夜谭，因此阿塞拜疆这个石油和天然气上的资源国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据联合国的统计，在2013年，阿塞拜疆就有40%的石油出口到以色列，早已成为以色列最大的石油供应国。

2016年，以色列开始考虑从阿塞拜疆那里获得天然气供应。

| 位于阿塞拜疆首都巴库的油田。在

各国石油产量中，阿塞拜疆排名第24，而面积相差不多的亚美尼亚属于石油匮乏国。

图片来源：

aboutenergy

对于阿塞拜疆来说，以色列是军事大国，可以在技术和武器上对阿塞拜疆进行支持。

从1997年以后，以色列就开始将阿塞拜疆的武器进行现代化，为其提供技术支撑，并成为阿塞拜疆武器的主要供应国。

2009年，以色列航空防御系统有限公司宣布，将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库投资建设一座工厂，这为以色列之后在阿塞拜疆空军上的支持打下了基础。

此后，在2012年，以色列和阿塞拜疆签署了一项协议，这项协议保证以色列向阿塞拜疆出售16亿美元的无人机和防空导弹防御系统。这套系统在2020年纳卡战争中完全体现出来。

|早在2016年4月14日，耶路撒冷的亚美尼亚社区成员手持标语和亚美尼亚国旗，在以色列外交部前抗议以色列向阿塞拜疆出售武器。

图片来源：Hadas Parush/ Flash90

以色列在纳卡战争中对阿塞拜疆的支持，有自身利益的考量。而在以往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的争端中，以色列也始终力挺阿塞拜疆。

《国家利益》（National Interest）一篇文章《以色列的阿塞拜疆错误》（Israel’s Azerbaijan Mistake）提到：

「这是一种基于武器换能源计算的关系。耶路撒冷向巴库出售了价值数十亿美元的顶级军事装备，以色列从阿塞拜疆获得了将近一半的石油需求。但是，长期损害可能很快会超过短期收益。」

以色列的「鱼和熊掌」

短期来看，以色列的确通过支持阿塞拜疆与阿国关系更加密切，做到了「武器换能源」。

但是，从结果来看，由于阿塞拜疆的胜利，停火协定规定原本在亚美尼亚手中的克尔巴贾尔区归还给阿塞拜疆，这就导致亚美尼亚主要水源赛凡湖（Lake Sevan）实际将由阿塞拜疆控制。

湖泊的上游支流和水利设施会由阿塞拜疆控制，这将使得亚美尼亚受制于阿塞拜疆。《国家利益》杂志认为，亚美尼亚85%的水供应变得危险。

赛凡湖与克尔巴贾尔区，克尔巴贾尔区内有赛凡湖的部分支流和水利设施。

图片来源：wikipedia

这好像只是亚美尼亚的危险，但却也是以色列的危险。

以色列的水源主要来自加利利海，可加利利海的上游是约旦河，其源头在叙利亚和黎巴嫩。

约旦河流经加利利海和死海，约旦河的上游从叙利亚和黎巴嫩发源，经过以色列、巴勒斯坦地区、约旦流至死海

图片来源：The Christian Century

以色列担心自己的水源安全，但如果以色列在纳卡争端上采取这样的态度，其潜台词就像是告诉其他中东国家，以色列支持掐断别人的水源。如此一来，掐断以色列的水源也就很可能成为未来中东国家的可选项。

以色列在帮助阿塞拜疆的同时，已经与自身的长远利益自相矛盾。

以色列另一方面的矛盾，来自道义层面。

国际社会并不是丛林社会，虽然国际关系基于各国之间的利益，但也同时基于道义。当道义和利益相冲突时，一个国家如何选择，这其实决定了一个国家的未来。

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帮助哪一方是符合道义的，几乎一目了然。

阿塞拜疆是什叶派穆斯林占多数的独裁国家，其现任总统伊利哈姆·阿利耶夫实际控制了这个国家，其父亲是前任总统，在2017年还任命自己妻子梅赫丽班·阿利耶娃为第一副总统。

在阿里耶夫家族的统治下，言论受到控制，记者受到打压，民主指数一路下跌；而支持阿塞拜疆的土耳其，曾对亚美尼亚人进行多次种族屠杀，为世界所不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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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5年，奥斯曼土耳其对亚美尼亚人进行种族灭绝，图为土耳其士兵押送亚美尼亚平民前往监狱。从1915年至1917年，奥斯曼帝国屠杀了亚美尼亚的知识分子，并对其平民进行惨无人道的迫害，迫使他们流离失所，最终大部分死于饥寒交迫之中，受害人数在150万人左右。至今土耳其不承认对亚美尼亚人进行过迫害。

图片来源：wikipedia

相比之下，亚美尼亚是信奉基督教的民主国家，不仅意识形态上靠近以色列，其民族精神与历史遭遇也与以色列犹太人非常相似。

亚美尼亚人在历史上遭到奥斯曼土耳其的压迫和屠杀，在苏联治下也没有使正义得到伸张，反而加强了耻辱。亚美尼亚的圣地目前都在土耳其境内，这就如同耶路撒冷长期不在犹太人手里一样。

不论建国还是战争，流落世界各地的亚美尼亚人都惊人地团结，为自己的土地和信仰奋斗，这几乎就是另一个以色列的故事。

不管从哪个方面讲，道义都站在亚美尼亚人这边。

舒沙的一座大教堂在纳卡战争期间遭到炮击袭击，之后该镇被阿塞拜疆占领，据《纽约时报》报道，「11月初，阿塞拜疆军队从亚美尼亚控制权手中夺取了舒沙山顶城堡......他们在通往附近的史坦潘纳克特（Stepanakert）的路上殴打亚美尼亚士兵，那里是和平时期约50,000名亚美尼亚人的家园......」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但是恰恰在道义和利益中，以色列选择了利益。

以色列对阿塞拜疆的帮助，使得自身利益更加稳固，却也让亚美尼亚很可能倒向伊朗，从长远看，为以色列增加了反对力量。而对阿塞拜疆的支持，也让以色列一直以来的形象受损。

以色列从建国至今，始终有恩必报，有债必偿。从这个角度来说，以色列的确没有改变，毕竟阿塞拜疆在以色列受到中东孤立的时候抛出橄榄枝。但当以色列成为大国，并涉足国际事务时，这一简单的法则就不再可靠。

况且，以色列的能源需求如今已可以不限于阿塞拜疆，同样的能源也可以从塞浦路斯、阿联酋等国那里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