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场星巴克，排我前面的四十来岁中年女子，就那么买一杯咖啡的功夫，叮嘱了三遍跟在旁边，身高一米八几的儿子，“明天我们五点必须出发，你四点半要准备好，听见没有？”。第一遍儿子拿着一瓶橙汁，随意点了下头。母亲显然不满意这种态度，又啰啰嗦嗦你今晚必须早点睡，等下回房间就睡吧。
我看了下手机，晚上9点。
又忍不住多看男的几眼，看上去也不傻啊，他妈这么啰嗦，他不烦吗？看起来好像习惯了，因为他反复看了几遍摆在架子上的薯片，没提出要买。
我有点想不通，干嘛非要安排一个早上五点的行程，而且在拉斯维加斯这种地方，最该担心的难道不是一米八几的儿子偷摸跑出去结个婚吗？
结果他跟我四岁半的小孩一样，连星巴克买杯喝的，都要亲妈带着去。
他妈太焦虑了，焦虑得看着儿子的时候，眉头都是皱紧的。
幸好我不是这种妈，每次出门玩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想不起儿子。
回来飞机上，旁边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妈坐在她后面。一开始坐走道的我挺想跟她换个位置，但是她隔壁的五十岁中年男子，事无巨细什么都想聊，而且是查户口式强行聊法。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小女孩的妈，隔三秒钟提醒她一次，你把鞋脱了，你把番茄汁喝完，你快别看电视了，你快点睡会儿……
怎么能变得这么烦人呢？我内心又开始啧啧了，看看这些当妈的，焦虑简直成了她们人生最大的主题。
做妈妈，最要紧是开心啊。
焦虑是会传递给小孩的，放松才是制胜的法宝。
儿子没来接我，我爸看见我就说，昨晚高烧四十度，今天去挂了一上午盐水。
我放松的心情立刻起了波澜，什么情况？
我爸转过头来幽幽地说：你老公带他去游泳了，这种天气。
是了，前一天丈夫带小孩去超级游乐场，从早上8点半玩到晚上8点半，人山人海中，我儿子笑得格外灿烂。
丈夫做完好爸爸，轻轻松松赶赴出差地，留下一个高烧四十度的儿子。
我火冒三丈，叫你不要带他去人多的地方，他体制弱你懂不懂？
丈夫从远方轻飘飘发回来一条消息，生病和游乐场没有直接关联性。
男人真是神奇，居然能够这么理性看待亲生儿子的病情，就跟解释巴厘岛为什么火山爆发一样。
我的心情已经犹如在火山脚下，焦灼异常。虽然回家看到儿子跟没事人一样又蹦又跳，略有舒缓。
小孩太可爱了，他给我展示了手上打针戳的洞，还告诉我轻轻的根本一点也不痛，这天晚上我儿子表现得就像天使在人间，读了一本故事书后，他香甜得睡着了。
好吧，不要太焦虑，小孩生病常有的事，没必要焦虑。
等第二天我陪他去了医院，在几百个人的输液室里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时，我又开始焦虑了，到处都是小孩杀猪一样的哭闹声。我讨厌这个医院，因为去年这个时候来看病时，我只多问了一句，一定要挂水吗？儿科医生迅速拿出一张纸说：随便你，不挂你在这里签字。
后来带小孩去私立医院，服务很好，宾至如归，大夫和颜悦色，就像小孩的亲奶奶，确诊肺炎后劝我说，你自费的话，没必要在这里看，住院一星期，很贵的。
我不服，能有多贵？在网上查了下，发现医生的确是好心人，住一星期，至少十万块。
坐在熙熙攘攘的公立医院点滴室，还能说什么，贫穷让我焦虑。
虽然儿子表现好极了，十分镇静，优雅，一声不吭，他声称自己是不哭的，他手上拿着我给买的小礼物，一只绿色变色龙，给它取了名字，叫小西。
从医院回来后，我困得要命，时差没倒回来。
我跟儿子打了声招呼，你要午睡吗？
他说好。
天哪，小孩长大起来真是一鸣惊人，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要的小孩，他成熟了，懂事了，会照顾人了。
我真是天真。
下午躺在被子里，刚切换入深睡眠模式，儿子在旁边动个不停，没有半点要睡的样子，像天下无数个焦虑的妈妈一样，我重复了几百遍：快点睡，再不睡我要生气了。
儿子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带着他的小西在床上玩情景游戏，带小西去捕猎，给小西做个窝，给小西讲故事。
“妈妈快来看我给小西做的家。”儿子用手扒开了我的眼皮。
一次，两次，无数次……
我想把小西从窗户扔出去。
我太困了，困得只有求生的本能，拼命摸手机，想打电话给我爸或者我妈求救：快来救我！找不到手机，摸来摸去都没有，敌人越来越猖狂了，于是我只能转化为哀求。
先让妈妈睡半小时好吗？
好。
我闭上眼睛，才五秒钟，儿子就问了：半小时到了吗？妈妈起来陪我玩吧。
我想把他连同小西一起从窗户扔出去。
生活怎么这么痛苦？小孩为什么这么不听话？他明明生病了，怎么跟猴子一样活蹦乱跳？
没有手机，发不出任何求救信号，况且一定没人会相信，这些人都觉得我跟小孩在共享天伦之乐。
实际上我一遍又一遍被他扒着眼皮。
“妈妈快来看我的小西啊！”
我困极了，感觉只要小孩放开我，立刻能昏死过去。
他没有，他一屁股坐在我脸上。
我投降了，起起起，马上起。
儿子内心有一个执拗的想法，他要给小西找一根树枝来爬，因为他在电视里看过的变色龙，都是蹲在树枝上的。
我站在窗户面前，已经下意识地开始给小西，一只六美刀买的绒布变色龙，在寻找合适的树枝了。
好像醒了没有挣扎着想睡那么痛苦，我现在有点不确定了，关于自己将来会不会成为一个焦虑的母亲。
没办法不焦虑，没办法不吼他，没办法不绝处求生。
晚上小孩睡着的时候，我脑子里竟然只在担忧一件事：看起来鼻孔越挖越大了，这可怎么办？
第二天起来，我对他说了二十遍，别挖鼻孔了。
在中国，妈妈没法不焦虑，焦虑小孩读不好书，还焦虑他以后长得不好看，焦虑他乖巧，又焦虑他过分乖巧，焦虑他不听话，又焦虑听话了没有童真，焦虑他生病，焦虑他生病我却没有钱给他一个良好的环境……
飞机上那个妈妈，试图一步步教导女儿，应该用什么样的姿势来睡觉最舒服。
当时我听了狂翻白眼，神经病啊，这个都要教。
没把时差倒过来的我，现在正盯着儿子，过五分钟给他盖一次踢翻的杯子。
老天果然专治各种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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