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2017》剧照  图源网络
走起(10)
文/范伟
范伟《走起》连载总目录
10.
鬼使神差,我立刻向安娜讲述了我来莫斯科的故事。安娜两只眼睛严肃地一眨不眨,她年纪轻轻,什么都懂,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安娜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她的爷爷老安德烈原本姓李,早年是东北抗联战士,如今住在莫斯科。安娜的父母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在基辅工作,前苏联解体之后,安娜的父母都成了乌克兰人,因为在莫斯科跟着爷爷生活,安娜获得了俄罗斯国籍,这样,一家人便分属了两个国家。
安娜大学学的是历史和语言学,在莫斯科大学取得了硕士学位。她对泛泛的聊天没有兴趣,一切谈话都必须迅速深入,就连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立刻进入了灵与肉交融的实质阶段。认识安娜后不久,我就搬出了带房东的家,到安娜家的一处空房去住。有了安娜,我算是真正接近了俄罗斯,接近了莫斯科。
从安娜身上我感觉到,这个看上去粗蛮、喜欢喝大酒的苦难族群和他们的外表很不一样,他们很愿意刨根问底,究其一生都致力于弄明白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从另一方面说,这也许正是他们喜欢喝大酒的原因。
我第一次到安娜家去,爷爷老安德烈张开双臂欢迎我:“哈拉绍,朋友!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老安德烈跟我说话时一口东北口音,中间夹杂着几句俄语。安娜告诉我,爷爷耳朵全聋了,见到任何一个中国面孔都这么打招呼。老安德烈看了我一会儿,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个梦幻般的大微笑,然后知心地说:“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一向乐观豪放!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说完这套话,他好像突然就把在场的人全都忘掉了,之后回转身缓缓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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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慢慢知道,老安德烈在抗联的时候,一直追随一位小个子传奇英雄。小个子英雄战死后,他跟着一伙弟兄跑到苏联境内,继续从事抗日活动,后来被编入苏联红军的中国旅。一九四五年,老安德烈作为翻译随苏联红军打入东北。原本他打算留在国内,然后把苏联妻子和孩子们接回来,但突然有抗联时期的旧人指控他和几个老战友曾经被捕,存在尚未搞清的历史问题,所在部队不由分说把他们关押了起来。后来,他们几个趁乱逃脱了关押,一路从满洲里逃到了苏联,从此再也没有回过东北老家。
安娜是一个外表冷静的美国迷,虽然学历高,却和大多数俄罗斯人一样,是一个被崩溃的经济掏光了口袋的穷姑娘。她此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移民到美国去,她这份狂热不亚于任何一个中国校园里的大学生。不过,她并不想马上离开,因为她不想把老安德烈一个人丢在莫斯科,她决计要给爷爷养老送终。在安娜看来,我这么在世界上四处乱走,毫无意义,她希望我有朝一日和她一起到美国去,重拾学业。
安娜的身边有不少发了大财的同学、朋友,这些人大都是前苏联时代的权贵子弟,其中一个家伙靠贩卖石油和军火发了大财,眼下正在向媒体界进军,正在建立一个庞大的传媒帝国,安娜毕业后就一直在这个人的手下工作。有一天,安娜说起她的老板正在筹划跟中国做生意,用一批重工业物资换取中国的轻工产品,如果我愿意帮她,她能把这个项目争取过来,由她全权负责。我答应了。
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我和安娜在俄罗斯和中国之间往来穿梭,谈判,订立合同,组织货源,联系运输,忙得不可开交,整个过程完全是另外一篇故事,其中的曲折与甘苦,也难以尽述。简单说吧,在又一个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我和安娜终于完成了这单生意,挣到了一大笔美金。
在国内工作期间,我抽空回了一次家,没想到我父亲对我跑来跑去做生意大为生气,认为我干的这件事十分荒唐:“你弟弟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受苦受罪,你不赶紧把他找回来,倒有心思做什么鬼生意!”
我告诉他,这单生意成功之后,能够拿到一个普通人几辈子的工资之数,从此不必再为钱的事操心,我父亲闻听大怒:“钱算个屁!你挣这些臭钱有什么用,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钱就是一堆废纸!俄罗斯人手里的钱现在不都成了废纸了吗?!”老父亲骂得我莫名羞愧,他老人家的境界我这辈子恐怕也难以企及。
面对这一次商业上的成功,我和安娜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回到莫斯科,安娜问我有没有兴趣继续做生意,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除了因为遭受到了我父亲的呵斥,做生意也的确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本以为听我这么说安娜会感到失望,没想到她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她认为贸易的事虽然很有诱惑力,但对我们两人来说都不合适,而且我们从这单生意里挣到的钱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期,不必再在金钱上浪费时间。
“跟我到美国去吧,方小明,也许再等上一两年,或者几年。到时候我们带上你的父母,你应该让他们也换换环境。你这么有天赋,语言一学就会,你应该做更有价值的事。我们很多俄罗斯人在恐怖年代之所以能活下来,没有崩溃,都是因为不曾放弃对个人幸福的追求,找到了在严酷环境下的平衡点,寄情于诗、酒和笑话,做自己力所能及的的事。你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我也不好,你需要改变,我自己也需要改变。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也知道安娜说出了我长期以来面临的关键问题。但我能说些什么呢?我无言以对。美丽的安娜,亲爱的安娜,我何尝不想跟你走,可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时还无法分身,一句话,我不甘心,我还没有死心。爱思考的安娜,对生命意义有着不懈追问的安娜,我颠三倒四对你说不清楚,但我心里明白,在寻找弟弟的同时,我也在不懈地寻找生活的底部和边界,寻找连我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转年的春天,老安德烈爷爷在生日当天进入了天国。那天,安娜、尤里和乐队的姑娘们来到家里,用歌声祝贺老安德烈的生日,这可说是送给一个老聋子的最好的礼物。老安德烈非常高兴。有那么一刻,老安德烈令人惊奇地清醒了一会儿,对安娜和我,也不专门对谁说,哪旮瘩黄土不埋人,哪旮瘩米饭不活人?他老人家说的对。
之后的某一天,我给家里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只好把电话打到邻居家,邻居像报告火情似地告诉我,你快回来吧,你爸爸的身体不太好,我老娘在接电话的时候再次通报了这个情况。我急忙买了机票火速回家。我在俄罗斯也许呆了一秒钟,也许呆了一辈子,也许只是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而几个月后,安娜也要到美国去了。安娜的申请材料很快得到了回复,一所美国研究机构接纳了她。太快了!为此,我几乎恨上了美国佬,他们工作效率这么高,简直是在棒打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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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的前一天,我一个人在苦行广场的普希金雕像下坐了许久。此人刚刚度过二百周年诞辰纪念日。如果能像他一样唱出一首忧伤的歌,一辈子也就足够了。这位黑脸尖鼻子的大诗人说过: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都会变成操蛋的回忆……在这方面,我和普希金可说是隔代知音,很可以坐下来好好喝上几杯。  
离开莫斯科那天,我坚决不让安娜到机场去送我。出门的时候,我们对视了最后一眼,两人都挤出了一个笑容。人类会笑,多半是因为忧愁太重,恐惧太多,痛苦太深,实在扛不住,只能靠笑或假笑来缓解一时半刻。
安娜,你这个理性的姑娘,实心眼儿的姑娘,跟我的中国脸形貌相近的姐妹!我们各有打算,爱情并不牢固,容易断裂。她不想跟我来中国,我也不想跟她去美国。我这可笑的混账中的混账。现在,想起安娜,我仅能想到她温润的皮肤,严肃的眼神,沉静的面容。总之,爱情就是烦恼。各自咀嚼自己的痛苦吧。
我父母在新世纪开始后的这一年突然衰老了。从莫斯科回来,我虽然挣了不少钱,却没有完成既定的任务,可说是一次失败之旅。
我父母在六十五岁那年双双去世了,他们两人去世相距不到六个月。我父亲因为感冒引起了肺部感染,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治疗了将近一个月,很快耗尽了他和我母亲两人一辈子的积蓄,多亏我在俄罗斯挣了一些钱,侥幸能够顶住。
父亲死后,我母亲的精神彻底坍塌,紧接着也离世了。母亲临终的时候,我一直摸着她老人家的脉搏,直到她的最后一下心跳结束。奇怪的是,我父母死后,我这个不肖之子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我一向只把他们视为父母,现在他们却突然莫名其妙死去,成了作古的人,实在令人难以理解,难以接受。
按照父母定下的遗嘱,全赖我的老朋友郑仁芳帮忙张罗,我把他们二老合葬在了一起。郑仁芳是我和方小亮的中学同学、我的同桌。老郑考上了我们本地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政府部门工作,是一个市面上混得开的成功人士,办各种红白喜事很有经验。
办完这些事,我觉出我父母在黑暗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现在,家里只有我和小乌龟了。这只小乌龟是方小亮读初中时养的,已经在我家生活了将近二十年。
我知道方小亮在我的心中的分量减弱了,有时候,我想重拾对他的思念之情,但是力度明显减弱了。也许是因为时间?也许是因为空间?如今,对我来说,他已是另外一种存在:一道若隐若现的目光,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一声越来越微弱的呼喊。找与不找,已不再重要。找与不找,他都在那里。
另外一件事很值得一提。我刚回到石家庄的某一天,我和孙寿彭、倪东喝了一晚上酒。孙寿彭在北京实在活不下去,不得已回到了老家,打算在石家庄开办一个电脑公司,劝说我投资和他一起干。我对开办公司没有兴趣,答应借给他一笔开办费。老孙大喜过望,立刻委任我为公司股东之一,允诺挣钱后每年送我一笔公司的红利。
第二天清晨回家的时候,我发现隔一条马路那边的一座楼房被炸得七零八落。全市爆炸点不止一处,总共有三处,一共死了一百零八口人。这个天杀星,单凭他一人之力就杀死了两副扑克牌之数、杀掉了天罡、地煞总体之数。一夜之间死一百多人,这是多么耸动人心的事情!这是多么巨大的灾祸!全城的人都赶到出事地点看热闹。我在人群里看到了我父亲。灾祸可真能给人提神啊,人群里的我父亲目光灼灼,意犹未尽。我和我父亲对视了一眼,他冲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可是,他并没有认出我,把我当成了陌生人。
孬种!混蛋!炸错了地方!为什么不炸流氓恶棍?怎么倒有本事炸穷老百姓?王八蛋!这是我父亲在家里和大街上发表的意见。当天晚上,我父亲发起了高烧,说起了胡话。吓得我母亲赶紧把门窗关了个严严实实,唯恐被人听见。
我得立刻承认,爆炸案发生之后,我心里非常紧张,担心被警察当嫌疑犯抓走。我有作案时间啊,动机不动机很不好说。再说,动机和证据全由人定,只要进去就说不清了,很有可能会犯糊涂,胡乱招供,给法律抹黑。那段日子,我惶惶不安。要是有人趁你睡觉的时候,把你旁边的楼炸了,你可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倒霉蛋,同时也是最大的幸存者。不管是倒霉蛋,还是幸存者,必须马上离开。
我把家里的东西着手收拾了一番,把可留的东西全部打包寄给了北京的马用,请他暂时保管,然后把房子以低于市面的价格匆匆卖掉了。我决定到北京生活。多年来我的道路由父母的梦境开辟,现在我再也得不到父母的指引了,只能自己做主,自己摸索。
世事变迁,一切都变了。说来可怪,就在我去北京前一个礼拜,小乌龟死了。看来它已经活得实在不耐烦,不打算跟着我这个二手主人重新适应新生活了。这个沉思默想、惯于爬行的小家伙适时带走了我所有的青春岁月和青春记忆。
我有时会突然想,我和方小亮要是此时在大街上走个碰头,将会怎样?不过感觉已经十分淡漠了。相忘于江湖吧,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游荡吧。从宇宙和小乌龟的尺度来看,世界上从来不缺乏悲剧和荒唐事,也从来不缺乏喜剧和欢笑,谁能不迷失,谁能不疯癫,谁又能不死翘翘呢?对眼下的我来说,青春已逝,父母已死,正好从头再来。
(未完待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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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倒儿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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