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表达的历史一无是处
文:姜鸣   编:木叶
大约在十多年前,季风书园还设在陕西南路地铁车站旁,我在那里看到了巴巴拉·沃特海姆·塔奇曼的著作《八月炮火》,初翻几页,就深深被作者气势恢宏却又细致入微的写作方法吸引住了。
近来又读到塔奇曼的另外几本名著《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1911-1945》《骄傲之塔:战前世界的肖像,1890-1914》和《历史的技艺:塔奇曼论历史》,真正领略了这位美国史坛奇女子的大家风范和迷人魅力。
▌史坛奇女和她的显赫家世
塔奇曼出身名门,她的祖父是个雪茄烟制造商,父亲莫里斯·沃特海姆是纽约著名的投资银行家,继承了五十万美元遗产,创建了沃特海姆公司,专做收购兼并业务。
1909年,沃特海姆与阿拉姆·摩根索结婚,三年后,他们的二女儿巴巴拉出生。1929年,这对夫妇离异。阿拉姆是亨利·摩根索的女儿,老摩根索本来是个房地产商人,后来从政,担任过美国驻土耳其大使。
阿拉姆有个著名的弟弟小摩根索,是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的财政部长,积极组织实施使美国摆脱经济大萧条的各项新政计划。二战期间对华援助的过程中,他声称自己是“仅次于罗斯福的乐意帮助中国之人”。1944年他还主持召开了著名的布雷顿森林会议。
巴巴拉毕业于哈佛大学,早年做过记者,去过东京,也报道过西班牙内战。二战时她在战时新闻处远东新闻部工作,所以对中国战场十分熟悉。她的丈夫莱斯特·塔奇曼是纽约的一位内科医生兼西奈山医学院教授。
塔奇曼生过三个女儿,战后相夫教子,过着殷实富裕的生活。五十岁那年,她携带《八月炮火》回到读者面前,一炮而红,成为畅销历史作家,并以该书及九年后出版的《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两度荣膺普利策奖——顺便多说一句,这个时节,后来大名鼎鼎的投资大师索罗斯刚刚入行,正在沃特海姆公司做欧洲证券的分析员,而塔奇曼的老爹已经故世了。
▌只有观点的历史没有血肉
关于塔奇曼的作品,历来亦有不同评论,有人认为这类书籍属于大众通俗读物。这使我想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初读威廉·曼彻斯特《光荣与梦想》并到处宣扬的时候,母校历史系就有老师说,这是记者的作品,属于“史话”之类。
大约这种挑剔,塔奇曼亦常常听到,比如说她的著作是“非学术性”的。所以她争辩道,“专业学者”是为取得学位而进行研究生训练,在大学里写作历史的人。但把大学之外、没有研究生学位的独立作家称为“业余写手”,是用词不当。
她指出:“仅仅奉上观点是无血无肉的,学院派历史就常常满篇都是观点而不见行动。”
当然,这种争议的本质并非有无学位之辩,也不是谁的文字表述得更好之争,重要的是塔奇曼及其他非学院派历史作家是否具有自己的历史观和专业研究能够达到的深度。
费正清是中国读者很熟悉的美国学者,是名气十足的“中国通”。他对塔奇曼颇为欣赏,称塔奇曼一开始就很自然地跻身于知识精英阶层。对她来说,眼界高远和公众人物的品性都是遗传的一部分。
在为《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所作的序言里,费正清对那些强调概括、事件模式和比较研究的学者所挑起的争议,做出了智慧的评价:
巴巴拉·塔奇曼的历史是自立的,根本用不着任何理论支持。它就是让读者着迷了,它让他们得以如此接近过去的历史,这接近的程度是前所未有的。
显然,费正清的赞赏是发自内心的,他对作者所做的“历史”更接近“过去的历史”是肯定的。而那些纯写“学术性”著作的专业历史学者,未必能够做到。
▌无法表达的历史一无是处
“让读者着迷了”,说得多好。塔奇曼成名之后,写文章,做演讲,宣传自己的主张,这些都收录在《历史的技艺》之中。
她说,如果写作的目的是应公众的需要分享对历史的见识,写作者把普通读者当作自己的阅读对象,而不是为学者同行写作时,它需要讲究表达艺术,写得清楚,写得有趣。
她认为史学可分三个方面:调查和研究,教学和理论,叙述和表达。研究提供了素材,理论提供了思维模式,只有通过表达,历史才被听到和理解。“无法表达的历史一无是处。”
塔奇曼还援引曾经担任美国历史学会会长的沃尔特·普雷斯科特·韦布的观点。韦布指出,历史学家在写作和沟通中有三个层次:“有话要讲”,“话值得讲”,“自己比别人更会讲”。
塔奇曼发挥说,写作必须和阅读的愿望形影不离。作者必须看到读者坐在他的书桌对面,必须搜肠刮肚地寻章摘句,传递他希望读者看到的画面,唤起他希望读者感到的情绪。非此不能写出生动鲜活的东西。
作家的文字生于书页,也死于书页。无论是为大众还是为同行写作,都应当表述清晰。涩滞含糊,冗长无味,对专业读者也是不能忍受的。
▌不可能三角:真实、深刻、有趣
问题是,怎样才能够表述清晰呢?塔奇曼用自己的经验做了概括。
◎涟涟泪水和花白胡须:文字要写得好看
塔奇曼的作品,语言和描写都超棒。她写道:“说到语言,没有什么比写出一个好句子更令人满足的了。
要是写得呆头呆脑,读者读起来就像在湿沙中前行,如果能写得清晰、流畅、简单但惊喜连连,那就是最高兴的事。”
她讲究遣词用句,认为短词比长词为佳,音节越少越好。既要文字言之成理,又要读者读之有味。同时,她极注重营造气氛,让读者身临其境。
◎以盎司来计量:史实要真实可靠
“我信奉以盎司来计算历史,我不相信1加仑(约3.7升)水壶端上的历史。”文献家都会描写,历史学家的描写讲究言之有据。确凿的细节未必每次都得出结论,但能让你脚踏实地。
读塔奇曼写的史书,通篇都是对人物和事件的叙述,亲切而详尽。叙述背后所支撑的史实依据,来自她极为广泛的阅读。
她说自己毫不犹豫地以最快速度扑向原始文件,“最为原始的文献是未经出版的材料:私人信件、日记、报告、命令,还有政府文档中的便条”。
“没有什么比在原始文件的纸张和墨水中检索信息更让人着迷的了。”
这种超级勤奋,使她下笔有神。塔奇曼声称从不捏造任何东西,包括天气。
对时代的深刻洞察:分析要有眼光
塔奇曼并不只是掉书袋的写手,仅仅沉湎于细枝末节,她对历史的发展一直有着清晰的判断。
早在1936年,塔奇曼就尖锐指出:
日本对谴责它侵占了中国领土故作惊诧,就像这是一种它从未想象过的行为,这种表态对外国读者来说匪夷所思。
大惑不解的外国人想知道,日本用这种明显的伪装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唯一的解释是,日本人并不认为这是伪装。
日本人拥有与西方人截然不同的思维过程,缺乏西方人称之为‘逻辑’的东西,明知所说是假,却能真诚地相信。
写下这段文字时,塔奇曼刚满二十四岁。想想,一个纽约姑娘,对远东发生的事件竟有如此看法,可见她对日本的深刻洞察。
这也是她在接近花甲之年,能够完成史迪威以及二战中中美关系研究的原因。而在同时代,许多欧美人士对日本的侵华罪行总是装作没有看见。
◎像艺术家一样写作:笔补造化,代为传神
塔奇曼为了吸引读者,在另一篇文章里又把自己形容成为艺术家。
塔奇曼指出:“创作的过程有三步:第一,艺术家以独到的眼光感知真相,传递真相;第二,表达的媒介——作家用语言,画家用画笔,雕塑家用黏土和石料,作曲家用音符;第三,设计和结构。”
她拿伦勃朗的油画《夜巡》来作比喻:被安排进作品的所有人物,有的位于光照的前景,有的隐于背景。写历史也一样,虽然成稿看上去一气呵成,毫无滞碍,就像作者照时间顺序写就一样,但其实这里有巧妙的时间摆布和材料取舍。
她强调:“想象力之于诗人,就像事实之于历史学家。他的取舍中有他的判断,材料安排中有他的艺术。他的工具是叙述,他的对象是人类的过去,他的作用是让事实被人们看到。”
她的书,潇洒精彩,干净利落,没有赘语,如同卡拉瓦乔式的洞察细腻和落笔精准,也有卡拉瓦乔的不拘一格。
《历史的技艺》将卡拉瓦乔的名画印在扉页上:圣罗杰姆瞅着一部大书做深思状,右手紧握羽毛笔伸向前方去蘸墨水。他感悟到什么秘密要即刻记录下来?那支笔的对面,一具骷髅头骨静静地凝视着他。
……

天才的作品,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种体验——阅读塔奇曼,是在体验阅读之美的同时,完成一场智慧之旅。
除了阅读的享受、智慧的魅力,在知识过剩、信息泛滥的今天,读塔奇曼,需要一种“焚香沐浴为读书”的仪式感。因为她的文字,有一种挑逗阅读者不得不涂划、玩味、品鉴的魔力。这是任何为了高效获取信息和知识的碎片化阅读、电子阅读所无法代替的。
中美破冰之旅时,尼克松还将这位历史学者的书赠送给中国时任领导人,作为政治家外交活动的国礼,塔奇曼的书,当然也是我们馈赠亲友的上上之选。因为它不只是一套经典,更是一个关于智慧、审美、品质、品位的符号。
但遗憾的是,塔奇曼的作品在中国被长期被忽视。她的部分作品引入国内后,曾一度绝版。
为此,先知书店携手塔奇曼作品的出版方,复活了《史迪威与美国在中国的经验》《骄傲之塔:战前世界的肖像》等六部作品,并与近两年出版/再版的《圣经与利剑》《八月炮火》组成“塔奇曼作品集”,一共八卷九册,迄今简体中文世界最全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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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文章转载自公众号:上海书评,作者:姜鸣。感谢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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