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8”购物节,各大电商平台弥漫着促销狂欢的氛围。在小红书上,大量博主围绕这一时间节点发布“购物清单”,录制开箱视频。2018年入驻平台的博主妮妮也发布了某品牌的“618必买清单”——跟紧潮流似乎是每一位称职博主的必备素养。
妮妮是某MCN公司最早签约的博主之一,她刚入驻平台就吸引了大批粉丝,一个月后就有商家来寻求合作。但四年过去,她对日系美少女的人设感到了倦怠,想转变自己的身份。
在妮妮看似惬意的“居家办公”生活背后,是时刻追赶热点、把握流行趋势的焦虑,是与流量、粉丝、商家紧密捆绑的生活。她以及与她同样早早走红的博主们享受过时代风口的红利,也在日常与网络的撕裂中感到迷茫。
社交平台所渲染的阶层跃升神话掩盖了情感的颗粒度,真实生活的痛苦和无助在这之下被隐藏。对妮妮来说,因失恋停更的半个月使她经历了真实的生活困境,在某个时刻她得以停下问自己,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前几天,我们推送了一篇关于小红书博主的稿件,这次我们邀请到博主妮妮做客本期GQ Talk,与我们聊一聊网红、消费与一种“被选择的生活”。

主播
王婧祎、刘楚楚,GQ报道编辑
嘉宾
妮妮,小红书博主
以下是妮妮的自述:
大家好,我是妮妮anyway。大学做平面模特和淘宝模特期间,我认识了现在的老板,她当时作为独立经纪人来带我们,一开始团队有十几个人。我2018年初入驻小红书,发一些照片和视频,有穿搭、美妆方向的,前期还挺火。那个时候随便发一张自拍,数据都会有几千赞,没有费太多脑筋。我觉得我是比较幸运的人。
入驻平台一个月后,陆续有商家找来,那个时候我才有3万粉丝。我们这一批美妆博主是随着国货化妆品品牌一起成长的,当时他们有很大的投放需求,比较愿意投放我们这些成长期的博主。商家会寄产品让我试用,前期发推广的价格并不高,大概每条几百块钱,后来粉丝涨得很快,基本上每半个月我就会更新一次价格。现在公司对外报价是我的每条视频29000元,我和公司分成。
妮妮
我每天会在10点钟左右醒来。一打开手机就有很多消息,有时不太愿意面对这一天,我会在床上刷一个小时抖音逃避一下,磨蹭到12点起来吃饭,为了提神喝一杯咖啡,然后就开始一天的工作了:拍摄、剪辑……最近在准备考研,所以还会有一段学习的时间。我有两个大桌子,一个用来放电脑和书,另一个一米三几的超宽梳妆台,放满了化妆品和护肤品,以及全套的灯和摄影设备。我效率还是蛮高的,从拍到剪3个小时就完成了。
每天的工作和生活基本都是在房间内完成的,非常孤独,所以有时晚上我会出门跟朋友喝酒玩耍。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我们俩经常打电话十几个小时不挂断,但不是一直在对话,有时我在拍摄,她在学习,我需要一种有人陪伴的感觉。
我的压力一方面来自于自己,没有内容产出了,有跟不上时代的感觉;另一方面来自于公司,因为我跟公司的一些初创人员关系很好,他们看过我数据比较好的时期,所以对我会有比较高的期待,而我大概有一年没有大量涨粉了。
妮妮分享学习时的桌面
说实话,我现在对这个职业有一点倦怠,因为它比较快节奏、快餐化。我和身边很多早期博主都是从淘系模特或者平面模特转型过来的,这个类型现在比较多,大家看得有些厌倦了。而且我们的工作相对单调,人际关系也简单,基本上只能接触到化妆师和摄影师。经过这么多年的内容产出,我已经把我能带给大家的产出得差不多了。
我现在在准备考研,因为我的粉丝也在随着我一起成长,我希望跟她们的交流不再是简单的穿搭分享,而是提供一些实在的人生建议,或者读书分享。
之前我谈了一个大家觉得蛮普通的同龄男孩,我们俩的认识比较机缘巧合,在我大学做模特期间,他是我摄影师的助理,那个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出去工作,当时并没有产生任何火花。毕业很多年以后,我们在微信上又聊起来。我比较倾向于选择认识很多年的熟悉的人,让我产生信任感,才会愿意和他谈恋爱。
他是社区工作者,正在努力考公务员,月薪大概只有4000块,跟我的收入是有一定差距的。去年疫情的时候,他会打电话跟我讲一些他去前线量体温、挨家挨户走访、给回国人员安排隔离住宿等很琐碎、平常的事情,但是我非常喜欢听,因为我的生活相对封闭和虚拟,他让我产生了一种跟真实世界有沟通的感觉。
他早上8点钟上班,晚上11点就睡觉了;我有时会刷手机刷到4点钟,我很羡慕他规律的作息,他也会督促我好好工作,早睡早起,我整个人都比以前更加阳光了。
我们俩分手的原因很世俗——他们家不同意他找外地人。我也能理解,我如果强行要求对方因为爱情来我的城市,我也不能给他任何未来的担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妮妮曾在小红书发布多段“失恋日记”
失恋带来的难过是人性的东西,我觉得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到很快重新出发,收拾起情绪去搞钱。我的心理咨询师告诉我,我是可以通过工作或新恋情来麻痹自己从而走出来,但这不是解决心理问题的根本方法。你为什么会难过呢?你为什么会因为失恋这个事情很痛苦呢?我发现,我的痛苦是因为对一个人过分依恋导致的安全感缺失。
失恋之后我断更过半个月,我发的“失恋日记”记录了我从失恋的前几天到半个月内如何好转的过程。这个视频的数据一开始不是很好,因为它并不是一个热点,但是随着时间的累积,我的私信被失恋女孩们塞满了,大家真的会写长篇大论,“我谈了很多年,我真的很难受,看了你的视频让我觉得好多了。”看完这些我还蛮欣慰的,这是我跟粉丝之间比较深层次的沟通,能真实地帮到大家。
生活日常和互联网的差异会给我带来“撕裂感”,我的挣扎在于我想表达的东西可能不是大众流行的,比如说我在学习的过程中,并不是像网上所说的“几分钟背单词”,我也会有很多的困惑,我想说,那普通人的发声在哪里呢?我现在毕业四年了,在学业这么生疏的情况下要重新出发,这对我来说压力很大,我也经常会焦虑,会哭,会害怕。我觉得应该有很多人是跟我一样的,大家不可能每天都是开开心心、漂漂亮亮地逛街拍照,我想要给大家提供一个普通人的视角。
我曾动过很多次彻彻底底消失在互联网的念头,就是因为厌倦吧,工作还蛮剥夺人的爱好的。我曾经也是一个很喜欢穿漂亮衣服的女孩子,自从我大一那年暑假意外地做了淘宝模特后,我就过上了每天要拍大几十件甚至是上百件衣服的生活。在每天都换了那么多衣服之后,我下了班什么都不想穿了,只会穿一个破破烂烂的“麻袋”。还有我以前出国会在免税店狂买化妆品,做了四年美妆博主后,我现在对化妆品的热爱也非常低。
我还蛮想去尝试朝九晚五的工作,首先真的可以改善作息,我就不用再熬夜了,也能好好吃饭了。其次从心理上讲,它是个脚踏实地的工作,会让我接触到现实,我会没那么焦虑了,就是收入上可能会有很大的落差。
我一直对博主的收入怀着一颗敬畏的心,我觉得这个钱不是我赚的钱,是时代给我的钱。很多人都是在时代的风口起飞,我要随时做好赚不了快钱的准备,我终归有一天是要回归正常世界,去学一个我喜欢的东西,这才是长久的发展之道。

最流行的就是教大家如何变美
王婧祎:你一开始为什么会关注网红经济这个话题?
楚楚:大家可以看到,从微博、微信公众号到小红书,女性博主的声量越来越大,我对她们与粉丝的关系很感兴趣,对她们使用的话术也很感兴趣,它是一种宣扬女性要悦己、要让自己快乐的话术,而且很多女权主义的主张会被用作一种营销话术,但是这里面又不全是负面的。在上海的时候我接触了一些MCN公司还有博主,我很惊奇地发现,小红书上最赚钱的几名MCN的老板都很年轻,然后我发现收入最高的MCN公司每个月的广告商业收入都是数千万。一个百万粉丝的头部博主仅仅是发了一个试用帖,就可以拿到十几万。平台里权重很高的头部网红可以用自己强大的话语和影响力,把一些新品牌植入到粉丝心中,我觉得这些挺有意思的。
楚楚:现在社交平台上流行什么类型?
妮妮:现在类型比较繁多,有一些辣妹风很流行,今年比较流行“纯欲风”,就是你的形象看起来又纯又欲,带着一点性感的暗示。
王婧祎:以你的经验来看,哪些内容在平台上是最受欢迎的?
妮妮:最受欢迎的是教程类的,就是教大家如何变美,如何赚钱,如何过上更好的生活甚至是如何谈恋爱。
妮妮的小红书主页
楚楚:教程是很多博主经常发的,它给你一种感觉就是,我随便抹两下就可以换头般成为大美女。我之前采访了一个学者叫朱杰,他研究了很多平台博主和粉丝的关系。他说,其实这就像是网红给粉丝的一种“你也可以成为我”的允诺,它掩盖了背后的阶层差距:容貌、经济实力、家境……通过这样的允诺才能建立起情感关联。网红们经常会讲努力的价值,在这个过程中,他说,是社会结构的问题被置换成了个人能力的问题。
被控制的不仅是博主还有粉丝
王婧祎:好像现在上线了一套新系统,对博主的流量数据会有更系统和量化的分析?
楚楚:对,去年4月上线的,这个平台号称能够以多维度的数据帮助品牌筛选博主,比如它会提供妮妮的粉丝标签、用户画像、行为偏好,帮助品牌直接找到想投放的受众。除此之外,还可以看到一个博主的阅读量、互动量、品牌投放的数据等等。也就是说,如果你这一次的广告数据很差,那之后可能就没有人找你了。所以平台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有很多博主都很焦虑,每天过来问有没有单,对博主来说明天没有单,可能下半年就没有饭吃了。
王婧祎:这套系统上线之后,博主们是怎样应对的呢?
妮妮:常规做法还是追热点,要把数据和流量滚起来。还有就是跟粉丝在情感上的互动吧,比如在评论区设置抽奖,包括礼品抽送和现金抽送。
王婧祎:为了追热点而强行把自己打造成某种风格,会有这种情况吗?
妮妮:会有,而且还蛮普遍的,我觉得比较荒诞的一个地方在于,博主和粉丝一样,都是受困于追逐热点,粉丝会在短时间内频繁刷到同一个话题,也是很洗脑的,比如前几年有一段时间特别流行红色眼影,走到大街上每个人都化着红彤彤的眼影,去年大家都穿JK制服,今年就是一窝蜂的“纯欲风”,这种潮流会使大家雷同化。
妮妮
楚楚:经常有人说,博主虽然看着很光鲜,但她们也是被选择的资源。
妮妮:博主是像商品一样被选择的,被粉丝选择,被商家选择,这个行业里面没有一个人是安心的。有很多我曾经追的帐号后来停更了,甚至是到退网这种程度,原因是博主受不了网上的负面舆论,还有的是跟不上流行节奏了,当你和这个平台,甚至是和客户、品牌的价值观不符的时候,你是很容易被替换掉的,互联网从来不缺乏新人。
楚楚:想分享学者朱杰引用的《平台资本主义》的一个观点,在平台经济时代,最重要的是平台,至于在这个平台上表演的是谁,不是最重要的。对于平台来说,网红只是一个临时性的产品,如果平台想要有意识地制造和界定风尚的话,这个产品是一定要被替换的。一般的网红只能吃两三年的“青春饭”,因此那些“常青树”网红自身是非常坚韧的,她们能够把自己当作容器,这个时代流行什么,就变成什么样的人。
博主生活“是我在这个世界上
存在过的证据”
王婧祎:你提到自己失恋停更半个月,对数据有什么影响吗?
妮妮:影响蛮大的,如果帐号长期不活跃,后台会把你默认为静态,不太会有新流量注入进来。只有保持数据活跃,才能让自己不往下掉,这个是一个商业上的良性循环,你的数据越好,粉丝会涨得更快,报价就会更高。
楚楚:我觉得有意思之处是你借这一次机会,发现了自己不是一个如社交网络所呈现的完美的、没有痛苦的、非常幸福的人,反而激发你反思了这份工作的意义。
妮妮:其实就是突然想要问自己,你到底要什么?赚钱是可以赚钱,但它是无止境的,而且也不是只有做网红才可以赚钱,它只是这个时代下一个相对轻松的风口。可能我是“人生体验派”,我悲伤的时候就想尽情地悲伤,然后会反思一下自己。
王婧祎:你说你一开始有点羡慕博主们的生活,那经过这一个月的采访之后呢?
楚楚:齐格蒙特·鲍曼的书里面写到,在这个时代,消费社会的新穷人是什么?指的就是消费能力不足的人,我们现在在做的是一种展示消费,而且是以一种高度自恋的方式在展示消费,就好像一个人如果只会赚钱,不会花钱,那就没有什么可以被称道的,只有买的东西对,买的东西好,你才是值得被称道的。包括每次逛小红书的时候你会发现,这里是通过消费来进行很明确的分层界定的,你买什么样的东西,消费什么样的品牌,你就是什么样的人。
采访后我对钱有了新的认识(笑),她们让我觉得赚钱是很重要,但是人选择过一种更有自主性的生活更重要。我希望自己不是在被告诫着怎样去消费,怎样去展示生活,而是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出于高度的自主性。
妮妮:我还想说最后一点,希望不管是粉丝还是博主,大家都轻松一点,不要妖魔化网红,存在即合理。不管我在网上以什么样的形式(展示自我),可能大家觉得挺俗气的,但这都是我跟世界发生的一些关联,学术一点讲,是我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证据,我觉得就挺好的,没有人可以去定义俗气或者高雅,大家开心就好。
听完本期GQ T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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