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羊头卖狗肉？“生态修复”是搞开发还是真修复？

两天前，江苏南京，一桩有关滨海湿地的环境公益诉讼立案了，起诉方是我们所熟知的自然之友——云南绿孔雀案的主角。

诉讼的中心议题是“连云港市蓝色海湾整治行动项目——连云新城岸线修复工程”的合理性。

项目计划书中预计的工程建设示意图图源网络

这项“修复”工程计划在连云港临洪河口滨海湿地连云新城的海岸上建设总面积约225.35公顷的“蓝色海湾”，包含景观栈桥、生态沙滩等的生态湿地区和游步道、人工沙滩等的生态廊道带，工期3年，预计耗资总额约8.5亿元。

而负责诉讼的公益机构自然之友表示：工程的继续会破坏滨海湿地的生态功能，尤其是对栖息在这里的水鸟而言，将导致可怕的生态灾难。

看似大有裨益的“修复岸线”，却可能导致“生态灾难”，生态修复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啥样的生态需要被修复？

我们说“生态修复”，这里面其实有一个前提：生态已经被破坏。

一个地方的生态环境出现了问题，人们采取人工手段作出干预改善其状况——这就像是一个得了感冒的人，为了治病吃了感冒药——对症下药，而不是整天没事把药当饭吃。

只有确实存在缺陷，才能谈修复。

然而，细究连云港这个“岸线修复工程”的方案，这显然是一个打着生态修复的名号、对湿地进行开发的建设项目。

试图把淤泥海滩变成“绿水白沙”的方案想象图图源网络

首先，该工程在描述项目背景时提到：“连云新城外侧海域为轻微淤积型的淤泥质海岸……导致目前连云新城海堤外侧泥滩大面积出露，难以形成碧海蓝天、绿水白沙的滨海景观，影响了连云新城的滨海城市品质。”这段话中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这里的海岸是淤泥质海滩，二是泥滩面积很大。

但是大面积的淤泥质海滩真的是问题吗？绝对不是。

以自然岸线类型分类，我国的海岸线可分为淤泥质岸线、砂砾质岸线、生物岸线、基岩岸线等等类型，根据1940年的记录，当时的淤泥质海滩是各种岸线类型中占比最大的，达6500多公里。连云港所在的江苏沿海，一直以来，就是典型的淤泥质海滩。

然而广大的岸线却也经不起人们的掠夺和“嫌弃”。近年来，受围海填海工程的影响，淤泥质岸线大大减少，仅剩下了约1440公里（2020年）。

我国海岸线类型示意图，可以看到江苏基本为淤泥质海滩图源网络

结合项目计划里模仿青岛“金沙滩”“银沙滩”修建人工沙滩的内容，“修复工程”的实质，其实还是想把一块自然的淤泥质海滩，改造成理想中的“绿水白沙”“天涯海角”。

因为泥滩不好看，所以修沙滩。至于是不是真的修复生态，却没有人在意。

其次，将要被“修复”的临洪河口滨海湿地也是鸻鹬等鸟类的天堂，是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迁徙水鸟的重要觅食地和高潮停歇地。

数量众多的水鸟聚集在临洪河口图源自然之友

淤泥质海滩滩地宽广、滩坡平缓，部分地区连通河流，将大量细颗粒泥沙冲推入海，土质肥沃，含水量丰富，为水鸟提供了丰富的食物来源。

2014~2020年，连云港临洪河口滨海湿地记录到小青脚鹬等5种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半蹼鹬等7种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15种全球受胁或近危物种。

飞行中的半蹼鹬图源自然之友

特别是半蹼鹬，2019、2020年，从临洪河口到青口河口之间的滨海湿地中，有超过全球种群数量90%的半蹼鹬访问过这里。

另外，诸如临洪河口滨海湿地的淤泥质海滩具有强大的碳储存生态功能，作为一种珍贵的 “蓝碳”资源，对于我国实现2030年碳达峰、2060年碳中和的减排目标具有重大的生态价值。

与海洋相关的“蓝碳”资源潜力巨大 ©Peter I. Macreadie, Andrea Anton, Carlos M. Duarte et al.

如果说现有的海滩不仅不是“问题”，甚至是对生态有益的，那么“修复”又从何谈起？

最后，从“修复工程”所提供的环评报告书中，可以看到项目的类别是“填围海工程及海上堤坝工程”，我们知道当前国家对围海造地的谨慎态度，可现有工程计划中的“景观栈桥”“游步道”等，都更像是景观开发项目，其目标是为人类服务而非生态修复的对象——生态系统。

无论是从背景、现状还是目标来看，“连云新城岸线修复工程”都更像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旅游开发或景观改造工程，至于言之凿凿的“生态修复”，似乎只是给狼披上了羊皮。

新时代病：修复之名，破坏之实

随着我国生态文明建设的逐步推进，很多地方都出现了一些值得警惕的现象：

许多开发工程项目们打着光鲜亮丽的“生态修复”之名，实则依然是栖息地利用，隐蔽性很高。

而这样的情况在未来可能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常见。

中央财政资金支持的三种滨海生态修复类型图源网络

以滨海修复为例，中央财政资金支持的三种修复类型，包括海岸带生态修复（采取护岸加固、海堤生态化建设、清理海岸建筑等手段，对受损自然岸线进行整治与修复）、滨海湿地生态修复（通过退围还海、退养还滩等方式，逐步修复已经破坏的滨海湿地）及海岛海域生态修复（以提升海岛生态功能为核心，保护珍稀濒危和特有物种及生境等），其主要目的均为生态改善。

从政策支持的层面看，连云港的“岸线修复工程”明显是不符合上面任何一种的。

方案中甚至出现了亮着各种彩灯的栈桥，很有可能影响夜间鸟类活动图源网络

但是对生态的“受损”“破坏”又如何定义？怎么去识别一个地块是否需要被“修复”？

正因为这样关键的“诊断”问题目前还缺乏标准，在生态修复方面，也出现了许多乱象。

比如就在几天前的5月21日，河南沈丘县西蔡河湿地公园因为在鸟类繁殖期内粗暴施工，导致了3000只左右雏鸟不幸死亡。

在西蔡河湿地公园里育雏的水鸟图源网络

再如2020年5月，上海临港新片区的滨海区域-南汇东滩地区的堤内芦苇地被计划填埋，甚至是土壤不适宜的情况下，还要在该区域进行大规模的植树。

2019年冬天，原来的芦苇地和鱼塘被改造成了林地的南汇东滩湿地图源网络

这让人不禁思考，究竟还有多少“湿地公园”“郊野公园”甚至基建项目，是在以修复生态之名、行破坏生态之实？

为了面对生态环境破坏时，我们真的能够对症下药、妙手回春，“生态修复”理应尽早有一份严谨科学的诊断标准。

生态修复的准绳：生物多样性

生态修复的最终目的是恢复一个生态系统的完整性、原真性，提升生物多样性、恢复环境的生态功能。

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的旅游、休憩等需求是被放在第二位的，首要考虑的目标应该是修复区域的动植物群落和原生自然景观，比如在连云港临洪河口滨海湿地停留的2万多只半蹼鹬。

只有这样才能确定生态修复的目标，才能制定有效的生态修复措施与技术组合。

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在描述生态修复时也强调：“恢复生态系统是为了保护生态系统的生物多样性，帮助其为人类和自然带来利益。”

张官营的短耳鸮，尽管是农田，却比附近的湿地公园鸟种多得多©大猫

一个美好的生态修复图景是，人们在保护自然资源、优化自然资源使用的过程中，成功防止了生态系统的退化，或者降低了退化程度和范围，实现了更自然、更可持续的陆地和海洋生态系统利用方式。

生态在修复中延续，人们从保护里受益。

生态修复的评估标准是什么？如何把生物多样性指标、旗舰物种/标志物种等关键因素纳入到一个项目的规划设计和成效评估里去？这是我国在面对“生态修复”时亟待解决的问题。

仅仅是湖光山色，对于鸟儿们来说还不够 ©大猫

同样以湿地为例，美国环境保护署对于湿地生态修复制定了至少17项指导原则，包括恢复生态完整性、恢复自然结构、恢复自然功能、注重可行性、吸纳科学团队参与、适当时使用被动恢复、注重恢复本地物种而不是非本地物种等等。

同理，我国的生态修复，也应当更多地关注所在地的本土物种，以及它们的栖息地。

一群可可爱爱赤麻鸭 ©大猫

我们对生态进行的良性干预，绝不是一拍脑袋的“鸟语花香”、“碧海蓝天”，而是尽可能地让自然维持它本来的样子——

不必是看似茂密茁壮实则空荡荡的树丛，而是有无数生命穿梭其间的，活着的山林；不必是碧水白沙、游人心情愉悦的海滩，而是水鸟成群、鹬蚌相争的滩涂。

“生态修复”绝不应该变成工程开发的“迷彩服”，这是比单纯的破坏环境更加恶心的事情。

我们需要学会去欣赏每一种土地的美 ©大猫

注：上文作者大鹅

P.s. 下面是自然之友关于连云新城湿地诉讼的具体描述，希望热爱自然的你能同我们一起，持续关注这片水鸟的家园。

因修复措施不科学，造成滨海湿地生态破坏的行为正在发生。5月24日，自然之友为保护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半蹼鹬等众多珍稀水鸟赖以生存的连云港临洪河口滨海湿地，向南京环境资源法庭提起环境公益诉讼并获当日立案，我们呼吁各位“自然之友”一起关注本案。这不仅是保护成千上万水鸟的重要栖息地，更是保护因滨海湿地生态功能而惠益的人类自己。

近年来，我国启动了国土空间生态保护修复、山水林田湖草生态保护修复工程试点等工作，旨在遏制各类自然生态系统恶化的趋势。

生态修复本是恢复生态系统功能的重要措施，然而，因修复措施不科学造成湿地生态破坏的案例却在全国各地时有发生。

近期，在连云港临洪河口滨海湿地又发生了在“海岸带生态保护和修复”的过程中，对滨海湿地生态造成破坏的情况。

临洪河口滨海湿地，位于江苏省连云港市连云新城，是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迁徙水鸟的重要觅食地和高潮停歇地。

2014 年至 2020 年期间，连云港临洪河口滨海湿地记录到:小青脚鹬等5 种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半蹼鹬等 7 种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15 种全球受胁或“近危”物种和18 种超过迁飞区种群 1%的水鸟，不仅是众多国家重点保护野生鸟类的重要栖息地，还达到了《具有国际意义的湿地特别是作为水禽栖息地的湿地公约》(简称拉姆萨尔公约)中关于“国际重要湿地”的判断标准，生态价值极高，对于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健康与平衡具有重要意义。

2014-2020年间，连云港临洪河口湿地重要鸻鹬水鸟记录情况：

数据来源于“勺嘴鹬在中国”

种类和数量众多的水鸟在临洪河口滩涂觅食（水鸟很可爱，密恐者谨慎点开大图～）

其中，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半蹼鹬是对临洪河口滨海湿地依赖性最高的水鸟，在 2019 和 2020 连续两年的春季，从临洪河口到青口河口之间的滨海湿地记录到超过全球种群 90%、逾 20000 只的半蹼鹬，在全球范围内极为罕见。

在整个东亚地区，包括临洪河口在内的连云港滨海湿地也是唯一一个能支持半蹼鹬种群数量10%以上的地方，具有不可替代性。一旦半蹼鹬在临洪河口滨海湿地高度依赖的现有觅食地和高潮栖息地丧失，将可能导致半蹼鹬这一物种面临灭绝的重大风险。

滩涂上的半蹼鹬（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

1984 年-2015 年期间，由于受到人类围垦活动的影响，中国黄海地区泥质滩涂的面积减少了约 49%，这也造成依赖该滩涂进行能量补给的鸻鹬类水鸟数量出现断崖式下降。

在残存栖息地面临快速丧失和质量退化的严峻局面下，临洪河口滨海湿地作为多种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重要栖息地，对于整个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鸻鹬类水鸟的生存繁衍至关重要，不可替代。

滩涂上的小青脚鹬（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IUCN濒危物种）

而连云港金海岸开发建设有限公司投资开发建设的“连云港市连云新城蓝色海湾基础工程”、“连云港市蓝色海湾整治行动项目——连云新城岸线修复工程”、“连云港市蓝色海湾整治行动项目——连云新城滨海湿地修复项目”（以下统称为“蓝色海湾”项目），正在破坏临洪河口滨海湿地，如果继续建设将导致水鸟的潮间带觅食地和高潮停歇地完全丧失，进而加剧珍稀濒危物种灭绝的重大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