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剧照    图源网络
文/乙丁
他名字里有一个“玢”字,我在这里就郑重地尊称他叫“玢”吧!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没叫过他这个“玢”字的正名,乃至我怀疑是否他本人知道他有着这个名字!
玢五岁那年端午节,下大雨,村旁的那条山溪发大水,玢掉进洪水滚滚的溪里,被冲走半里多路,才让人们捞到,把他救活。
自那以后,玢身体发育便见不正常了,远不如我等几个同年岁的“老同”正常见长。他又矮又小,脑袋却大,显得头重脚轻。而且他的智力似乎也受了严重伤害,有些儿近乎呆滞。这便在人们看来,他既怂又蠢。村里村外,虽然没人看他不可怜,但也没人拿正眼瞧他。
玢肤色较黑,家里人叫他“灰崽”。后来,随着他长得脑袋大身材小,外人便连“灰崽”也不叫了,干脆的叫他“太瓜头”,一直地叫到他死。
拿人家的生理缺陷称谓人家,这是一个直接的轻谩,人格的侮辱!
可是,玢却一辈子没表现反抗,乃至一丝一毫的愤懑,他用一辈子的麻木接受了人们对他的轻谩和侮辱!
玢的两个哥哥身体一直不好,二哥二十来岁就死了,大哥严重的哮喘病,没有钱治,成天“哈呼哈呼”的喘过不停,根本就是一废人,干不了重活,也就没娶亲。他父亲老实巴交,在生产队里老受气,窝囊了半辈子,在五十多岁上,也去了世。我至今记得他父亲死时,正是农村春荒无粮的月份,他家里连一餐饭都办不起,村里的人们各自在自家吃了饭,才去抬柩帮他们把亡父送上山埋了。
父亲去世后,玢的家里只有了母亲,大哥和老弟以及他了,人口少了,按说负担也就不太重了。但是,那时候玢还没成年,就像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鸡仔,弟弟尚年幼,唯一能在生产队挣点工分的只有他母亲了。而母亲这时候已是五十来岁的人了,家里三个儿子病的病,残的残,小的小,如此的一个家庭主妇,可想家务又是多么繁苦,她又能在生产队挣到多少工分?所以,玢的家庭在生产队上只能是贫穷至极!
玢家里是中农,在那个严苛地讲阶级成分的时代,中农算是“团结对象”,属于“人民”范畴。然而,玢的家庭无论经济还是政治上,在我们湾村里都是属于最窘、最背、最苦圈子里的一家,甚至比及个别“专政对象”的“地富反坏”的处境还糟,完完全全的“最贱民”!
玢的母亲心直口快,肚里藏不了话,经常受欺怄气,气不平怄不过来时,免不了要吐要忿,甚至要怼干部,因此“得罪”了一些人。“大革文化命”的那年代里各种各样的专整“阶级敌人”的运动中,大队没有一次不抓玢的母亲和“地富反坏右”一起捆绑批斗的,而斗她的罪名都是“嘴巴臭”、“骂干部”。有一次,运动“学习班”结束后,我的“右派加反革命”罪名的老父亲回到家里,哀叹地跟我们说,玢的母亲这回被“学习班”里的干部狠狠的抽了几嘴巴!
然而,在大多数乡亲眼里,玢的母亲其实很善良,她的“骂”只是干部,骂湾村里一两个常欺负她家的人,并未得罪过湾村里大多数乡亲。她与我母亲算是同辈妯娌,一辈子都处得好。我父母偶尔劝她忍着点,“人在矮檐下啊!”唉,那时候,她的苦楚,也只有我们能理解!我父母的话,有时候她也听从,但是一到被欺过甚时,又忍不住了,又跟人跟干部“骂”起来。
玢的那个严重哮喘病的大哥,也有过被捆绑着在“批斗大会”上挨斗,被斗的罪名是不参加生产队的正当生产劳动,图轻松躲在家里编斗笠拿自由市场去卖,走资本主义道路!
玢就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长“大”成年,像一棵重重压在巨石下的孱苗,柔弱地长得瘦骨嶙峋而矮小,头大脚细不匀称,可怜兮兮的!
生产队劳作,他被始终当作累赘给安排一些简单的脏细活儿干,拿的工分不及一个妇女半劳力。当然,他也确实是许多活儿不会干和干不了。人们工余饭后在湾村巷间小坐闲聊扯谈,他偶尔的也插上一句话,立即便有人“你个太瓜头,晓得什么?百搭!”
“百搭”何意?即不管什么事,懂与不懂,有关无关,都得插个嘴,令人讨厌的意思。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人们送给玢的外号又多了一个“百搭”。于是,人们往往是“太瓜头”和“百搭”交替地叫他。
他在湾村里很孤单,一般只上我家、我细婶家、财嫂家等为数不多的几家,其他人家他极少极少去。在财嫂家,有一个冬夜我目睹了一幕:好多人坐在财嫂家闲聊,其中便有玢。没一会儿,连着进来两三个人,屋里已没了可坐的凳。
一个早坐着了的人立即喝令玢:“太瓜头起来,你占着条凳做什么!”玢听这一声喝,触电似的快速起身离座,不声不响地低着头走出财嫂家,而进屋的一人便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了刚才玢坐的凳上。我瞧众人的神情,大家似乎谁都心安理得!而那时年,我也在“贱民”之列,而我的待遇却似乎竟“优”于玢一点点!可这一幕,却让我当时心灵备受撕咬,深深的体味到“屈与辱”的滋味,我略坐片刻,也起身回家。
在那个人民公社生产普遍不景气的年代里,每年春荒,社员绝大多数家里要缺一两个月食粮,大家忍着饥饿度日。那时候,我们家里虽然也这样,但比起玢家里,却要好一些。譬如,我们家的晚餐还能勉强吃一两个红薯,或者是薯渣、干菜什么的,而玢家里却常常什么都没有,晚餐只能一家人捆紧裤带饿!
玢习惯性的喜欢一到天断黑稍后,常来到我家坐坐。我们吃“晚餐”了,他就一个人坐在我家靠墙跟的凳上。我们往往问他吃过了没有,而他回答常常是“没吃”,或者是“今晚只吃了几粒蚕豆”。我们免不了叫他在我家吃点。而他,总是谦卑地说:“不吃不吃!”有时候架不住我们硬塞给他,他接住便狼吞虎咽下去,然后脸上露出谦卑十足、千恩万谢的神情。由此,我们常常说:太瓜头(呜呼!是的,我们也常常叫他“太瓜头”!)其实人并不怂,他也有着很强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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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听湾村里的一位嫂子说过,玢有一次偷吃了她家的一个冷红薯。我的一个堂兄也跟我说起过,某个大年节前,他母亲撞见玢偷吃了一点他家准备过年的熟肉。但他母亲不动声色,还笑呵呵的跟玢搭讪,玢自己却一直尴尬不过,自后好长一段时日不再上我堂兄家。
我想,这两件事,或许都真的发生过。多年以后,我和堂兄聊起这事时,都一致认为,玢那时真太可怜了,饥饿迫他啊,他是一辈子没吃饱过,更没吃过一顿可味的膳食啊!他虽然很自卑,却又与常人一样有着强烈的自尊心,爱惜着自己的面子。
玢至后来,居然能“自食其力”,对贫苦极了的家庭起到了一点作用!
由于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原因,山林全被毁灭,生活没了柴烧,人们只好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去四、五十里外的煤窿挑煤炭来家烧(当然这“挑”也得花钱买)。那时,我们山乡还没公路,全靠肩挑脚走。
我们都是尚未成年的十四、五岁上就跟着父兄辈们任凭日晒雨淋霜打雪冻,只要农事稍懈,便一根扁担挑着走在挑炭路上!而玢却因为迟迟不长身,直到长到能挑得起五、六十斤了,才跟我们一起走上这条路。
那时候,我虽然个子长得比玢高多了,但体弱且常患关节炎,挑担行路膝关节疼痛,翻山越岭走着走着,常常就疼得迈不开步而掉队。而玢,人虽瘦小,耐力似乎竟比我强。常常是他随众人走到前头去了,到了歇气的凉亭后,放落自己的担子,立即脚不停歇的原路返回来接我,帮我挑起担子追上凉亭中挑夫队伍。
每于此时,我好惭愧又感动,惭愧的是我白长得比他高大,自以为什么都比他强,可是这时候却不如他;感动的是他这个不被人们瞧得起的“小”人,却心地善良,极富同情心,又具义气,认我这个与他一样在世道上属于“贱民”的“老同”!
多年的亲近,我逐渐改变了对他的认知,认知到他其实一点都不蠢,也不是真正的呆滞,而且还很机灵。
某年冬里,就我跟玢,还有老了的村里堂兄玟,三人结伴去挑煤。三个人,就我算个略为高大的后生子,可谓势单力薄。那时候,煤窿上挑煤,谁都想挑点优质块煤。但块煤少,碎煤多,这就得“抢”——众多的挑夫簇拥在煤窿口,等着矿洞里的矿夫拉出来一筐新煤,大家便拼力争、夺、抢!煤窿上有专门维护秩序的人员,发生纠纷时,“维秩人员”会挥棒揍打抢煤的挑夫。
那一次,我瞅见两矿夫一前一后的拉出来两框优质块煤,自恃年轻力胜,也拎起一只箩筐拥上去抢,玢紧随我后,年老的玟兄却不敢向前。大家紧抢中,一个维秩人员挥舞着一根短木棒猛揍大家,我的背上被揍了一大棒,痛得要命。我一气之下,扭身一把夺过木棒,反击那人,竟把他踹倒在煤窿口边。那两矿夫见状,立马扔掉筐子,扑向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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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呼玢;玢立呼煤堆下边的玟兄:“玟哥哥,赶紧叫我们的人都上来,窿牯崽要打我老同了!”玟兄接着大呼:“我们的人赶快都冲上去啊,打死他狗日的窿牯崽!”煤窿煤堆上下成百的挑夫,自然也有喊打的。矿夫们哪知虚实,吓得连忙拉起倒地的那人,钻进了矿洞里。
返程路上,我们三人哈哈大笑,我高兴地夸玢:“你这鬼东西,还挺机灵啊!就我们这三人,你却呼起了‘叫我们的人都上来’呀!”玟兄也笑起来说:“是啊,没想到灰崽会这么灵活呢!我就听他那一声‘都上来’,便立马也喊起了‘我们的人都冲上去’呢!没想到一家伙就吓死了窿牯崽。”
在玢死后多年,我慢慢地捋了捋他的一生,甚觉玢真的一点都不蠢,只是年长日久境处窘迫,在受气被鄙视中,不免养成了畏首缩脚,显得木讷猥琐,而被人看得呆滞。又至于人们觉得他嘴巴多“百搭”,也绝不是这样。
你想,他这样一个一直被人小瞧的人,到了成年后已能自食其力,还能帮衬家里了,得到了家里和一些外人起码的尊重和友好,自然而然他也想参与社会,融于人群,偶尔的也会对某些事务发表他的看法和见解。然而,偌大的人世社会,大多数人们总是不接受他,依旧用老眼光鄙视他,将他加以讥讽甚至斥责,打回抬不起头颅的贱卑世界去!时至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来写他了,但我真是很沮丧:这是玢的悲哀,还是人世社会的悲哀啊?!
长年累月,玢就这样一再被人们边缘化的活在人世间,活到三十多岁便一病不起的死了。这时已经到了“改革开放”的年代里,已长大成家了的老弟在玢死后还算对得起哥哥,给玢买了新棺木装殓,体体面面的送了玢上山入土为安。
那天,我看着玢的两个幼小的侄儿女捧着玢的灵牌在灵柩前跪拜,玢的两个姐姐拍打着棺木痛哭流涕,也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然后和湾村里的人们抬起灵柩,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如蝴蝶般飞舞的纸钱下把玢送上坟山埋葬。我默默的在心里念叨着:老同,你就好好安息吧,来世做个人上人!
这一幕一晃,玢也就入土为安三十多年了,我无法判断他的来世是否真做了人上人,但善良的玢的灵魂应该是保佑了他的老弟——他的老弟现如今算是翻了身,富裕了起来。我不知他们能否看到我的这篇文字,但我真诚地希望他们记得玢这样一个亲人,在玢的生辰忌日里,在七月半的“鬼节”里,好好给玢供上一大碗米饭,给他加上几块肥厚的肉,让他吃上一顿饱饭,吃上几块嫩肉吧!
也已然老了的我,在此再一次叩祝玢好好安息,或许就在不久的哪一天,我就会来陪你,愿我们再好好的做“老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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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乙丁,湖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叶落知何去》、《漱玉江》,长篇纪实文学《走过炼狱》。本文选自作者系列散文《乡韵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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