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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商店的一间办公室里,有一尊连接着插座的神秘佛像,它与谷物代餐、复古情趣用品手提箱和一些愚蠢的成功学书籍摆放在一起,显得有点儿不合时宜。
通过一只遥控器,我们可以让这尊佛像进入常亮或爆闪状态,后者会让这间本来就十分诡异的办公室陷入到一种紧迫的鬼畜科幻氛围之中。
当然,这也并不完全是个愚蠢的义乌工艺品。除了发光和闪光,它还有一个相对实用的功能叫“呼吸模式”:
有点儿类似于apple watch里强制捆绑的“呼吸”app,在这个模式下,明暗交替的佛光,可以引导你进入到某种冥想前的沉静状态。
苹果手表中或许隐藏着乔布斯在早年印度之旅中的秘密收获,而这双闪烁不定的佛眼,则在暗示着你,这尊装置简易电路板背后的宗教与灵性思考。
在去年秋天,100尊这样的佛像被并联在了一起,在上海展出。这场面被拍成了视频,在我的朋友圈里刷了屏。事实上,在中国,除了西游记后传这样的电视剧,我们很少会看到有艺术家敢于对宗教艺术进行激烈的解构和创新,而这一百尊佛像,显然向这潭死水投出了一枚石子。

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也因此记住了这些佛像背后一个过耳不忘的概念,“大悲宇宙”。
——但直到这次来厦门,我才知道大悲宇宙并不是一个情绪低落的宇宙,而是一个人名。它通常被用来指代下面这位三十岁出头的厦门男青年,这一百尊“未来仏”的设计者,数字艺术家林琨皓。
正如我们所见,林琨皓拥有一个非常沉重的艺名。为了稀释其中的严肃意味,他的朋友们通常会简称他为“大悲”。
但即便如此,这也远远不是一个轻松的名词。在佛教中,“大悲”代表着强烈的共情与怜悯,譬如观世音菩萨,发有大愿为一切受苦众生拔苦救难,便是大悲。
大悲宇宙作品:泪目菩萨90分钟
中土佛教有四大菩萨,分别以“智、悲、行、愿”为本愿。大概在十年前,当二十岁的林琨皓打算给自己未来的艺术家身份起一个代号时,他便希望从这四个名词中挑出一个来,和“宇宙”这个词拼装在一起:
在这套组词逻辑中,前者将被用来代表古老的宗教,后者则代表着科学与未来。粘合这两个词的初衷也十分朴素:他希望这二者能在他未来的创作中发生某种融合。
这么看来,叫“大愿宇宙”、“大行宇宙”、“大智慧宇宙”,似乎都有些轻浮。毕竟当时的他只是个辍学在家的普通小伙子,并没有什么大行大愿。倒是叫“大悲”,就算悲心不如观世音菩萨那样广大,起名的发心也算是纯良恳切,并不至于遭到讥嫌,或者造下什么不好的业。
于是,林琨皓就这样成了大悲宇宙,一叫就是十年。
从大悲名字的来历,我们其实可以找到要理解这位艺术家所需的两个基本因素:
第一,他并不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佛教徒,和大部分在这个国家成长起来的90后一样,他似乎更倾向以科学为直觉去理解这个世界;
第二,虽然他不是一位佛教徒,但他丝毫不避讳、甚至十分热衷于使用佛教中的名词、概念、象征去进行创作。
所以,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悲一直致力于把佛教造像,和现代科技元素结合起来。
一开始,他只是在虚拟空间内创造一些纯粹的视觉作品。到后期,他开始越来越多地为自己的仏像融入仿生、半机械人的概念,直到制造出我们办公室里摆放的那尊实体的装置艺术品“未来仏”。
人为什么要造佛像呢?这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
在原始佛教时期,古印度人似乎并不主张描绘佛陀的容貌和身体。据说连世尊本人也并不支持偶像崇拜,因此,佛教诞生六百年,世间几乎并无佛像留存。
不过,正是因为佛教不主张住相,所以它的教义便也不会安住在“不住相”这个相上。
所以,当犍陀罗的希腊匠人们开始用他们祖先雕刻奥林匹斯山众神的手艺雕刻佛陀的面貌,而人们在观瞻后,又能生起对佛陀的爱慕与忆念,教徒们便也开始普遍开始接受为佛造像。
制作于公元二世纪的犍陀罗造像
至于在一些宗派的修行方法中,佛像又会是修行者用于观瞻、观想的重要工具,这是它更加实用及具体的用处。
金刚亥母唐卡。在金刚乘的修行中,观想种种佛菩萨的形象是非常重要的方法
但当我们尝试去理解大悲为“仏”造像的动机时,你会发现,这其中的情况可能要更加复杂。
众所周知,在大悲从小生长的闽南地区,人们格外热衷于崇拜名目繁多的神祇。因此,包括大悲在内的每一个闽南人,必定都对神佛的形象十分熟悉。
但是,中国人在观瞻佛像时,第一反应往往并不是像真正的佛教徒那样,看到佛的美好形象和智慧,进而亲近佛、忆念佛;而是敬畏,进而自省。
——对于他们来说,神也好佛也罢,大概都代表着一种凌驾于物理规律之上的神秘力量,神明们好像可以随时行使隐秘的术法,或佑护你,或惩罚你,左右你生活中一切的不确定因素。
在这套逻辑下,人们对神明,往往采取孔子“敬而远之”的态度。至于他们的恭敬与奉献,往往只是为了换取神明对自己生活的照拂。
因此,中国的人与神明之间,往往保持着一种泾渭分明的距离感。即使是每日都能和神佛照面的闽南人,他们也许是世界上最熟悉神佛样貌的一群人,也可能是对神佛背后的宗教逻辑最不感兴趣的一群人。
而我们能够看到,这种距离感,在大悲的作品中其实被强烈的解构了。
大悲制作的虚拟庙宇
大悲也曾在潮汕揭阳学过一段时间的玉雕。那里是世界上最大的翡翠原石集散地,缅甸运来的石头,被高压水刀切片,老哥们熟练地画出手镯位,卸下边角料,在一套圆熟的工序指导下,雕出佛陀,观音,笑面弥勒,抛光打亮,快递发货全国各地。玻璃种帝王绿,佛菩萨的面貌身形,不过是匠人们手里端的一碗饭而已。大悲说,这段经历,让他“见识到了一种他之前完全没见过的生命状态”。
揭阳翡翠公盘,图片来源见水印
所以,我实在很难描述,自己观看大悲佛像作品的具体感受是什么。是对佛菩萨的亲近?是对神明威势的敬畏?是对神明本体的探索?是由那些线缆、机械、金属光泽衍生出的思索和想象?事实上,这些感受常常会拧在一起,难以言说。
大悲也通常并不会就他作品的宗教意义发表过多的看法。但在上海的一个展上,一位年轻女性曾经去找到他本人,很客气地跟他说,像他这样只做佛头,从宗教的意义上说,似乎并不如法。
大悲旋即给她讲了一则禅宗公案:
丹霞天然禅师来到慧林寺挂单,因为天气寒冷,他就去把殿中木制的佛像抱过来烧了烤火。
院主看到以后气坏了,问他:你为啥烧我的木佛?
丹霞禅师说,我是在烧舍利啊。院主说:木佛怎么会有舍利?
丹霞说:既然你也知道木佛没有舍利,那我就再取两尊来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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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尽管几乎整个中国艺术圈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厦门有一个做赛博佛像的大悲宇宙,大悲却彻底停止了自己制造佛像的进程。

“如果我继续造像,摆在我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
第一条,是深入研究宗教,在宗教的本体中为作品汲取生命力;另一条,就是深入研究机械装置,做一个心灵手巧的装置艺术家。
但这两条路似乎都不是大悲真正想要的。相比那些停留在纯视觉层面的创作,或者那些要深深潜入内心幽暗的细腻纠缠式的创作,他对于算法、人工智能这种“真正的现代科技”,或者所谓的“科学艺术”,显然抱有更浓厚的兴趣。
于是,他启动了一个叫做“虚拟显生宙”的全新项目,去制作虚拟蝴蝶。
下面我简略地描述一下这个制造蝴蝶的项目:
首先,大悲订制了一些程序,串联起了一系列复杂的软体,用开源的人工智能算法驱动,这使得,他的计算机,可以像挖比特币一样生成随机的蝴蝶。
以他设备目前的算力,每分钟,这个系统可以生成6-7只蝴蝶。电脑跑出来的蝴蝶,呈现出来就是下面这个样子。
但请注意,电脑直接跑出来的“生蝴蝶”并不算是成品。每一天,大悲大概会花上大几个小时,让自己进入到一种专注的、类似于禅定的状态,然后过目所有计算机生成的蝴蝶。在这个过程中,他拣选出自己他认为合格、或是合适的蝴蝶,这些被选中的蝴蝶,才算是这个项目的出厂产品。
这样,他把自己做成了这条生产链的一部分。他帮助混沌而强力的计算机,做出微妙的选择。而这个选择的过程,以及结果,也会不断的修正计算机的人工智能程序,以及他自己的意识,这两者便都会在接下来的工作中做出更微妙的调整,以更好地服务于这个系统。
于是,蝴蝶本身已经不重要了。大悲在这个过程中,把自己与算法融为一体。与其说蝴蝶项目是一个数字艺术项目,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个行为艺术项目。
到目前,他已经做出了60万只蝴蝶,且数量一直在稳定增加。
“这么短的时间完成这么大的工作量,这是一个不借助算法的普通艺术家绝对没办法做到的”,他无不得意地对我说。
我点头对他的观点表示赞许,“那你觉得自己已经借助这套算法成为神了吗?”
“成为神我不敢说,但应该更接近超人类。”
事实上,在大悲佛像阶段后期的作品上,我们已经能看到,他一直在试图把神仏,定义为由人、算法、复杂机器组合起来的某种系统。
看起来,现在的他仍然沿用着这一思路。只是他已经不再满足于视觉层面的表象。——他把自己的意识化成了他的佛像,然后,亲手把这尊佛像安放于像蝴蝶项目这样的系统中,和具体的算法连接起来,把自己变成一尊实在的赛博神明。
而他“成神”的思路,现在看起来其实已经相当清晰:
“我觉得很多时候,艺术家的创作其实就是在做选择。”
借助不知疲倦的计算机,大悲把“创作”这件极其琐碎幽微的进程,简化成了“做选择”这一件纯粹的事。
这个思路,之前已经被他应用在了一个叫作“文本基因计划”的项目中,根据庞大的语料库,计算机会生成乱码诗,他从中拣选出一些诗句,作为文学作品展示出来。从结果上看,相比如今很多混迹于各级作协的“现代诗人”的“诗歌”,这种赛博乱码诗在某些方面可能还要更高一筹。
他甚至在关注AI续写的技术,按照他的思路,说不定有一天,他和他的算法,会联袂成为晋江文学网上最厉害的爽文作者。
在佛教徒看来,佛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最简单的人。所谓“人人皆有菩提自性”,人要变得更完美、更有智慧,乃至成神成佛,都要向内求取,而不是向外攀援。
但大悲似乎并不能赞同这样的观点。他更愿意相信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相信科学所涵盖、或即将涵盖的物质世界的规则,能够帮助他成为更完美的存在。
我看到先前,有媒体形容大悲的作品为“东方赛博格”。我觉得这是个异常犀利的概念。因为赛博格(Cyborg),代表的就是人的有机体与机器、机械协同融合协同而进入的生命状态。
——当然,那个时候,这个词只是被用来形容大悲制作的仏像。但如今,这个词,倒可以直接用来形容他本人了。
通过搜索我们发现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拥有一个静默的公路商店id,但他显然还没在上面收获过任何有效的互动,希望你们可以去踊跃纠缠他
采访、撰文 大蹦驴    编辑大蹦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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