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委托人》剧照图源网络
从小被父亲家暴,昨天儿童节,我接到了父亲的祝福电话
口述/小妮   文/筱筱雯
我从小被父亲家暴。
昨天是儿童节,父亲从老家给我打来视频电话。父亲在我的生命里,是一个“噩梦”的存在。尽管多年后,我和父亲的关系有所缓解,但我的生命里,没有美好的童年,也没有儿童节这一说法,这是父亲一手造成的,一直让我走不出童年的被家暴的阴影。在这个特殊的节日里,父亲给我打来电话,我犹豫了一会儿,才拿起了电话。
“妮子啊,今天是儿童节,爸爸祝你节日快乐。”父亲的语调很缓慢,一字一句中带有颤音。父亲很少给我打电话,他主动来电,还祝我儿童节快乐,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喔。”我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我以简单的“嗯”、“喔”来回应父亲。
电话那端有一段短暂的沉默。我们彼此看着对方,不说话。我能感知父亲那不规则的喘气声,像似某种积压心里多年,人到老年后的懊悔,也带有某些期待——他在等我对他的回应热烈起来。
和父亲生活了十多年,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一声叹息,我都有所感应。
“爸,你最近好吗?午餐准备吃什么?”我的眼睛一热,我想把眼泪忍住,但还是有一两滴挂在了脸上。
尽管父亲小时候对我长达十多年的家暴已经长成我身体里的骨头,骨头与骨头之间的打磨,时不时要疼一下,但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接到父亲的电话,我内心的喜悦战胜了我长久以来的自卑、伤痛和压抑。
我家的院坝里,种有向日葵。云南四季如春,我家住在大理,这是云南的春天。向日葵种在我家,就是太阳种在我家。但是小时候的我,没有这么高的审美水平和领悟能力,我总喜欢去把向日葵从地里拔出来,又种回去。80后的我,从小没有玩具,只有玩“泥巴团”、“捉蚯蚓”,在大自然中寻找乐趣。
那天傍晚,我和哥哥正在地里种拔出来的葵花,正好父亲扛着锄头,提着桶回家。他从后面看到我蹲在地里刨土的样子,对我厉声呵斥,“住手。”说完,父亲不问青红皂白,放下锄头和水桶,跑过来给我一个巴掌。火辣辣的疼痛,顿时在我脸上蔓延,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我边哭边看着父亲,他的眼里像长满了刺,刺向了我。
“你再哭,我再继续打,让你长长记性。叫你不要糟蹋这些植物,你偏不听话。”说完,父亲正伸手打我,他的手在空中扔出了一个抛物线。这时,我的哥哥冲在前面,抱住父亲对他说,“爸爸,不要打妹妹。”一场战争,在哥哥的哀求下,暂时冷却了下来。父亲想让我记住这个“教训”,今后不允许破坏家里的任何东西。这是我记事以来,父亲对我“第一次”使用的家庭暴力。或许以前还有,只是我记不住而已。
有一次放学回家,我趁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对他说,“爸,学校有艺术课,要买水彩笔。”
听罢,父亲劈头盖脸对我一阵辱骂,“读书没有用,你瞎买那些笔干什么。你是女孩子,早晚要出嫁,不要有那么多的想法。读完初中就行了。”
“爸爸,同学们都有水彩笔,我也想要。”我的声音很小,我需要父亲花钱为我买东西,所以我的语气里带着开恩和请求和意味,也带着和同学们比较的心态。
“你是不是不听话,不听话就要挨打。”说完,父亲的脸涨得通红,他额头的青筋凸出,他从墙壁上取来一根竹鞭,在手上绾成了两圈。他高举鞭子,朝我背上一阵猛抽。那时,正值《梅花烙》的热播,父亲抽我的凶狠的模样,就像电视剧里女主人公白吟霜被鞭打的样子。
一鞭又一鞭,像暴风雨打在我的身上,那么密集,那么残暴,那么不容置疑,那么心狠手辣,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父亲亲生的?他带我来人世间,是不是让我来受罪的?为何我和哥哥同是他的孩子,但对待我和哥哥的态度却是天壤之别?难道性别就是我的原罪?
《小委托人》剧照    图源网络
那天,哥哥不在家,我的“保护神”哥哥保护不了我,我的妈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打我,她的懦弱和胆小总被父亲的强势、暴虐压住,她在一旁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叹着气。母亲有好几次跑过来想抱住我,却被父亲吼了回去。
可能是父亲打累了,他打了几分钟后收住了手。他把鞭子挂在墙上,继续抽烟。我立即被母亲扶到内屋,母亲解开我的衣服,鲜红的鞭印浸着血,衣服和皮肉连在了一起。母亲帮我脱衣服的时候,就像从我身体上刮下一层皮。我的疼痛无以复加,我咬着嘴唇,流着眼泪,我看到了我的衣服已经变成了血衣。
我的背部面目全非,我的心也面目全非。整整一个月之久,我的伤口才慢慢愈合,但是我的心,却怎么也愈合不了。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没给我有过好脸色看。春节,我没有得过压岁钱。儿童节,没有吃过棒棒糖。成绩考差了,父亲的棒子噼里啪啦落在我的身上。在家闲着的时候,我要和母亲一起洗全家人的衣服,做全家人的饭,还要喂家里养的猪和鸭。
我问过母亲,“为何爸爸对我像仇人一样。”母亲说,“你爸爸一直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觉得女孩子没用,以前他经常喝酒,把自己灌醉,后来就把气撒在你的头上。”母亲说完,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我的母亲生性胆小,怯弱,她有好几次反对父亲打我,母亲跑上前来抱住我,皮鞭就落在了母亲的身上。
我好不容易熬到了初中毕业,我考上了中专,我兴奋地把录取通知书拿回去告诉父亲。父亲的一句话,给我当头一棒,“不要去读书,家里穷,没钱让你念书。等你年满十八岁,找个男人嫁了。”说完,父亲从我手中夺过了录取通知书。我不知哪来的勇气,也许是长久以来的压抑和委屈垒成了一座山,这座山开始山洪暴发——我像一头发疯的驴,开始反叛,开始对“强权”说不。我趁父亲低头的瞬间,从他的手里一把抢走了录取通知书,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跑了出去。父亲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腿像安装了风火轮,立刻跑出了屋外。父亲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他追了几步,见追不上我,只好止住了脚步。我拼命地跑到了小姑家,他是我的父亲最疼爱的妹妹,从小小姑对我疼爱有加。此刻,我能想到的就是小姑,只有她能保护我。
“小姑,爸爸不允许我读中专,你看,这是录取通知书。”见到小姑,我把通知书交给了她。
“这是多好的事啊。”小姑喜出望外,开心的对我说。
“小姑,只有你能救我,爸爸觉得浪费钱。”见到小姑,我把所有的委屈都向她倾诉。
“没事,我来给你缴学费,我去劝劝你爸。”说完,小姑拉着我的手,往我的家里走。
我不知道小姑对我父亲说了什么,承诺了什么。没多久的功夫,小姑说服了父亲,同意了我继续念书。
我外出读中专、找工作、结婚生子,我结束了我噩梦般的日子,我终于不和父亲在一起生活,我松了一口气。从那以后,我和父亲的关系不咸不淡,我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每次打电话回去,我都会打妈妈的电话,从妈妈的口中了解父亲的情况。每次回家,我也不会和他有多亲热,我只履行了我作为女儿对父亲的抚养责任,但里面包含了多少爱,多少恨,多少抱怨,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妈妈说,“你父亲老了,你们安家后,他的生性更加孤僻,他经常望着窗外独自抽烟不说话。对我的脾气也有所收敛,不像以前那样经常辱骂我了。”听罢,我心里却开始幸灾乐祸,“你自己小时候不疼我,不爱我,经常打我,把我当成外人。我现在不想认你,我对你不亲,是你自己造的孽,你自作自受,你活该孤独。”想到这里,我在心里暗自欣喜。我多年的怨气,终于出了。父亲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朝天空,狠狠的深呼吸一口。
但这样的想法没多久,我就开始担忧,父亲经常喝酒、抽烟,他的身体怎么受得了?万一他生病了怎么办?父亲的沉默,是不是越老越孤独的表现?父亲会后悔曾经对我的家暴吗?或者说,他以暴力的方式教育子女,就是他们那一代人的普遍的教育方式,觉得理所当然?又或者,在艰苦的环境中,父亲一个人挣钱养家,长期以来的经济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加上他脾气暴躁,把钱看得很紧,以为“黄金棍里出好人”的陈旧的观念就能把我“变成好人”?所以父亲对我经常打骂,以错误的方式让我成长?我对父亲的痛恨和担心,让我的心变成一团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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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我的母亲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之后,没多久就离世了。我生命的上游决堤了,我在悲恸中挣扎、难过了很久。我回老家送母亲最后一程,我看到父亲一夜间苍老了很多,他已经没有当年的硬气和暴虐了,他说话的语调开始变得柔和起来。他看我的眼神战战兢兢,里面包含了多少懊悔,多少疼爱,多少歉意?他和我的眼神相对的时候,很短暂,不到一秒,又快速地把眼神落在了墙壁上。
母亲走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相依为命几十年的老伴走了,我和哥哥离乡在县城安家,父亲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从那以后,我开始反思自己。父亲为何对我有暴力行为?父亲的性格为何那么残忍和粗暴,对自己的亲骨肉都不会手下留情。我把小时候零星的记忆拼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片,我在图片里追溯父亲的一生。父亲的爸妈,我的爷爷奶奶,在父亲年幼的时候,就离世了。从小没有得到多少爱的父亲,他的生命里只剩下冷漠、残忍和孤单,还有抵挡寒冷、抵挡命运的执拗,再加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观念根深蒂固,他就把对现实的不满统统施加在我的身上。
母亲走后,父亲作为男人的骄傲,他的大男子主义,他的固执,他的不苟言笑全被带走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把老骨头和一个老屋,在风雨中飘摇。
我和大哥曾商议,把父亲接到城里,在大哥家呆半年,在我家住半年,让父亲的晚年不那么孤寂。但我们的方案被父亲否认了,他说,“我就在老家,我陪着你妈”。从父亲口中说出如此动情的话,让我的心抽了一下,一直和父亲无法交心的我,第一次感知了父亲也有柔情的时候。
但是,我依然对父亲有距离,依然和他亲近不起来。从小在他身上获得的辱骂与鞭打,已经在我的身体里长成了傲骨。我的自卑,我对自我价值感的不认可,我中年后患上的抑郁症,这些根源,都来自于我不幸的童年。自卑和自负,这是两股不可调和的力,在我身体里左右撕扯,把我的人格撕得四分五裂。我没有完整的人格,只有残缺的内心。我从小缺失父爱,我长大后的某些想法和行为就变得偏执。这是我看心理医生后,医生对我诊断的结果。
有一段时间,我失眠严重,彻夜睡不着觉。我忍不住问父亲,“小时候为何要打我,不让我上学?”
“我没有呀。”父亲矢口否认,回答得很干脆。但他仿佛有心事似的,一整天都阴着脸,偶尔和我目光相对的时候,会露出一丝愧疚。父亲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依然存在,他不会和我谈心,他甚至不懂谈心,他更不会向我道歉,也没有“要给子女营造一个美好的童年”的主观意识。但从他对我和外孙女的态度上,我已经看到了父亲思想的转变。
父亲会长时间把外孙女抱在怀里,让外孙女在他的大腿上跳了又跳,对她亲了又亲。有一次父亲来城里,他背着老家的广柑来我住的小区等我下班。我看到他在寒风中站了很久,风把他的胡子吹歪,把他的头发吹乱。
从那以后,我对父亲的恨开始慢慢稀释。他毕竟是我生命的起源,没有父亲就没有我。母亲走后,父亲一个人也不好过。父亲守着荒村,明明有进城和儿女住在一起的机会,但他死守着村庄,守着我母亲的坟头。不善于言辞的父亲,心中隐藏着对母亲的情感。
我开始主动给父亲打电话,回乡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每次回去看到父亲的白发增多,皱纹加深,我深刻领悟了和老人见一面少一面的道理。尤其是母亲突发疾病,让我来不及善待,我背负着沉重的愧疚让我经常在深夜里醒来。我对父亲,难道要在痛恨中生活一辈子吗?我不能,我不能把对母亲的遗憾放在父亲身上。
去年春节,我和哥哥相约,回乡和父亲团聚。父亲忙前忙后,做好我们小时候最爱吃的菜等大家上桌。我们回城的当天,父亲为我准备了腊肉、香肠和蔬菜,使劲地塞进我的包里。我走到小路上,回头望着父亲,我看着他的右手抹着眼角——眼里一定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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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中午,我首次接到父亲的视频电话,我先是一惊,随后父亲说了句“祝你儿童节快乐”——这句在我生命中,第一次听到父亲对我说的祝福的话,让我的心潮起伏了很久。随后,我在电话里大笑起来,“爸爸,也祝你儿童节快乐”。父亲从严肃、从木讷呆板、从满怀歉意中抽出笑声。我们在笑声中,同时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儿童节。我记住了,这是2021年的六一儿童节,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儿童节。
我在电话里取笑着父亲,“你老了,也开始跟随年轻人潮流,开始玩视频聊天了。”“我找邻居学了很久。我很笨,试了好几次,才成功了,我就想看看你。”父亲一边说,一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马上端午节了,我带大宝小宝,回家看你。”挂完电话,我泪流满面,为我不幸的童年,为我与父亲的和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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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筱雯,重庆人。喜欢用文字记录当下,用摄影捕捉美好,用音乐和阅读净化心灵。微信公众号:风铃的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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