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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 子夜@北纬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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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篇
东奥启示录:
天命之下无不劫
【提要】
日本是在近年经济陷入衰退和危机的境况中,去寻找昔日梦想和经验而企图重铸辉煌的。1964年东京奥运对日本人来说不但是一个骄傲,而且是一个国运的转折点。他们希望相同的奇迹重新出现。但是,唯一的问题是,世界上的任何成功和繁荣,从来是无法复制的。这是一个规律,一种冥冥之中的天命
文:乡庐子夜
东京奥运即将进入倒数50天。现在已经是2021年,而“2020东京奥运会”仍然处在前景莫测之中。坚持不放弃本届奥运的日本政府,在民众越来越强烈的反对声中,不但每天尴尬应付各种质疑,而且发现也许整个夏天都将会很难熬。即使勉强按时举行,在一流豪华的体育设施中,放眼望去是寂静无声的空椅子,那个场面任何人都是于心不忍的。在越来越强大的要求取消奥运会的声浪中,连日本奥委会理事山口香也直指,目前已经是错过了停办东京奥运会的时机,本届奥运会“没有意义”,并把日本目前所处的现状描述成:“办东奥是下地狱,不办也是下地狱”。
《朝日新闻》在本月就民众对东京奥运的支持度进行的民调显示,百分之四十三的受访者希望取消奥运会,百分之四十的人认为奥运会应该再度推迟,两项相加,相当于反对奥运会今年举办的受访者达到百分之八十三,日本民众对奥运会的支持率达到了历史最低。另有民间智库公布的试算,停办东京奥运将造成高达九十多亿美元经济损失,但若因坚持办到底造成疫情再度扩散的话,带来的经济损失更将无法估量。
没有人会幸灾乐祸。疫情当前,谁都有一种“覆巢之下无完卵”的不安全心态。“地狱”的问题,对大家来说都是一种公平的命运或相同的忧愁,尤其是有可能成为一种共同的启示。
日本是个现代化的成熟国家,大和民族的坚毅和忍耐,更是举世皆认。无论是创新创意、组织能力、危机应对、直至精致的职业精神,都令世界羡慕。即使像福岛核电这样的事故,他们不但依靠自己的力量挺了过来,而且在第二年就投入2020东京奥运会申办进程。这个岛国的生存能力和抗压能力,远远超出外部的想象。作为一个文化独特的亚洲国家,又有着迥异于寻常的历史命运,如果不是新冠疫情,日本绝对会实现他们的奥运口号“激情聚会”(United by Emotion)。
2012年,还在应对核电事故善后的日本,马不停蹄投人2020申奥,一改四年前申办2016奥运失败时那种咄咄逼人的口号“日本有能力·新奥运”,而是提出一个温馨而略带悬念的口号“探索明天”(Discover Tomorrow)。事实上,有着1964年主办东京奥运经验的日本,人们对其成功与否不存在悬念,他们在继北京承诺“给中国一个机会,还世界一个惊奇”之后,想“探索”日本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不同的惊奇。2013年东京申奥成功,成为两个在二次大战后两次主办奥运会的城市中的一个(另一个是伦敦,1948年和2012年)。
这次奥运会对日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东京在1964年主办奥运会的成功,铸就了日本相当长一个时期的繁荣,那是许多日本人至今怀念和记忆的“光荣与梦想”。
东京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夺得1940年奥运会主办权,但因为战争爆发而流产。当日本在二战中失败,昔日帝国的辉煌被彻底击溃,日本民族一直在屈辱中寻找重新崛起的机会,而主办奥运就是他们认为的一个机会。在经济逐步复原中,日本于1955年尝试申办1960年奥运会,结果被意大利罗马击败。为了显示大和民族的坚韧和实力,日本继续奋战,1958年只用了一年半时间就建成了东京塔,成为当时世界上的最高塔,也成为日本战后信心恢复的重要标志。受战败屈辱的日本有一种攀爬世界高峰的急切心态,四年后申办1964年奥运会,成功击败比利时布鲁塞尔、奥地利维也纳、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及美国底特律,成为首个举办奥运的亚洲国家。当奥运开幕那天,由古关裕而创作的开幕式入场进行曲让无数日本人流下了眼泪,而原子弹爆炸当天出生于广岛的阪井义则点燃了主火炬,那种极具政治意涵的宣示,通过电视转播传向全世界。
东京奥运所获得的空前成功,成为了日本经济重新崛起、国家政治文化转型的重要民族记忆和历史手笔,是日本重新走向繁荣的里程碑。申办成功后,日本政府投入几十亿美元兴建运动场馆,修建相关配套的基础设施,特别是一直头痛的交通设施及供水系统。那时,外国记者镜头下的日本,是民众没日没夜地进行基础建设,整个日本成为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摩天大楼和与“大裤衩”不相上下的新奇设施如雨后春笋,大量资金进入房地产和股市。在开幕前几天,全世界首条商用高速铁路——东海道新干线启用,同时带动了东京高速道路与地铁系统的路网大幅扩张,而新干线则成为世界各国公认的日本高效率的标志。加上后来的世博会,国强民富,两者似乎都一夜暴富。日本成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而日本人在真正找回了自信之后,又莫名其妙滋生了“世界第一”的优越感。在全世界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人们发现只有日本经济是一枝独秀,到处是开工和建设的项目。上班的人越来越多,在上下班高峰期,生出一种职业叫“推屋”,就是专门负责把人硬塞进地铁车厢。到1968年,日本国民生产总值仅次于美国。日产汽车、电器、电子消费品营销全球,并且在与美国的贸易中长期保持顺差。日本人有史以来第一次财大气粗,于是“富极无聊”,不但连平民也普及高尔夫球,而且流行吃金——金箔乌冬面、金箔寿司卷等。全世界到处是抢购奢侈品与房地产的日本人身影,日本大妈无所不买。银座灯红酒绿,几步之遥的舞厅和饭馆,竟然不肯步行走去,而在街口急切地等待出租车……这种热气腾腾灯红酒绿的画面,至今仍是日本人抹不去的记忆。
日本人把奥运搞成这个样子,无异给世界作了一个有启示和想象力的标本,实际上也从此开启了全球性的奥运经济、奥运政治和奥运文化的新世纪,有样学样,直至它的变异甚至异化。日本奥运成功所带来的成果,看在世界眼里,成为此后许多国家积极申办奥运的动力和因由。奥林匹克从此不再是单纯的体育运动,而是纠结了无数奥运之外的文章。这个问题,从来都是人们不愿意讨论或故意回避的,否则会引起民愤和众怒,甚至人人喊打,直到这次新冠疫情爆发,一切事情被打出原形,人们才有了可能去认真思考其中潜伏的问题。
1964年的东京奥运,在繁华的后面,本来就掩盖了泡沬有可能破灭的危机。由于举办奥运对国内经济的刺激,相对当时动荡不安的国际形势,日本的政治和经济在整体上都相对平静和安定,发展也快。面对全球到处是日本的产品,他们的口号“日本世界第一”也就没有任何人敢于质疑,而日本国民都预感到“日本的时代”已经到来。五十年代战后废墟的景观,已经迅速变成了遍地黄金的富裕国家,市场和投资吸引力都令人耳目一新。这个时候,实际上已经开始形成泡沫,而泡沬在没破灭之前都是色彩缤纷的。然后,日本又目睹或亲历高潮之后的衰减,经济从变为缓慢到停止增长直至衰退。但是,由于和美国签订的广场协定,大量资金进入房地产和股市,数以千万计的日本人一夜暴富。当八十年代末日经指数涨到历史最高点,日本自认已经超越美国成为全世界最富裕的国家,所有人都认为这份繁荣会持续下去的时候,很快泡沬逐一破灭,股市、房市暴跌,然后就是企业倒闭,公司裁员,失业或变相失业队伍扩大。日本知名企业被迫出售资产,如三洋的洗衣机和冰箱部门被中国企业收购,日本的人心从浮躁一下子变成恐惧,看不到希望和活力。
日本企望通过奥运重铸辉煌的心情是急迫的。这期间,有所谓日本“失去的二十年”的说法。日本经济基本没有增长,但同期中国增长了十几倍,韩国也增长了五倍。而在国际上,由于全球化的进程,在千禧年前后全球呈现一种繁华和昌盛的局面。冷战结束,以西方模式主导的世界格局几无悬念。这个时候,人类继续在攀爬梦想的巴比塔,是很难回头看的。高新技术日新月益,是最能激起人们挑战梦想极限的领域。互联网瞬间称霸了全球,没有距离、没有间隔的世界似乎就在眼前。突然之间,“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的时代豪语,再次出现了。“改变”,是一个流行的最能激动人心的动员口号。
有日本血统的法兰西斯·福山,有自己对“天命”的美丽想象,他提出了“历史终结”论,认为全世界的政治环境也正趋向一种“民主体系”的西方系统。福山所探讨的“历史终结”并不如电影中的科幻世界那样,地球毁灭、人类灭亡,而是说历史内在的规律达到一个最和谐状态,运行而不会再有任何变化。福山刚提出“历史的终结”后,马上就看到柏林墙倒塌,接着仅仅两年后苏联解体。在福山那里,人们一直期待看到最后的“终结”,即历史终结于自由民主成为全人类的唯一社会形态。但是,从世纪初开始的繁荣,没有“终结”有历史以来的不公平和不平等。福山一方面看到基尼指数在不断增长,又看到令人兴奋的“阿拉伯之春”由希望沦为失落;“伊斯兰国”(ISIS)在动荡乱局中崛起。而阿拉伯世界动荡触发难民涌入欧洲,以团结为傲的欧盟为此而撕裂,极右和民粹势力乘势抬头。面对从政治到文化的全面撕裂,问题诡谲地提出来了:“历史的终结”,要终结什么样的历史?《纽约时报》报导金融危机对福山“预言”造成严重打击时,有这样的预言:“全球对现有政治的信任度迅速瓦解,法兰西斯•福山在《历史的终结》中的主张,二十年后成为一张废纸。
“二十年”?现在正是这个时候——日本东奥的举办年和新冠疫情爆发的一年。日本极力追赶历史,当然不想自己是“被终结”的历史。显然,日本申办奥运有着他们强烈而明确的动因。坦率地讲,日本是在近年来经济陷入衰退和危机境况中,去寻找昔日梦想和经验而企图重铸辉煌的。1964年东京奥运对日本人来说不但是一个骄傲,而且是一个国运的转折点。现在,他们希望相同的奇迹重新出现。但是,唯一的问题是,世界上的任何成功和繁荣,从来是无法复制的,梦想更是如此。这是一个规律,或说,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天命”,新冠疫情期间所逼使人们思考的问题,这一点尤为重要。
“天命之下无不劫”,东京奥运就是处在这样的时代框架中。新冠病毒不是流感,新冠疫情决不是单纯的疾病防控问题,而是全面的综合性社会问题,不是一个医疗事件,而是一个历史事件。去年当新冠疫情刚爆发时,笔者曾在学术界提出了一个“后冠时代”的概念。这个概念其实同有些人经常使用的“后疫情时代”概念不一样,“后疫情时代”主要是指称本次疫情的时间观念,但“后冠时代”指向的是因为冠状病毒疫情给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可能发生巨大变异的历史性转折的现象。而且从时间线索上也不是仅指向本次疫情,而是从2003年非典事件开始。非典的病毒就是冠状病毒,从那时到现在,综合这期间发生的许多事件,称“后冠时代”还是有一定实质意义的,即从2020年发生的疫情,绝对会因为“冠状病毒”而成为一个时代的分水岭。这个时代,各种原先被忽视的矛盾充分得以暴露,而疫情中又发生了不少新的矛盾和冲突,以及因此而引发的各种领域内的反思和检讨,都有可能影响未来世界的走向。我们面对的世界已经变化,从国家发展到国际关系的整体格局,都不可避免面临重新审视和反思的必要。而从人文观察方面,这个时代有可能存在着历史转折的潜在意义,这个潜在意义不能低估。作为一种疫情终究会过去,但是,一种新的时代的人文思考正在或已经在形成之中,人类文明有可能再一次出现全体反思甚至新的启蒙现象。这里就包括对奥林匹克文化的反思。
“后冠时代”最大的特点是颠覆了原先所有的思想观念和行为方式。这个“天命”,就给日本的东京奥运赶上了。1964年东京奥运之前,日本整个经济正在处于起飞和上升阶段。而2020东京奥运却是在福岛大地震和核电事故尚未善后情况下匆忙上阵的。东京申奥成功后,一直是流年不利,事件不断。其中,被爆出在申奥过程中的贿赂疑云,奥运会徽涉嫌抄袭事件,主场馆经费问题引发的中央、地方政府、东京奥运筹委会三方的口水战,选手村用地和相关拆迁的争议等,至于环境、健康和安全问题更是屡屡爆出问题。终于,2020年如期来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下等待传送火炬时,等来的却是新冠疫情的寒风。在眼看无法如期举行开幕式时,日本不愿放弃这一难得机会,被迫顺延至2021年,而名称却仍是“2020东京奥运会”,这本来就已相当诡异了,但2021年却又有两波更汹涌的疫情。民间发起干脆停办奥运的呼声,甚至连首相也发出信号,说“从来也没有把奥运放在第一位”。
从申办奥运开始,直到应对新冠疫情,日本很可能没有把问题想得太严重,从来都是乐观的。一年前,当疫情刚开始时,日本人在向中国捐赠的物资上那张“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标示感动了无数的中国人,同时对日本人在面对灾害时的那种理性、冷静和豁达,甚至某种程度的幽默留下深刻印象。但是,很快日本自己也迅速陷入新冠病毒疫情中。在以效率和细腻著称的日本,虽然不免最初的被动和失误,但人们同时发现,素来冷静、理智和循规蹈矩的日本民众,在新冠疫情到来时,突然惊慌失措起来,全世界电视上频繁播出日本人抢购卫生纸的镜头,不但让人不禁瞠目,而且对这种现象的产生有了困惑和疑问。原子弹、地震、海啸、台风,包括疫情,日本人有的是经验,唯独这次似乎有些失态?其实,这种事早在1964年东京奥运之后就发生过,在最初繁荣泡沬破碎后,1973年的石油危机,日本一下子被打回原形。至今,日本人对拿着票证在加油站排队买油的画面记忆犹新。那是二战后日本人的不安全感再次萌生。突然有一天,他们疯狂抢购和囤积卫生纸。后来,每隔一段时间,日本人就会找出一个抢购的对象,从白糖、煤油、洋葱,一度连洗涤剂都被抢劫一空。这就是日本的另一面。莫名其妙地滋生“世界第一”优越感,又莫名其妙地崩塌了。正是在这种矛盾心态的循环中,对于2020东京奥运,日本人始终是在痛苦的心理挣扎中煎熬的。
这一次日本不是孤立的,全世界都在与日本共同承受着新冠疫情带来的空前灾难。疫情当头,谁也无法独善其身。当全世界没有一个观众可能前往东京观赏奥运赛事时,人们仍然期待奥运能在日本顺利举办,了却世界与日本的一个约定。所以,直到最近在最后的一刻,国际奥委会、欧盟、中国和美国都还在支持日本如期举办奥运。但是,在我们所说的“后冠时代”,无论如何整个世界的景观都已经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包括日本在内,要回复到疫情之前的时代已经几乎不可能。包括国际奥林匹克运动的文化,都要面临重新审视和思考。
事实上,近年来几次的申奥项目,包括2024年和2028年夏季奥运会,2026年和2030年冬奥会,那种疯狂的热情早已不再重现,这本来就是一个迹象。国际奥林匹克运动的原初精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遭到普遍的质疑,即使没有新冠疫情,多年来积累的一系列有争议性的事件或丑闻,一直在等待着清算的时机。本文之所以称东奥是“天命之劫”,关键就在于奥林匹克运动因其内在的核心要求和基本伦理,需要对一百多年的奥运模式做一个总结和反思,而这是一个人为或规律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尤其,日本在1964年主办奥运会的成功个案,反覆被其它国家复制,在震撼场面的掩饰下对奥运精神的异化,始终没有得到清理,甚至被商业和政治利益所压制,是国际上有关人士一直等待的回答──他们其实是在等待奥运原初精神的回归。
我们看到,两千多年前古代奥运开始进行时,运动的竞技确实是以胜者为荣的。这取决于当时生存空间的争夺──因为,在血腥的城邦战争中,只有胜利才能说明一切──包括主权、领土、财富直至种种的荣耀,不但失败者是屈辱的,甚至在婴儿出生时,如果发现不强壮,而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失败者时,便会被扼杀于襁褓之中,连生存和生命的机会都没有。但是,也恰恰在无休止的城邦战争中,人们感到了和平的珍贵,感到了所有人在生命面前平等的需要,于是才有了奥林匹克,才有了在奥运期间休战的历史性传统。休战的历史性意义是,让一切昨天还在进行殊死之战的对手,包括胜利者和失败者,有一种神圣的平等。休战导致的平等,以对生命的尊重而从此萌发了奥林匹克在人文上的美学意义。现代奥林匹克,应该是跨越了竞技胜利作为唯一价值的界线。从奥林匹克宪章可以看出,整个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理念与人类文明的发展紧密相联,奥运会成为国际社会进行和平对话和交流的平台,而不只是一种强者的展示或胜利者的节日,奥林匹克作为展示整个人类文明价值,推动国际社会和谐发展,其原初的精神具有一定的神圣性和美学意义。
但是,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从一开始就无法免除政治和商业等的沾污,希特勒德国是一个极致的个案,但二战后的奥运会仍然长期处在政治的阴影下,冷战时期美国抵制莫斯科奥运会,苏联然后抵制洛杉矶奥运会,几十个国家参与,两届八年,一个运动员的黄金岁月也不过八年左右,就这样成了牺牲品。而近几十年来,尤其是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全面让私人资本进入并进行市场化运作后,奥林匹克运动的异化更是日益严重,人们看到的是非体育因素全面而猖狂地浸入到神圣的奥运中。商业资本对奥运会的扭曲,功利主义和技术炫耀的色彩,甚至出现违背伦理道德和体育精神的违法行为,如兴奋剂、商业贿赂、弄虚作假等,相关奥委会被爆的丑闻,都使奥林匹克运动蒙上阴影。从表面上,每一个事件都是可以单独依法处理的个案,但事实上这些现象放在一个连贯的、宏观的视野下,实际上就是对奥林匹克原初人文关怀的价值异化。
在“更快、更高、更强”的口号下,人类实际上是在试验并挑战自己本身有限的身体资源,形成一种恐怖的极限挑战,而不得不借助其它手段如科技和药物手段对身体进行改造和强化。这里最大的秘密就是,把运动员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一种运动机器进行使用和利用,从中获取相关的利益。至于不同的国家,或者模仿日本在1964年的成功,或者从洛杉矶奥运会中寻找经验,在极力争取主办奥运中,大做奥运以外的文章,把奥运导进经济发展和炫耀实力上,实际上增加了民众的负担,甚至留下巨大债务,或者留下许多废墟,造成资源的浪费,有的甚至造成国家和社会的巨大分歧乃至分裂。这些年来,奥林匹克运动的异化一直是没有中断的讨论课题,但是,在全球化对价值观和伦理长期扭曲并主导话语的整体环境下,这个问题始终无法提到认真解决的议事层面。所以,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新冠疫情是一个“天命所劫”的历史时刻。
后冠时代最大的特点就是反思和检讨,其最大的启示就是逼使人们回归原初的人文意义,甚至必要地放慢某些脚步。奥运的口号“更快、更高、更强”,实际上也反映了新冠疫情之前整个世界的共识和追求:过度的开发和快速的浪费,摩天大楼式的攀升高度,竞相争强互不示弱。这种岁月静好时的“更快、更高、更强”,一旦碰到像新冠疫情这种全球性的公共危机,所有温良恭谦让的面纱一夕之间会被撕下。从一开始世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隔离”“封城”“禁航”“关闭边界”等极具象征意义的符号,为争抢防疫物资而大打出手,然后是疫苗的民族主义,“地球村”在一瞬之间被打回“部落社会”原形。有的评论指出,疫情中的世界实际上回到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在其名著《利维坦》(Leviathan)提出的所谓The War All against All的自然状态,即“每个人对抗每个人的战争”,在这个时空中,“生命将会是充满暴力、死亡、孤寂、贫穷、残忍与短暂的不断恐惧。”霍布斯认为人性非性善,倘若纵容每个人各行其是,便会导致混乱的无政府状态,即所谓的“自然状态”。很坦率地说,在整个新冠疫情爆发过程中,各种人性的暴露,包括偶而让人大开眼界的“部落社会”行为,都让人感到,建立在现代科技和物质文明的当今社会,有时会很脆弱的,甚至出现远古社会和文明的“返祖”现象。举办过辉煌的1964年东京奥运的日本人,在八年前申办奥运时,绝对不会想象到2020年开始的世界会是如此异样的恐怖和凄楚。
这种“天命之劫”不仅日本人是亲身领受了,而且全世界无论富国和穷国都公平地无一幸免。疫情刚开时,正在美国亚利桑那州自我隔离的政治学家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与DiEM25TV主持人斯雷科.霍瓦特(Srecko Horvat)有一个对谈,他当时就指出:“现在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关键时刻,不仅仅是因为冠状病毒,我们应该认识到世界的缺陷与不足,整个社会经济的功能失调的深刻缺陷。如果要生存的话就必须解决这些问题。因此,这可能是一个警告、一个教训,不光是让我们在今天来应对它(新冠),防止其进一步的爆炸;而且要想想它的根源,想想这些根源将如何导致更多的、甚至是比这更严重的危机”。
乔姆斯基谈到了疫情背后的问题,包括还在台上的“川普的灾难”,美国的衰落,国际金融体系的败坏,欧洲政客的演讲,人类面临的核战争,全球气候暖化,民主的衰退等等,唯独没有谈到奥运会。问题就在这儿,“皮之不存,毛将附焉”,在一个人命关天而以隔离和距离为行为模式的今天,狂欢式的奥运又如何能拿到一张“免疫”的通行证?
从日本高层的心底来说,面对二十年来的经济下滑,灾害不断,确实需要有奥运这种盛事来“冲喜”一下。就日本人的聪慧和意志来说,如果没有新冠疫情,复制1964年东京奥运的成功,完全是没有悬念的,并且会更加精彩。但是,事情还是要回到一个简单的道理,这就是“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奥运给一个国家带来的红利,不可能会成为一种常态,况且在奥林匹克运动越益异化的趋势中,国家和市场的过度介入,被人赋予了太多非分想象乃至附加值,会形成不正常的价值误导,既违反了经济和社会发展规律,也违背奥林匹克原初单纯的理念和精神,即国际奥委会最初提出的想通过非商业化、非政治化,乃至非“民主化”来保障奥林匹克运动的独立性与纯洁性的单一价值取向。
“言不可妄,行不可隳。命不可忽,天不可违”,这是邵雍《四不可吟》所意,其中“天命不可违”的含意成为后人的名句。只是,许多人只是考虑它的说教意义,而不去面对它的真实意义。新冠疫情在全球范围形成的公共危机,不仅搅乱了东京奥运,而且全球所有正常生活都失序,从历史的角度来说,这就是天命的规律。新冠疫情对人类最大的启示就是“天命不可违”。当日本申奥成功,早稻田大学体育科学学术院教授原田宗彦就提出,日本在申奥后期强调的“安全”和“安心”是成功的要诀,这样加上有1964年奥运成功的基础建设经验,这次日本只要借镜1992年“巴塞隆纳模式”,增加实现旅游产业的振兴,那么,就是十全十美的“东京模式”了,因为东京缺乏具有历史底蕴的旅游资源,而且长期以来也从未特别重视过旅游产业。这个空白本来对日本来说是不难填补的。期待全球游客来到东京观赏奥运赛事的日本,现在恍然明白每个人都处在一种“涸泽之鱼,相濡以沬,莫如相忘于江湖”的尴尬境地,真正感受到人算不如天算。
1928年阿姆斯特丹奥运会上引入了点燃奥林匹克圣火的项目,到下一届奥运时正好是一百年。圣火象征了真正的奥林匹克精神。在7月23日开幕式到来前,人们不会知道点燃圣火台的人是谁,但起码东京奥运的启示已经有了很多,其中,最大的启示就是尊重天命,顺从历史规律,回归自然,回归人本,回归原典,以此回归而建构奥林匹克文化与精神的新的价值系统。

子夜@北纬49゜往期文章:
2:“掌掴国度“的美学观察(已被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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