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学以后,我就去余婆婆那里做作业,天渐渐暖了,余婆婆坐在门口的藤椅上看一本故事会,我搬了一个小板凳,用一根独凳当桌子坐在她旁边写今天的作业,姚老师让我们把今天新学的成语抄五遍,我正在抄的是“晶莹剔透”。我抄到第三遍,余婆婆问我:“云云,你都几岁了?
我说:“10岁零三个月。”
余婆婆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说:“都十年了啊。”
我说:“就是啊。”
余婆婆说:“你说这时间过得好快啊,一转眼就十年了,这人啊。”
我说:“就是啊。”
她说:“那个时候你妈还住在我隔壁子。”
我继续去抄第四次的“晶莹剔透”。然后是第五遍。
我做完作业,就跟余婆婆一起去食堂吃饭,院子里面的每个人都对我格外亲热,看到我,都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云云今天乖啊。来吃饭啦?”连掌勺的朱师都要问我:“云云喜欢吃啥子,我给你多打一勺。”
我垫着脚看了老半天,大声说:“我要吃那个尼古丁!”
朱师笑起来了,他说:“云云,这个不是尼古丁,是宫保鸡丁。”——他一边说,一边给我盖了满满两勺子。
我们围着一个大桌子吃饭,全桌子的人都跟我没话找话,有的说:“云云今天上了啥子课呢?”“云云都马上要五年级了啊?”有的夸我:“云云成绩最好了,以后考起大学了,孙爷爷给你封个大红包!”有的说:“云云越长越舒气了,又听话,又懂事!”
我乐呵呵地吃完一顿饭,吃得脸都要笑烂了,然后钟大爷成功地抢着把我的碗给我洗了,我看着爷爷婆婆们把过场都做够了,朱师从里面出来,拿我们家的饭盒又打了满满一份的饭给我,说:“云云,给你爸爸的饭啊。”
他说完那句话以后,气氛就凝重了,所有的人大气也不敢出看着我端着那个饭盒出去了,我踩到外面的空气里,刚巧躲过我们院子里面其他人一起发出的那一声叹息——还没开门,就闻到一股酒味,我说:“爸,我回来了。”
我爸歪歪倒倒地在里面的沙发上,开着个台灯,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有些阴森,他知道是我,发出了一个声音,然后把饭盒拿过去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还记得问我问题:“云云,今天认真读书没有啊?”
“读了。”我说。
我爸几口就把饭吃了,一边吃,一边吸鼻涕。
我说:“我把饭盒洗了。”
我爸垂头丧气地说:“我自己洗,我自己洗。”
我就去余婆婆那拿书包,她问我:“云云今天不在我这睡啊?”
我说:“我回去睡。”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爸还好嘛?”
“还可以。”我说。
“造孽啊!”余婆婆叹着气送我出门,“造孽啊!为了一个女的!”
我在回去的路上想她说的这个女的到底是我姨妈还是向老师。
来的那个女人是我的姨妈。
我开了门,居然看见她在房子里,正在把茶几上的酒瓶子和烟锅巴一点点理顺,我说:“姨妈。”
姨妈用一种诡异的小声说:“云云回来了啊。”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哭了,哭得没有声音,我说:“姨妈,你是不是生病了?”
姨妈说:“没有。”她扯了一张卫生纸用力地揩了一下鼻涕。
我爸说:“你回去嘛,我自己收拾。”
姨妈没有理他。
我爸又说:“真的你走了嘛,迟了回去张新民不高兴。”
姨妈埋着头擦桌子上的一团老烟灰,又狠狠地揩了一下鼻涕,这次她没有用纸,直接用两个指姆夹着鼻子揩了,然后甩了甩手。
屋里光线很暗,我看不到那团鼻涕被姨妈甩到哪里去了,就听到姨妈翁声翁气地说:“他才管球不到我的。”
我爸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要乱说话,要珍惜,张新民对你还是可以啊。”
“你看起可以嘛!你们都晓得个屁!”姨妈的声音居然抖了。
“是我对不起小向啊,我也对不起你。”我爸文绉绉地长叹了一声。
“没的哪个对不起哪个,都是命。”姨妈也文绉绉地说,又揩了一下鼻涕,她一甩,鼻涕就消失在灯光的边缘了。
第二天,姨妈来接我放学,她看起来红头花色的,站在学校门口,还给我买了一包大头菜——校门口的人多得嗡嗡响,最开始我根本没有看见她,她尖着嗓子喊我:“云云!”——我就看到她了,俏生生地站在花台上,对我挥着手。
我就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扑到她的怀里,叫她:“姨妈!”
姨妈也高高兴兴地抱着我答应:“哎!哎!”
姨妈给我吃大头菜,我吃得满嘴都是红油,姨妈从包包里面扯了一点卫生纸出来给我,说:“云云,把嘴巴擦了。”
我递给一片剩下的大头菜给姨妈,说:“姨妈,吃不吃?”
姨妈笑眯眯地说:“我不吃。你自己吃。”
我就把大头菜都吃了。
吃完大头菜,我们就到了姐姐的中学门口,姨妈牵着我在那等姐姐出来,下课铃一响,那些真正的中学生们就像猛虎一样扑出来了,我在里面找不到我的姐姐,但是姨妈一眼就看见了,她大喊了一声:“张晴!”
我才看见姐姐了,她跟叶峰站在一起,姨妈像个小火箭一样冲过去了,姐姐一把拉着叶峰。
我们双双对峙着站在一起,周围的人立刻躲开了,姐姐的黑着一个脸,问姨妈:“你把蒲云带来干啥子?你昨天晚上到哪去了?”
姨妈说:“你把人家男娃子牵到干啥子?”
叶峰猛地缩了缩手,但没有成功,姐姐紧紧拽着他的手,宣誓一样跟姨妈说:“我们在耍朋友!”
姨妈放开了我的手,再次“啪”地给了姐姐一巴掌,她骂她:“你这个死不要脸的!”——我知道她们又要闹起来了,连忙退后了一步,但叶峰就呆呆地站着,看着姐姐恶狠狠地从嘴皮里面团出了一坨口水,吐到了姨妈胸口上。
她吐出了这口口水,然后说:“你才不要脸,我这么不要脸还不是跟到你学的!”
姨妈的脸又白了,她只有用力地去扯姐姐拉着叶峰的那只手,一边扯,一边说:“死女子,跟我回去!跟我回去!”
我站在校门口看所有的人走过去了,一边走过去,一边回头看我们,我最怕的就是向老师下课出来看到这一幕,还好姨妈终于扯开了姐姐的手,她拉着姐姐,只有用她肥胖的身体才能把姐姐控制住了,呲牙咧嘴地跟叶峰说:“你是不是要跟我们张晴耍朋友嘛?”
“没有。”叶峰的脸白得跟个女娃娃一样,“没有,”他又说了一次,他说:“我们没有耍朋友的嘛。”
我就听到姐姐发出了一声疯了一样的尖叫,这叫声简直要让我把刚刚的大头菜全部吐出来了。
我们终于回家了,姐姐在楼梯上滚了两次都被姨妈扯住了,我不敢呆在姐姐身边,跟着姨妈进了厨房,姨妈兑了一杯蜂糖水给我,说:“拿去给你姐姐喝了。”
我捧着那杯水去姐姐房里找她,她哭得连嚎带骂,不知道在骂些什么,我走过去,跟她说:“姐姐,把蜂糖水喝了。”
我并没有真的把水递出去,但姐姐还是接过来喝了,她喝了一口,终于觉得渴了,就咕嘟嘟喝完了那杯水,喝完了以后,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妈的卖勾子的叶峰,你不要喊老子再遇到你!”
中午姨爹没有回来,我们三个一起吃饭,姨妈主动给姐姐夹了一块牛肉烧的土豆,姐姐说:“今天下午我不想去上课了。”
姨妈说:“咋个能不去上课呢?”
姐姐猛地抬起了头给我们看,她的眼睛肿得成了一条缝,我能看见里面都是血红血红的,她说:“我这个样子咋去上课嘛!”
姨妈愣了愣,终于说:“好嘛,那你在屋头自习嘛。”
我也跟着姐姐没去上课,在屋头一起自习,姐姐从抽屉里面把那些叶峰写给她的信和礼物一封一封拿出来,然后慢条斯理地用剪刀剪成了一条一条的,我看着她剪,说:“姐姐,要不要我帮你?”
姐姐温柔地对我说:“没事,我自己剪,你出去看电视嘛。”
我真的出去看电视了,一边看,一边后悔没有去上学,因为星期二下午很多电视台都没有上班,我拿着遥控器把电视翻来翻去找节目看,就听到姐姐在房间里面静了一阵又嚎一阵,静了一阵,再嚎一阵,又安静了一阵,居然又嚎了起来。
然后她终于静了。
这次我们都好了很久,可能是因为上回太伤筋动骨了。下午姨妈来接我放学,然后我们去接姐姐放学,然后我们一起回我们家去,我爸有时候还在上班,有时候已经买菜回来了,我和姐姐各自在茶几的一头做作业,姨妈和我爸在厨房里头忙来忙去地做饭。
姐姐瘦了,眼睛在脸上显得孤零零地,她一会就做完作业了,然后一根根给我削铅笔,把我文具盒里面所有的铅笔都削得像是某种凶器。她一边削,一边问我:“你为什么用铅笔做作业啊?”
我说:“老师说可以啊。”
第二天我们上课的时候,陈子年拿出了一只新的钢笔,是一只金色的英雄钢笔,他把它在我面前晃了又晃。
他说:“看到没的,我的新钢笔,要五十多元呢!”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用我的铅笔写笔记。
那天晚上我们吃饭,有酸菜鱼,清炒小白菜,还有卤猪尾巴和凉拌猪耳朵。我当着姨妈的面跟我爸说:“爸,我要一只钢笔。”
我爸说:“我好像还有一只,你拿去用嘛。”——他转身从抽屉里面把钢笔拿出来给我看,是一只黑色塑料笔杆的钢笔。
我说:“给我买一根英雄的那种嘛,人家陈子年都有。”
我爸说:“好多钱嘛?”
我说:“好像五十多。”
我爸说:“你疯了啊?”
姨妈说:“哎呀,给云云买嘛,姨妈给你买。”
我爸却说:“不许给她买,惯坏了都!”
我们默默地吃饭,走的时候,我爸说:“给张新民装点回去嘛。”
姨妈说:“对嘛。”他们两个找出了家里最大的一个搪瓷盅盅,给姨爹装了满满一盅的酸菜鱼。
她们走了,我爸在厨房里头洗碗,他洗着洗着,忽然白着脸冲出去了。
我说:“爸!爸!”
他没有理我。
我在屋头一个人等他回来,又慢慢把碗洗了,他回来了,带着姨妈和姐姐,姨妈脸上都是泪水,姐姐静静地跟着他们后面。
我看着他们,我爸说:“晴晴,谢谢你。”
姐姐像个老大姐一样拍了拍我爸的肩膀。
晚上我和姐姐睡在我的床上,屋子里面安静地不像话,我们都没睡着,我拉着姐姐的手,觉得心里面好像猫抓一样害怕,我问姐姐:“他们咋个了?”
姐姐说:“他们耍朋友了。”
我没有说话。
姐姐安静了一会,然后对我说:“这就是爱情。”
姐姐的话让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我们睡在一起,整个院子传来空旷的“咚咚”声,姐姐吓得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问我:“咋了?”
我说:“隔壁的朱爷爷在夹蜂窝煤。”
又过了一会,爸爸的房间里面传来了深深的呼吸,这声音听起来既不像男人的声音,也不像女人的声音,好像潜伏着一个妖怪。
这下轮到我害怕了,我问姐姐:“咋个了?”
姐姐已经睡着了,她的手心全都是汗,我吓得心惊肉跳,不敢放开姐姐的手,在黑暗里面睁大着眼睛等那个妖怪吃完了爸爸和姨妈再出来吃我们。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院子的一角,比起屋里纯黑的黑色,它看起来像是一抹深蓝色,然后就出现了一种白色,有一匹白马走过去,没有发出声音。
姐姐忽然捏了我一下,原来她没有睡着,我连忙问姐姐:“姐姐,你听到声音没有?”
姐姐发出了模模糊糊的一声“嗯”,听起来像是一句呻吟,而不是一个回答。
(未完待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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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颜歌:中英文双语写作。中文作品有《我们家》,《五月女王》,《平乐镇伤心故事集》等,并被翻译成英,法,德等,获茅盾文学新人奖和华语文学传媒新人奖等。英文作品发表在The New York Times, The TLS, The Irish Times 等,并入选爱尔兰国家图书奖短篇小说奖长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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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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