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利妇女登上《纽约时报》了!」
在建筑师周贞徵的口中,每次提起大利侗寨,前面总是不忘加上一个「我们」。
周贞徵不是大利村本村人,甚至也不是贵州当地人。
她口中的「我们大利」,是一个一度因交通闭塞而被外界遗忘的贵州村寨。
但也正是如此,寨子里保留下了完整的侗族传统生活方式,还被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之中。
在大利村的周贞徵,与其说是一个建筑师,不如说是一个痴迷于当地文化的研究者。
5年多的时间里,她无数次回到大利村,做了一个又一个乡村建设和文化遗产相关的项目,和当地妇女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
周贞徵和ATLAS工作室在大利设计的民宿:榕江侗天井上民宿
但与此同时,她始终坚持在当地只做小项目,并不希望她这座村寨因为她改变过多

01

在600岁的大利侗寨

岁月好像按下了暂停键

图源@朱锐
大利侗寨,位于贵州省榕江县栽麻乡,距离县城23公里。
虽然距离县城不远,但因为地形阻隔,大利村没有直达的大巴车,只有一条通往村口的公路。
村寨里一共300多座木房子,全部沿河而建,房屋两边都被山林层层包裹住了。
大利村的清晨;图源@马镝
每天六点多,村里人就已经起来了一大半:忙碌的时候他们就埋头干农活、染布、在大利溪边洗布、洗菜;稍有空闲的时候,村里就会响起侗族的大歌。
大利村的鼓楼;图源@胡埒淼
整个寨子最醒目的建筑是象征着村寨家族中心的鼓楼。
整个村寨就像是团结在鼓楼四周的一个大家庭,各家各户有事,村里人都会互相帮忙。
每当村里有孩子满月,村民们就会送来糯米。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村里的孩子们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父亲则会在林地里为新生儿种上杉树。等孩子成家的时候,村里人还会一起来帮忙,用这些木材给新婚夫妇起新屋。
村里的风雨桥,图源@马镝
平时没事的时候,村民们会在大利溪上的风雨桥里,聊天、下棋、睡午觉······

大利村的石板古道,图源:张力
和许多闭塞的山村不同,村子内部至今还保留着4条清朝乾隆时期的石板路。再加上一直都有足够的粮食,其实从清代开始,大利村就比较富裕了。
周边寨子的姑娘都愿意嫁过来。所以类似抢亲之类的事情,不会在这里发生。

整个世界都在向前狂奔,但这个始建于明代的村寨,在近600年的历史长河之中却走得不慌不忙。
它封闭而又秩序井然;它发展缓慢,但村民的生活还算幸福美满。
这样的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寨,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神秘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吸引了100多名人类学者前来做田野调研。

02

当台湾设计师迷上贵州侗布

村寨新故事从这里开始


80后建筑师周贞徵最初来大利,是收到全球文化遗产基金会的邀请,来做一个当地妇女的非遗项目。
她第一次来是16年的10月份:「10月是他们最忙碌的季节。路过梯田,会看到有村民在忙着收割稻米;走到村子里,能看到他们在溪边洗菜、洗布,然后在家门口前染布。整个村庄给人一种生气勃勃的感觉。」
周贞徵和身着侗族亮布的老爷爷
虽然很喜欢这里的生活气息,但刚来考察的时候,她并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做这么多年的项目。
周贞徵出生在台湾,小时候跟家里人移民去了美国。
在罗德岛设计学院学习的过程中,她读的虽然是建筑专业,但接受的教育却是跨领域的:「大一的时候,大家是不分系的,学的都是纺织系基础科。大二开始也可以选修别的学科的课程。」
ATLAS在北京的第一个工作室,仅20㎡,但经常门庭若市;后来搬了2次,但因喜欢胡同里的邻里氛围,他们始终没有离开胡同
获得哥伦比亚城市设计专业硕士学位后,第二年她便选择回到北京,和在美国的两位同学一起创办了ATLAS建筑工作室。
三位跨领域学习的建筑师组成的工作室是什么样的呢?
虽然根植于建筑空间研究,但设计的范围却很广。他们希望自己设计的不仅仅是一栋空洞的房子,而是能够连接起当地文化、历史的载体。
「不务正业」的工作室在北京设计周期间发起铁艺编制项目

将建筑材料的和布艺编制的结合在一起
周贞徵看来,纺织面料和建筑是有共通性的:
「两者都是结构性的东西。只不过建筑是硬的,而面料是软的。并且要追溯到源头的话,人类最早的建筑形式——帐篷,其实就是软结构。」
在来大利之前,她就对贵州的侗布非常感兴趣:
「之前我会在关注少数民族文化的爱好者那里看到侗布,也从书里系统地学习过有关侗布的知识。但亲眼看到全村的人把侗布穿在身上,如此生活化的场景还是第一次。」
侗族妇女在晾布
村寨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台织布机。但现在还坚持用当地传统技艺染布的妇女,年纪都集中在40-50岁。30岁以下的妇女基本上都已经不会这些技术了。
黔东南的豆染技术,图源视觉中国
尤其是侗族豆染技术:需要先将黄豆磨成粉,按一定比例调制成浆,再用浆在白布上排版,最后放进蓝靛染缸里多次浸染。
熟练的手工艺人排制一幅完整的豆染印花需要花费好几个小时,完成一块豆染印花布则需要耗费好几天的时间。
染好的镂空印花豆染布
因为制作工艺繁复,豆染技术面临失传的局面。
周贞徵先是将当地的豆染印花布拍照留档,带到北京后由工作室的设计师重新复原、刻板,再带回大利村。
参与纺织项目的妇女合照
但传统工艺的传承,只靠外部扶持还不够,还需要有当地人的坚守。
ATLAS工作室便在当地找了几个愿意合作的妇女,一起用传统的侗族技艺,生产符合现代审美的抱枕和床上用品。销售后的收入每年给织娘们分红。
《纽约时报》网页截图
2017年年底,侗族织娘和她们的手艺还登上了《纽约时报》。
2020年,周贞徵带着大利侗寨的妇女们参加了丹寨中国非遗工艺设计比赛,并拿下了两项大奖。
有了收入和成就感,妇女们才有了坚持做这件事的动力。

03

在村里建一个妇女工作室

染布、带娃两不误

妇女们在家的工作环境
村里已经有10几位妇女参与到纺织项目中,但她们并没有可以一起工作的地方。
刚好基金会在鼓楼旁有一块公共用地,没有被很好地利用。周贞徵和她所在的ATLAS工作室,希望在这里改建出一个社区中心,作为当地妇女的纺织工作室使用。
大利村的粮仓,图源@马镝
因为注重建筑在地性,工作室从当地已有的公共建筑——粮仓中去寻找设计灵感。
侗族人传统的主食是糯米,糯米晾晒一般需要在阴凉处。所以大利传统的粮仓由开放式的禾仓加禾晾架组成。
ATLAS工作室便借鉴了粮仓四周的禾晾架的建筑形式。这样当妇女纺织工作室需要做布料展示的时候,可以将布料挂在外面的木架上。内部空间也引进了粮仓的高局部开窗设计。
同时,ATLAS工作室整体也采用了侗族传统的穿斗式木结构。侗族的穿斗式建筑将多种元素集合在一起,想要造出当地建筑的精髓,还得拜托当地的掌墨师傅和木工师傅。(掌墨师傅就相当于整个造房工程主持全局的「总工程师」)
这不是ATLAS工作室做的第一个乡村建筑。早年间,他们就师从台湾著名建筑师谢英俊,参与了汶川灾后的重建项目。
在乡村,木工师傅和掌墨师傅有着多重身份:他们既是工匠
也是村寨中的一份子,村寨原本的生活习俗优先于工作
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们,乡村有着跟城市完全不同的行事逻辑:
「在城市里,我们可能会制定好每一阶段的项目进程。所有人每天都朝着这个目标前进。但在乡村,并不是这样。」
大利村的酒席:帮忙的人并不是为了吃酒,或是获取报酬
而是为了以后自家有事情的时候也有人能帮忙;图源@张巳丁
2107年年底,大利社区中心即将完工的前夕,总是遇到下雨的情况。与此同时,村子里又接连不断地有老人去世。在大利村,只要有红白喜事,木工师傅们都要停下手头的活儿去帮忙。
甚至在掌墨师傅计算好大利社区中心上梁的前一天晚上,村子里也有老人去世。
一般来说,有葬礼的日子是不适合举行上梁仪式的;但因为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最后掌墨师傅还是决定如期上梁。
那是周贞徵第一次在中国看到传统的白喜葬礼。
在侗族,人们把70岁以上的老人去世称为「白喜」。意为老人已经享受到了自己的福寿,离开人世是「飞升成仙」,不必过度悲伤。
在事先没有任何规划的情况下,周贞徵把葬礼拍成了纪录短片——《白喜》。在她看来,白喜「反应了中国人对待生死的观念。」
后来,这支机缘巧合下拍成的小短片入围了2020年Camerimage的纪录片短片竞赛单元。
虽然只是一个小插曲,但对ATLAS这个跨领域的设计工作室来说,建筑在建造过程中的遇到的故事,也将会成为未来人们解读建筑本身的一个脚本。
大利社区中心
顺利竣工的社区中心将会承载艺术展厅、妇女纺织工作室、零售中心等多方面的功能。所以,大利社区中心在内部空间有着更加「现代化」的规划:
社区中心三楼做成了展厅。妇女们可以在这里陈列、销售她们自己做的手工作品。有的设计是不通过设计师的,单纯是为了鼓励他们自己创作,为自己创收。
另外,三楼展厅进门处还贴心地留出了一块小型的儿童图书馆的区域。这样妈妈们工作的时候,也能照看孩子。
二楼则是妇女们的工作室,和Atlas工作室合作设计的抱枕、婴儿盖毯等产品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半开放的一层则是储藏空间,同时把外面的公共广场延伸到一个小花园之中。游客们可以在这里停留、闲逛。
农活不忙的时候,工作室的十几位妇女经常围坐在一起缝制抱枕;等到农忙的季节,纺织工作室的这些成员便又回归到家庭、田地里。

大利村本质上还是一个父系社会。村委会的成员们是清一色的男性,包括在家庭内部的重大事项决策上,妇女也没有足够的话语权。
但随着在工作室内妇女收入的增加,她们在家庭内部话语权也慢慢得到了提升。男性成员也会更加重视侗族传统的纺织技艺。
周贞徵说:「现在我们工作室的负责人就是女性。因为家里有3个小孩,她和她的丈夫决定一起回到村子里面工作,这样就能陪孩子们长大。」

04

在古井上建会捕风的民宿

让传承和创新达到平衡

十八说:淡季来大利你会有自己承包了整个村的错觉
图源@胡埒淼
整个村子的旅游业起步比较晚,再加上交通不便。即使是旺季,来寨子里的游客也不是很多。
但正是这种安静祥和的村寨环境,吸引了一些不喜欢热闹的年轻人。90后贵阳小伙——张十八就是其中之一。

十八的民宿生活之在高处的空地野餐,图左为十八
因为时不时就想要回来住上一段时间,十八干脆把家搬到了大利。他自己当包工头,和村里的师傅一起改造了一栋河边的房子。这就是他在大利的「新家」,也是他的第一家民宿。
十八喜欢和客人们交流,他会带着客人一边逛寨子,一边讲述寨子的故事。不少来大利度假的客人回去后写的游记里,总是会出现民宿主十八的这个名字。
有空的时候,十八会带着客人去找村里的老人聊天
2019年,十八打算开第二家民宿,也是村里第一家设计师高端民宿。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周贞徵和她的ATLAS工作室
「因为我们不希望让不了解我们村寨的人来设计民宿。那样的东西是没有温度的。和Jenny(周贞徵英文名)认识的时间也很长了。她跟我们一样,对寨子是有感情的。」
古井之上的民宿;图源@朱锐
第二家民宿的选址位于村寨的一口古井之上。原房屋建在半山腰上,背靠山林,前方可以俯瞰整个村寨。
在十八心里,理想的民宿应该是:「客人在民宿里面的感受,和他们行走在村寨里的感受是一致的。」
给一楼背面贴上木皮
为了实现十八理想中的效果,ATLAS工作室选用的材料都是当地建筑常用的,比如冷杉木、红砖和竹子等元素。
为了让房子更加坚固,村子里已经开始有了把第一层做成钢筋混凝土框架,上面两层做成原来的木结构的房子。
因为民宿是在原本政府已经做了一半的基础上进行改造。接手的时候,底层混凝土框架已经成型。于是,他们在房屋背面用木皮包裹砖混结构。
一楼客厅
一楼的正面则用细密的竹子排列,做成了遮阳板。
侧面玄关处则用当地烧出黑斑的红砖,用巧妙的排列方法砌成透光的墙面。
这样一来,底层钢筋混凝土的感觉便大大削弱。人们更多能感受到的是阳关透过竹竿、透过红砖的缝隙,一天之中不同的光影效果。
当地传统民居一般使用的是单层拼板墙。为了解决传统建筑隔音、保温、防震效果不好的问题,他们用多层墙体的把墙的厚度加厚,里面再放置保温层、隔音棉,提升客人入住时的舒适度。
一楼客房
二楼客房:对私密性要求更高的民宿内有了更多的隔断空间
因为民宿客人对房间私密性的要求比较高。民宿内部的隔断也会比当地传统民居更多。这就导致内部空间空气不流通的问题。
十八说:「村寨里的风是沿着河流、山谷吹的。我们房子的外立面又是跟河流、山谷是平行的,导致常规做法的窗户无法让风推进我们房间。」
从侧面看能清楚地看到三角形外延出来的窗户
以及房屋顶部的天窗;图源@朱锐
为了让风更好地进入到每一个房间之中,ATLAS工作室提出用三角形的窗户来捕捉风的想法。
顶部再开天窗,好让室内的风流出去。这样整个室内的空气循环系统便完成了。
一开始,木工师傅们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设计。但当他们的疑惑得到解答之后,他们也很快会自己开始思考做一些创新的东西。
比如在设计床头柜的时候,设计师画出了草图。师傅们看了一下图纸,立马想到了更好的方法实现同样的功能。
师傅们不会画图,就在现场找工具搭给设计师和十八看。果然,双方都认可师傅的做法。于是,房间内的榻榻米便做成了和窗台连在了一起,这样客人睡在床上看窗外会有更好的视野。
图源@朱锐
但他们并不会一味为了景观而牺牲在地性。本来二楼和三楼的玻璃可以做成一整面观景玻璃的形式。他们却偏偏在玻璃的中间又加了5块竖的木头作为遮挡。
在ATLAS工作室看来:「刚接到这个项目的时候,我们就得知这是村里第一家高端民宿。我们希望在村子里做出一个好的示范。一整面大的观景玻璃在村寨里其实是不协调的。」
图源@朱锐
十八也不希望自己的民宿的窗户变成网红类的观景台。
为了保留树木原生的质感,他还在每块木挡板的侧面保留了树木原本的弧度和树皮。
2020年下半年,侗天井上民宿开业。除了十八本人之外,两家民宿里的员工都是大利村本地人。
十八的朋友说:「我走过那么多地方,住过那么多民宿。只有两家民宿做到了100%员工本地化,一家是松赞,一家就是你家。」
妇女们在民宿公区工作
十八觉得这个比喻太过夸张,井上仅仅是个占地440㎡的小民宿。
但无论大小,十八都希望民宿和社区中心能给当地村民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让年轻人们回到乡村中。

05

村里不会有网红建筑

我们也没有改变村民的生活


5年以来,周贞徵每次回到寨子里,就会住在村民开的农家乐,或是住十八的第一家民宿里。
平时她会去村民家串门、吃饭,在路上偶遇到了也会偶尔闲聊。她说:「我们之间的的相处很自然。他们就是像我们的亲戚朋友一样。」

阴天的大利村;图源@胡埒淼
近年来,在号称「几百年不变」的大利村,变化悄然发生:「村里房子的密度越来越高。村里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很多人回到家乡修房子开农家乐或是民宿。」
不过,因为整个村寨都受到保护,所以不用担心会出现网红建筑。
大利社区中心建筑面积只有85.5㎡,在乡村的夜晚发出微弱的光芒
关于如何平衡村寨的发展和传统的保留问题,周贞徵说:
「这是我们从一开始就在思考的,所以我们在村子里一直做的都是小项目。尽量不去干扰整个村子的生态系统。」

住民宿的朋友也跟十八提到这个问题。朋友说很希望村民们可以一直保持务农、织布的状态。但住在村里更久的十八,其实更了解当地人的想法:
「他们其实很欢迎外面的人去到寨子里,也希望能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村寨的发展应该把握在村民们自己的手里,而不是取决于我们如何去改变他们,或是希望他们怎么做。毕竟,只有村民才是村寨的主人。」
感谢设计师周贞徵、民宿主十八接受采访并提供素材
本文图片源自ATLAS工作室、民宿主十八
摄影师张力、马镝、朱锐、胡埒淼、张巳丁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PS:文中十八的第二家民宿叫榕江侗天井上民宿
地址:贵州省榕江县栽麻镇大利侗寨景区西南方95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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