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认识韦尔斯利
转载:认识韦尔斯利Wellesley
韦尔斯利向中国学生开放,其历史要追溯到1906年。当时,几所美国大学带头开展中美学术交流,每年录取一小批中国学生,韦尔斯利在这批学校之中。1907年来到韦尔斯利读书的胡彬夏是第一个韦尔斯利中国校友。
1913年,宋美龄来到韦尔斯利。十年后,冰心乘“约翰逊号”邮轮,与其他十几名中国学生一起跨洋而来,最终飘落在慰冰湖畔的闭璧楼。慰冰湖也就是Lake Waban,说起来这个名字还是冰心取的,慰籍冰心的意思。直到现在,提起韦尔斯利引以为豪的中国校友,冰心的名字仍在榜首。

冰心的著作给人温文尔雅的印象,但细细品味她的人生,我发现她其实是名典型的韦尔斯利“温迪”。
2009年秋季刊,Wellesley杂志,冰心页面
十二岁那年,从未上过小学的冰心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福州女子师范预科;十六岁时,她参加直隶、山西通考,名列前三;十八岁时,以第一名从贝满女子中学毕业,考取协和。她本意学医,攻读协和理预科,不学文的原因是嫌弃国文老师水平太差:“讲的都是我在家塾或自己读过的古文,他们讲书时也不会旁征侧引,十分无趣”(《我的大学生涯》)。后来她从理科转到了文科,在《我的大学生涯》里她简单提了一句,“改入文科以后,功课就轻松多了!”撰写本科毕业论文,她挑了自己“很不熟悉”的元曲,借助这篇毕业论文,趁此“读些戏曲和参考书”(《我的大学生涯》)。

处处第一、能文能理,这是典型的大温迪。也只有凭这样的才华、主见、自律,才能获得韦尔斯利的青睐吧?
说起冰心与韦尔斯利的缘分,要追溯到她在燕京大学读书期间。据冰心回忆,那时韦尔斯利与燕大女校成为姐妹校,几名韦尔斯利校友来燕大教书,包贵思女士(Grace M. Boynton)是其中一位。
右一为包贵思女士,左一为当时的燕大校长司徒雷登
这名出身“韦尔斯利世家”的英文系教授十分欣赏冰心,推荐她去韦尔斯利念英文系的研究生。虽然今天的韦尔斯利只提供本科学位,我查证学校档案馆的资料后发现,上个世纪,学校尚开设许多研究生项目。冰心深知机会难得。在《我的大学生涯》里,她这样写道:
“在我毕业的那一年春季,她【指包贵思女士】就对我说韦尔斯利女大已决定给我两年的奖学金——就是每年八百美金的学、宿、膳费,让我读硕士学位 ..... 她对于母校感情很深,盛赞校园之美、校风之好,问我想不想去,我当然愿意。”
1923年9月,冰心初踏上韦尔斯利校园。二十九篇与小读者们的跨洋通讯(后集成《寄小读者》书信集出版)就是她在韦尔斯利求学期间写的。

冰心在校期间的照片并不多,其中一张较为有名,照片里冰心与她的日本同学穿着戏服,手中拿着乐器和扇子。我是在学校档案馆的网站上发现这张照片的。为便于搜索,照片旁描述区域有一些关键字,其中“有色学生”(colored student)这几个字很刺眼。
冰心与同学们穿戏服拍照
与如今14%的国际生比例不同,那个年代韦尔斯利收录的国际生非常少,冰心《在美留学的三年》里谈到:
“我在一九二三年进韦尔斯利女子大学的时候,那里已经有了几位中国学生,都是本科的,有桂质良(理工系)、王国秀(历史系)、谢文秋(体育系)、陆慎仪(教育系),还有两位和我同时到校的,她们是黎元洪的女儿黎女士和她的女伴周女士。”
上世纪韦尔斯利中国女生的生活,听起来还真跟我在校期间的生活有点儿像。《在美留学的三年》中,冰心回忆:

“我们常常在周末,从个别的宿舍聚到一起,一面谈话,一面一同洗衣,一同缝补,一同在特定的有电炉的餐室做中国饭,尤其是逢年过节(当然是中国的年节),我们就相聚饱餐一顿。但是在国庆日,我们就到波士顿去,和那里的“中国留学生会”的男女同学们,一同过节。”
冰心在给小朋友们的通讯里避而不谈自己的功课,偶然提到,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功课的事,对你们说很无味”。因此,也很难知道她在韦尔斯利攻读硕士期间,都上了什么课。

唯一知道的是她随英文系的罗拉教授(Laura Hibbard Loomis)写硕士论文,我猜她应该同时上几门英文系的课程,很可能读了华兹华斯(Wordsworth)——因为在“通讯八”里她引用了华兹华斯的一首诗。
“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
In land beyond the sea;
Nor, England! Did I know till then,
What love I bore to thee.
冰心是这样翻译的:
直至到了海外,
在不相识的人中间旅行;
英格兰!我才知道我赋予你的,
是何等样的爱。
1927年韦尔斯利Legenda第十三页,英文系教授名单,Laura Loomis时任Associate Professor
她的硕士毕业论文将二十五首李清照词翻译成英文,并为李清照写了一篇小传。我找不到这篇论文的原文,现在流传的是陈恕的中译版。论文里冰心旁征博引、幽默诙谐,不仅介绍李易安的生平轶事,还谈到了中国古诗词的声韵特征与发展历史。小传开篇有这么一段话:
“词人小传对一位诗人,特别对一位女诗人来说,中国是一个困难的地方。具有四千年历史的诗歌王国,中国就好像满布闪烁星星的仲夏的夜空,一颗孤单的星是很难分辨出来的。一位孤独的词人也几乎淹没在众多词人之中。还有,东方的文学家们十分厌恶赞美一位妇女文学家!”(《李易安女士词的翻译和编辑序》)
我读到这段话时,第一个念头就是——不愧是韦尔斯利教育出来的姑娘!
学习英国文学、撰写硕士论文、给中国小读者写信、和波士顿的中国同学们相聚,冰心在韦尔斯利的生涯其实很丰富。但在开学两个月后,她患上了肺气肿,先是住在校医院,没过多久便转到了山中的沙穰疗养院,一年后才痊愈出院。(无法查证疗养院的名字,一些文献将其形容为“a hospital in the Blue Hills in Milton, Mass”。)
生病前,冰心在闭壁楼(Beebe Hall)只住了两个月;病后她回到韦尔斯利,住进了新的宿舍,娜安辟迦楼(Norumbega Hall)。娜安辟迦楼在上世纪就被拆除了。线上浏览韦尔斯利档案馆的资料时,我看到这样一段描述:
“Jewett Arts Center… … Modern in architectural style, it harmonizes in material and scale with its Collegiate Gothic neighbors on Norumbega Hill.” 
Norumbega就是冰心信中的娜安辟迦,而Jewett Arts Center是学校的艺术中心。根据这段文字的说法,Jewett所在的小山坡就是娜安僻迦山。如今的韦尔斯利校园里,除了Jewett,娜安僻迦山上还立着其它几所人文社科教学楼,以及那座鼎鼎大名的钟楼,Galen Stone Tower。
闭壁楼还在,屹立于校园西侧的小山坡上,属于Quint宿舍群。斜对面的旁姆楼(Pomeroy Hall)有学校唯一的素食餐厅,山坡脚下则是露露学生中心。闭壁楼红砖绿门,楼前一把木质长椅,门口飘着一面黑色的海盗旗。我在校期间,每年闭壁的舍管还会办“海盗日”(Pirate’s Day)。
闭壁楼照片
《寄小读者.通讯十八》中,冰心提到了闭壁楼与海的关联:
“这座楼是闭壁 . 约翰船主(Captain John Beebe)捐款所筑。因此厅中,及招待室、甬道等处,都悬挂的是海的图画。初到时久不得家书,上下楼之顷,往往呆立在平时堆积信件的桌旁,望了无风起浪的画中的海波,聊以慰安自己。”
她等到了第十八篇通讯,才提到闭壁楼中“无风起浪”的海波。然而在她从韦尔斯利寄出的第一篇通讯里,就已经闪烁着慰冰湖的波光。

“朝阳下转过一碧无际的草坡,穿过深林,已觉得湖上风来,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样子了......水面闪烁着点点银光,对岸意大利花园里亭亭层列的松树,都证明我已在万里外”(《通讯七》)。
这段优美的描述来自1923年10月的通讯,那是冰心生病前不久。这篇通讯接着说:
“许多话不知从哪里说起,而一声声打击湖岸的微波,一层层地没上杂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毡边来【......】她现在横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明月和落日,湖上的浓阴和微雨,我都见过了,真是仪态万千。【......】Lake Waban,谐音会意,我便唤她做‘慰冰’。每日黄昏的游泛,舟轻如羽,水柔如不胜浆。岸上四围的树叶,绿的,红的,黄的,白的,一丛一丛地倒影到水中来,覆盖了半湖秋水。夕阳下极其艳冶,极其柔媚。......” (《通讯七》)
1923的慰冰湖和如今的慰冰湖有什么不同呢?我在学校档案馆网站上看到了一张慰冰湖的黑白照片,上面标注着“1875-1931”,隐约能看到对岸的意大利花园。与如今从那个角度看到的湖几乎是一样的。我想,拍摄者是从露露中心出发,沿着右边那条路走,环湖四、五分之一时停下来,在那片小空地上拍的。
慰冰湖黑白照,1875-1931
1926年,冰心完成硕士论文后,顺利拿到了韦尔斯利的英国文学硕士学位,回到北京,在燕京大学教书。1929年,她与同年赴美的吴文藻结婚。生育三个子女、访学欧美、任教东京、历经文革、重新创作。
冰心与吴文藻
1978年,距离她撰写《寄小读者》半世纪后,冰心再次提笔与小读者通讯。在《三寄小读者》的第七篇通讯里,冰心告诉读者们,一队由在校学生和老师组成的韦尔斯利访问团,要来北京拜访她。
读着访问团的来信,冰心回忆起在韦尔斯利的生活,她写道:
“小朋友,...... 我很爱这个校园,回国后,我常常想起它,梦见它,它的旁边有一个波光滟滟的慰冰湖,湖畔的校舍里住着我的好老师、好同学。”
1978年一月,七十八岁的冰心与这个访问团的成员们相见了。在同一篇通讯里,她这样记录:
“今年一月二十三日的下午,我在北京友谊宾馆和我的美国同学会见了!
我怀着期待和兴奋的心情,进入了会议厅。我看见坐成一大圆圈的几十个美国姑娘,她们穿的不是细褶裙子,而是长裤;不同颜色的头发,梳的不是髻儿,而是有的披散着,有的剪得比较短,这不是半个世纪以前我所熟悉的装束,但是那热情的笑脸和兴奋的目光,不是和我以前在校园里所遇见的一模一样吗?”
感觉冰心是个心胸开阔、思想前卫的老奶奶,挺可爱的。
七十年代的北京友谊宾馆
冰心尽管知名度很高,但话题感并不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没那么多可以上热搜热点的故事。不像张爱玲,成长经历曲折、写作手法独特,虽然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却因胡适、夏志清的助攻而重振名声(可见知音一二便够,如果知音给力,更有奇效)。冰心一直安静教书、安静育儿、做学术搞翻译,给小朋友们写文章,有一分“守拙”之心。
我好奇冰心与吴文藻的婚姻。作为一名韦尔斯利女性,她如何经营自己的婚姻与家庭呢?相比于冰心时期的韦尔斯利女生,如冰心在七八十年代就观察到的,今天的韦尔斯利姑娘们不仅仅裙子裤子、长发短发兼备,而且有相当一部分高呼性别平等、种族平等,为跨性别者的权益奋斗。时间倒流回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韦尔斯利,宿舍奏起晚饭钟声,女孩们人人浓妆艳抹,换上晚装才去吃饭。冰心曾在《寄小读者》的一篇通讯里简短地描述了这个情景,赞叹美国同窗的衣着:
“快到晚餐的时候了。美国的女孩子,真爱打扮,尤其是夜间。第一遍钟响,就忙着穿衣敷粉,纷纷晚妆。夜夜晚餐桌上,个个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我曾戏译这四句诗给她们听。横三聚五的凝神向我,听罢相顾,无不欢笑。”
我还没谈到她后来与吴文藻到各国访问,受到周恩来接见,提出外交人员恪守的十六字原则(“不卑不亢”等语),以及她在日本担任教授的经历。不过,我个人最感兴趣的八卦是冰心和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面谈。弗吉尼亚•伍尔夫,各大学校英语系必定为之开课,在如今的韦尔斯利,Professor Lisa Rodensky是专门教伍尔夫的教授,在她二百级的“现代英国文学”课程大纲里,至少有一本是伍尔夫的小说,她的三百级课程“弗吉尼亚•伍尔夫”,则专门带领学生读伍尔夫的作品。
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
在《我的故乡》里,冰心记录道:
“1936年冬,我在英国的伦敦,应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之约,到她家喝茶。我们从伦敦的雾,中国和英国的小说、诗歌,一直谈到当时英国的英王退位和中国的西安事变。她忽然对我说:‘你应该写一本自传。’我摇头笑说“:‘我们中国人没有写自传的风习,而且关于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写的。’她说:‘我倒不是要你写自己,而是要你把自己作为线索,把当地的一些社会现象贯穿起来,即使是关于个人的一些事情,也可作为后人参考的史料。’我当时没说什么,谈锋又转到别处去了。
事情过去四十三年了,今天回想起来,觉得她的话也有些道理。‘思想再解放一点’,我就把这些在我脑子里反复呈现的图画和文字,奔放自由地写在纸上。”(《我的故乡》)
参考资料及图片出处:

《寄小读者》北京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一次印刷
“99藏书网”收录的《冰心全集》
Wellesley College Digital Repository, “The Wellesley Legenda” 1927: https://repository.wellesley.edu/object/wellesley639?search=Hsieh%2520Wan%2520Ying%2520Thesis
Wellesley College Archives Image Gallery, “Wan Ying Hsieh”: https://library.artstor.org/#/search/Wan%20Ying%20Hsieh;page=1;size=48
https://library.artstor.org/#/asset/SS35279_35279_32583771;prevRouteTS=1593849708246
闭壁楼照片: https://www.wellesley.edu/news/2014/09/node/48076
弗吉尼亚•伍尔夫像: https://lithub.com/virginia-woolfs-depression-shouldnt-define-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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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梓侠,2019年毕业于韦尔斯利,主修英语文学,编辑Jasmine,《认识韦尔斯利Wellesley》公号创始人,原载:认识韦尔斯利Wellesley,深度了解韦尔斯利,广度探讨文理教育及女性教育。本文版权归属作者/原载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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