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暴中守住自己

文:梁鸿  编:木叶
我在2010年到2012年间,做了一个大的举动——到外去采访梁庄的打工者。这样呈现的最起码是一个完整的当代村庄农民的生存写照。
▌日常即命运
今年5月份以后,我突然间有一种感觉,觉得生命是如此珍贵,每个人都活得那么艰难。我发现日常太重要了,我们能够在日常相见、聊天、说话,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你会更加珍惜人。
六月份回去了一趟,看到我的五奶奶,看到村头聊天的人,我觉得太亲太亲了,她们如此的让你去爱。好像经过2020年,你的灵魂被重新唤醒了,被洗刷了一遍,你会发现活着太重要了,每一个生命都太重要了。
所以在看到我的五奶奶的时候,觉得这么一个乐观、幽默、可爱的小老太太,我怎么能不写她呢。我有一天发了个朋友圈,是五奶奶骑着粉红小电车,她的小孙女载着她去逛街,太可爱了,真的很想把她们写出来。
这个时候萌发了想法,觉得从2010年《中国在梁庄》出版,到现在十年了,这十年中梁庄发生了什么变化,生老病死……
五奶奶和她的孙女
我想把他们再写出来,写他们是怎么去世的,周边人怎么想的。比如说五奶奶还在,这么一个可爱的小老太太,我希望把她的笑容、她的乐观、她的幽默也写出来。
这种更加日常化,也更贴近我个人的情感。
▌乡村就像一条河
梁庄确实赋予我很多东西,坦率说,2008—2013年写梁庄,对我影响非常非常大。
我觉得我现在承受力比原来更强,我的韧性、我的神经抗打击的能力更强大,对问题的看法也会更加富有韧性。
这次继续写梁庄,我自己相对乐观一些,因为我觉得这是个过程,生命都是个过程。最后我写我和阳阳在大街上分手,写到这里,我觉得这就是结尾了,他也往前走,我也往前走,未来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我是觉得,随着年龄的增长,你越是深入到某个问题里面,越是能看到它的复杂性,你的韧性就越强。
这十年间,对于我而言,梁庄最大的变化是人的变化,这是我最想写的一个原因之一——比如像我的父亲,像明太爷,像福伯,他们都去世了。

福伯
当你把它放在梁庄内部、一个村庄内部的时候,你发现真的是太有意味了,人在不断地老去,一代代人在不断地更替,新的一代代不断地到来,但梁庄还在。
那些中年人他们一年一年在村头消磨时间,有的在带孙子,有的本来在外面打工,现在又回来带带孙子,本来他都好多年不在家了,也是一个非常大的变化。
新的孩子在不断地出生,包括我书中写的阳阳,他也回到了梁庄,因为他要上学。阳阳的姐姐,她一直没离开过村庄,她是五奶奶带大的。
他们的父母为什么一直不回梁庄呢,是因为那个电镀厂虽然污染,但依然能够给他发工资。所以五奶奶儿子说,“我是拿命来挣钱的”。
人去世了,他们们身上携带的某种东西可能确实走了。而对于生活在乡村的人,因为梁庄一直还在,它像长河一样不断地更替,不断地再来,不断地再更替。
梁庄的河
▌没有人知道女孩们经历了什么
女性问题是我一直在关注的,我写到了许多女孩子的故事。
多子是我的朋友,她家太特殊了,母亲是半瞎,父亲也非常老实,所以她的命运要坎坷得多。我们两家比较近,少年时代玩得那么好,但我们俩居然二三十年没见过面了,甚至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包括英子,英子相当于被强奸了,但是没有人追究这个事情,因为他俩后来结婚了,大家出于现实原则解决了这个事情,没有一个人去说“你不应该来做这个事情”,英子也就认了她的命。这是非常值得去琢磨的一个事情。
包括那个被家暴的春静,我一说到就想流泪。那天我听她讲,我简直要疯了,天哪,谁都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这个女孩子当年在我们镇上中学是像神一样的存在,长得真好看,家庭条件又好,穿得特别漂亮,现在还挺漂亮。她老公死了有十来年了,她老公我也认识,是我们同班同学,个子高高的,长得不好看,但是个公子哥,特别有气质。
谁都不知道这个男孩子酗酒到那个程度,他们结婚19年,从一开始就天天酗酒,把她的头发抓得东一块西一块。
我们在听到的时候想,你怎么能忍这么多年。我甚至想幸亏她老公死了,不然折腾她一辈子。她经历的那个困难难以想象,我觉得她被打得都有点迟钝了,幸亏她自救能力比较强,现在信佛嘛,让自己保持平静。
我希望在书里边,最起码我把梁庄这些女孩子们的命运大致写出来,让读者去了解。
梁鸿
▌人们只是想有一个家
我的书是边采集边写的,书里面的梁安,我们俩经常打电话,他回去开店,他生病的事情,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在乡村说抑郁这个词非常陌生,但实际上他是在北京打工那么长时间积下来的,他太早出来打工,环境又太过恶劣了。
逃离北上广,本身是一个说法,我对这些概念性的东西不太愿意去多琢磨,我更愿意看每个人的轨迹,这里面其实有非常多个性化的东西,不是真的逃离北上广。
当然北上广这样超大规模的城市,确实生存非常艰难,那不见得逃到杭州、福州、成都就一定好,很多人是因为那是他的家乡才回去的。
所以我觉得这里面还是有归属感的问题,一些社会关系的问题。逃离北上广并非是一个普遍的行动轨迹,它跟每个人生命的关系网,他的家庭亲属网是有很多联系的。
在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很多人回家,这个家是广义的家,其实也是想寻求一种新的存在、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包括说他不想有那么大压力,也包括他在外面、在大城市里面比较孤独。
进城务工的农民

我并不认为所有人进到北京就是好的,所有人进到县城肯定也是有问题的,生活一定是有不同层面的,但是不同的层面并不意味着不同的阶层。
不管是在北京、杭州还是哪个县,还是哪一个乡村,如果在不同的层面都能找到自己不同的生活方式,生活的依据、依赖,那我想这就是一个好的、健康的社会。
所以我觉得不要把它概念化,不要一个问题化,而是无数个问题的分支的汇合导致的。
▌在风暴中守住自己
疫情对我还是有影响的,应该是每个人都会受影响。世界格局突然发生了变化,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每个人的状态也发生了变化,没有人是孤岛,你一定会在这岛里受到影响。
对我而言,我突然间更加觉得生命是珍贵的。写梁庄的时候,你会看到五奶奶那么可爱,你那么爱她,虽然她不是你的亲奶奶。
这个爱既是细微的、个人的,也是广大的,你是爱所有的生命,就是这种感觉,没有任何的夸张。活着就好,活着也真好。
梁鸿
我其实骨子里是个悲观主义者,我并没有觉得生活越来越好、时代越来越好,我没有这种感觉,你也从现实中看到很多东西在卷土重来。我对文明的发展,并不是一个线性的、向上的一个判断,有时候真的是循环的。
这是特别让人悲观的事情,人不是越活越好,可能活着活着回到原地。我没有那么乐观,甚至有点悲观,但好像也没有到绝望的地步。
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只要人活着,人还在设法生活,人还在寻求更好的,那就还有希望,人还活在世上就都还有希望。这是两个层面的,虽然人本身有那么多愚蠢的观念,有那么多愚昧的东西,但另一方面都还在活着。
能够书写本身还是挺幸运的事情,你努力在做这件事情,它会使你充满了力量,一定要抓住这一点,把自己身边这个东西做好,它会拯救你的。
有的时候,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想,它也会形成一种大的力量,你把你的采访做好,我把我的书写好,我把我的话说好,就尽可能去发掘自己,这都是一点一点的力量汇聚起来。
那个晃动还在,但你自己在这个风暴里边去努力做一点东西。
当下这个时代,太多的信息和欲望肆虐在社会中,它们如洪流、如风暴,席卷着社会中的每一个人。在这样的风暴中,人们常常容易只关注自身,而忽略了他人,尤其容易忽略农村的存在——虽然农村有着超过6亿的人口。
而梁鸿,她用自己的文字记录下了一个乡村一代人的痛与爱,她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眼睛,她在风暴中守住了自己。
梁庄是中国农村的一个缩影。其实,每一个农村几乎都有与梁庄类似甚至相同的故事,这些故事几乎每天都在真实的发生着。梁庄的故事,就是中国每一个农村的故事。读懂梁庄,也就读懂了中国的农村;读懂了农村,也就读懂了中国。
为此,李强好书伴读诚挚推荐梁鸿作品“梁庄三部曲”:《出梁庄记》《梁庄十年》《中国在梁庄》。
刘 瑜:梁鸿老师将那个“隐形的中国”带入我们的视野,迫使我们去正视那个有血有肉却早已为我们熟视无睹的城市打工人群。令人疼痛的不是其中的残酷,而是整个社会在这些残酷面前的无动于衷。
梁鸿老师亲笔签名书,数量有限。感兴趣的书友可识别下图二维码,一键收藏。读懂乡村,读懂中国。
来源 | 十点人物志,作者:梁鸿。感谢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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