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作者:婆婆103岁生日蛋糕
未了情
文/小放
婆婆:“我到底多少岁了?”
我:“103啊,上月不才过了生日嚒。”
“吆嗳!烦不烦啊!总不会再等上七八年还不让我走吧?”
“那就先等上五六年再说嚒。”
“你说了算啊。反正没什么比人生更短的了。孩子,你想干啥就赶快干。没一个人可以留下不走的。”
盖着被子,大太阳里只见她的一双大眼睛透明而淘气,略顿顿,接着说:“我走你们可要欢欢喜喜啊,你们看我在这里多安稳,日子多好,肯定哪天早上你们一来,一看我夜里睡着走了。”
她儿子马上啧啧有声地赞他老妈打死不改地连死也自信。
欢愉的气氛里挤眉弄眼浮出李娟新出炉的那句绝句——死亡是每个人送给这蓝色星球最好的礼物。
想想自己的这份礼,要想送出若无意外怎么着也还得稍等等罢,我就想,我婆婆正把她自己走向死亡这件事当作礼物先送给了我们这些晚辈后人们。
图片来自作者:93岁的婆婆
当然每一个生命及其走过都是礼物。我婆婆的特色,是她是国营老牌子,“Made in Switzerland”。真行啊!103年的消耗竟品质不改一点,老瓷器一样包浆一层层,幽光闪闪,——最坚韧耐用的乐天向前,——即便走向死亡。
她是独生女。即便照现在标准看她父母也是中年得女。本来说没孩子就没吧,忽然,她从天而降。如同每一个新生命,喜悦和世事安稳之感我想是她在出生之时作为礼物送给她的爸爸妈妈的。她怎么就做到呢,——出走103年,归来仍是赤子。因为有幸最近距离地,看着她在时间里一步步地向死亡越走越近,我想家里每一个晚辈都像我一样,一次次,由衷感叹:原来,死亡之路可以如此平安快乐,温暖而广阔。
图片来自作者:94岁的婆婆
我婆婆极富颠覆性。
想想也在理,老人是孩子,毕加索越老,其画作不越堪比小孩子的神来之笔么?越老,我婆婆越突破她自己。
譬如进老人院这事。
跟杜尚似的,她马上推翻了关于老人院的传统观点,拓宽了大家认知的地平线。虽然进老人院时已99岁半了,却一下仿佛年轻得又回去了92岁之前自己还开车的风华岁月中。因为,老人院是集体生活啊。一辈子争强好胜,寂寞几年困于家中,忽又有竞争可攀比,真好啊。使得我们也特有面子,每去看她时,管事不管事的抢着和我们夸:“我们院能有马歇尔太太加入,太荣幸了。”
香饽饽,都抢不到手。各项活动课上她都是老师树立的学习小标兵。
53位老人,过半数在九旬之上,很有老人家生活已不自理,坐轮椅的为多数。婆婆走路推助力车其实已算很翘楚了。不行,她不满意,因为也有几位不足90岁的退休修女(修道院所办的老人院),人家走路,就连拐杖也不需。因而,凡我们来一定打死不推助力车,非得我挽着她,她紧紧攀着我在花园里走啊,走啊......得意洋洋的,她跟经过的每个人颔首轻笑,问暖嘘寒。
101岁那个复活节,巴黎二姐来了几日看婆婆。一年至多相见不过两次,七八日,婆婆自然轻溜溜地,看上去比真实的她好出太多了。也不知怎么二姐还真信了,不然怎么进电梯时光管自己一个甩手走,婆婆不防备,一伸手抓了空,直直就摔下去。重重地,后颈磕在电梯里的不锈钢扶手上。
“101岁了,颈椎摔裂逢,怎么治呢?”医生们都说。
先打了一阵子止疼针。然后给止疼药。痛疼稍有缓解,几次她被发现在地上爬......她接受不了自己就这样在床上困着生活不自理了,挣扎着下床要走路,一动就又摔......
唯一办法是把婆婆绑在床上。她不肯......
我们受不了了。惟愿她快点解脱。
眼睛闭着,一次不见她再睁开。不再和任何人讲话,不应也不答。日渐塌陷的脸上只有痛苦的表情,一天天地,盖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晚上去看她,就见比早上人又小一圈,水蒸气一样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小了,小了......
“熬不过夏天了。”
想必老人们各家都一样,为了不给自己的孩子添麻烦,身后事身前早早已准备好了。寿衣,发丧通知的亲友名单在90岁那年就交至我们手里保管了。我找出白绣花衣。一大串亲朋名字她儿子翻出看,看完了,挠挠头,说:“一个人也不用忙,都不在了。”
那是七月底。八月初开始,奇迹一样,窗前秋叶飘落一片,婆婆身体就厚一层,傍晚看她,就比早上大一圈。去看她时,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仿佛有一种无形的什么却可感知了,一点点,注入她的肉体里。表情里的痛苦随之在脸上也冲淡,消失了,代之以安慈和静宁。秋阳的光照里她不再涣散如在夏日里,而实实在在地,有生命的温暖和气力。
冬末新年时,婆婆复又推上助步车可以走路了。
图片来自作者:93岁的婆婆在厨房
疫情一年多了,至今老人院在法国也还不是想去就去得了。也是不放心,然而并不全是因为不放心,去看我婆婆,在我是这特别时期特别喜欢做的事情之一。一百次想,如果世界真像我婆婆就好了。
《新约》故事一样开头先不太好,这样,结尾的意义才更突出。
老人院去年封得最凶的四个月,不进不出,咫尺天涯,明明和我家相隔两条街,反比我父母亲在国内还遥不可及。和我爸妈还有微信呢。我婆婆呢,自从复活节那一摔,后遗症之一就是不再使用电话电视了......想必遥控器太小,键一摁就错。
那几个月里每天最怕一开邮箱,老人院有邮件来......
联系切得一丝不挂,五月下旬在院里临时帐篷里的会面便仿佛久别重逢。记忆里的婆婆,因是二月中的样子作比照,仿佛《红楼梦》的故事要讲完了......
六月初,我第一次上二楼房间里去,肌肉训练师迎面而来,
“马歇尔太太,正想约谈你们呢。您婆婆有一个多月了,执意不肯再和我一起做肌肉训练了,说她不再走路也没什么不好......
婆婆房间于走廊那头,几米远,倒走了很久似的。
临近时惊得却又停下在门外。有说话声传出来,低低絮絮,闺蜜私语般的。老人院探视手续山重山,除了我们谁还来看婆婆,正在屋里?
好奇地透过半开的房门望进去,看见婆婆在窗前的单人小床里迎门而卧,并无别人,确实她就一人。笑眯眯地望着空气里的一点,几近悄然地说着笑望那里不再说了,停了一会,笑望半空再开口,反反复复......
恍然的瞬间,觉得她是鲁滨逊自救,为了不丧失语言和思维能力而自话自说的想法不过瞬间而去。几次见过后,更觉得这事情里有更多的,非我可说清楚的什么......
肌肉训练师的话在心里也才回过神了。尤为婆婆不平,你让她怎么再走呢?老人院染病从医护开始,一是人手奇缺,再也以保护老人为要。各自禁足在屋,日常的活动无一不暂停,想必日常肌肉训练也在范围内。复活节一摔的后遗症,婆婆下床已不自理,这个年纪的老人不出屋不下床数月之后再想走,怎么走?
见不到人的几个月里婆婆以此对抗孤独和衰老吗?反正那之后,大约六个月里,婆婆似乎在人间烟火之外的,几乎气体似的,盖着被子,在大太阳的房间里只露一张脸,静静地说着笑望空气里的某一点,天空就倒过来了,星云在下托浮她在天上,隐隐的香。
也从不是一个人,总和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怎么也不够的幸福和满足。声音太低,始终不知她都说啥呢。云层里盘旋萦绕的月琴声。她是相信天堂的,我知道,也有相信她自己一准进天堂的天分,我就想,这是信仰的力量吗?
我们是她和这个地球唯一的一线牵。眼神飘忽落在我们身上的某些瞬间,神色大异,醒了似的随之摇摇头,自嘲道:“看看我,老糊涂了。”
不知如何开始,自然也不知如何结束。反正随我们探访逐渐加频,婆婆越少自话自说了,而代之以高声读报,或自己做字母拼写。屋里气息也起了变化,一排落地窗的温室效应,热得人在冬天也要蒸发了似的。天上那扇门却关上了,低低的气压隔在天花板上。里面藏着刚刚封存的秘密。
图片来自作者:100岁婆婆生日照
事情转折于狂欢节。
婆婆的房门还半开。仿佛私语声里她又陶然浮于窗前,阳光里的满足的笑脸。
多久不见婆婆如此了。
“日安,妈妈。”
“狂欢节啰。”婆婆闻声,在床上脸一侧,看见我们进屋里时脱口而出,伶俐地瞬间人换了一个一样,惊得我似乎一个激流被冲回了不止十年前她的“年轻”时光里。
就因为我换装而诧异如此?我穿惯了白,为了这样的一个春节而破天荒第一次一身红,绿围巾绿帽子。
“天!你什么记忆力啊。疫情闹得,全世界都把狂欢节的庆祝都给取消了,偏你就还记着。”
“嗨!这样的日子还要记?!”
“呵呵所以我就没记住,只记住过春节。”
“哦,对了,你们还是春节呢,你爸妈好吗?这不今年你也不能回去陪他们过春节了。”
复活节一劫,婆婆的记忆一天不如一天,甚至时有记不清自己的孩子的孩子们了。对我爸妈的问候至少也有一年半不曾听到了。又震了震,我笑说:“他们都好,你知道,他们早已习惯我不在身边了。好在他们是两个人,有伴终究不一样。”
“这话对,而且,你哥哥还在身边......
不知怎么,忽而她不再说了,若有所失地,画面蒙太奇了,我也看不出她已身在何方,云雾缭绕里她的脸若隐若现,再开口,声音仿佛回音穿越漫长时空后的点点消散,末了,几乎听不清了:“我这么老还活着是因为我妈妈,没有我,谁给她去门口买面包?我得回......
图片来自作者:103岁婆婆生日
复活节一劫,好了以后婆婆整个的是另一个人了。惊得第一个是她的老儿子直挠后脑勺,疑疑惑惑地:“这还是我妈吗?”
一辈子口含银勺的小独生女,这一摔,连升三级似的第一次给人以老祖母的慈祥之感了。
原来吼着才来看她的孙辈们来了再来,无需再吼了。
复活不复活谁说得好。有一点却真实的无可辩驳。婆婆的身体里死亡的部分越多,看上去她越涣散轻盈。
或者说,她第一个让我看到了死亡在肉体里的行进自有其排序先后,最没有温度的那一部分最先死去。死亡唯一的却步,是躺在她血脉里的,她的父亲和母亲。
过去未来的重门洞开,我看到20岁新婚不久的婆婆守在父亲临终的病榻前,她的父亲要她答应,在他走后一定把妈妈照顾好。
婆婆的母亲当然也高寿,但离世久有半世纪。婆婆喃喃自语时的样子像是一种忏悔也像是一种许诺,像是她的迷失也像是她的回归。那个瞬间里我恍然想到,婆婆生命最后的微弱存在,因为是最后的而只能是她父亲母亲的复活再现。那个复活节,之后“复活”的不是婆婆而是在她血脉里沉睡多年的她的爸爸和妈妈的猛然苏醒,因为本能地感觉到女儿的生命受到了威胁而忽然醒来,为婆婆挡退了死神。
真的,从婆婆的这一句喃喃自语之后的那些无数瞬间!
首先是记忆力,竟然开始恢复了。现实的图案复又鲜明,准确。过去式和虚拟式隐为暗花闪在记忆和思维里,
忽又想起了肌肉训练师了。一天不忘地催他要赶紧来。她得赶紧再走起来。就这样老躺着不动算怎么一回事。
谈何容易?光是坐起来,看来也还需些练习。
她和肌肉训练师一起所作练习我们从不曾有机会见到过,都是她说我们听。每当说到挫折不顺时,总是回家去看妈妈这件事给她最后的安慰和力量。声音和笑容,悠忽即远,风云星月在脚下铺好的回家之路上她身影匆匆:“我妈妈要我去买面包,我得赶紧的,面包房六点关门。”
“现在天冷走不多,等复活节后天暖和了,我在花园里走得多了,腿脚灵便了再回家去看我妈就更方便了......
这样的时候,每一次我的感觉都是第一次听见婆婆喃喃自语时的:
“我这么老还活着,是因为我妈妈,没有我她一个人怎么办啊?”
突然而至的什么东西刺疼了我的眼睛,转脸看看别处再看回来,婆婆和我连成一片,我轻轻地说了一句,给婆婆也给自己:“慢慢来,等天气暖和就好了,我们一起多多去花园多走路......
~the end~
“二湘空间”视频号开播了
作者简介:
小放:疫情不去,码字不止。山东人,偏居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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