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Wapi。冤假错案存在于世界各地，而且平反起来都一样困难。今天由马丁韩庄写的案子于1996年发生在爱达华州一个小镇，情节和我写过的张志超案 | 山东临沭少女在校园内被谋杀、辱尸疑案 有一些相似之处。
18岁女孩被强奸杀害，体内检测到精液。一个19岁男孩竟然在DNA样本和精液完全不符的情况下，被小镇警方逼供、诱供，最后终于作出了令警方满意的认罪，被判无期徒刑。几年后他在狱中翻供，否认杀人，可根本没用，直到23年后精液的DNA和真凶的家族树比对上了……
预告：我们下周三会发香港雨夜屠夫一案。
（本文字数11，263）
佛思小镇冤案迷云
位于爱达华州的佛思（Falls）市是个环境优美、平静祥和的地方，这个社区的主要成员是摩门教徒，镇子里的人互相都认识。这份平静在 1996 年6月的一天被打破了。

6 月13日中午，一个女生惊慌失措的报警，说早上发现同事安吉（Angie Dodge）没来上班，电话也打不通，她和另外一个同事在下班之后去查看，发现了惊人的一幕。

安吉住在城北的一间公寓里。两位同事到了公寓门口发现门没锁，她们就一边叫着名字一边走了进去。在卧室里，她们发现了安吉的尸体。她仰面躺在地上，头微微的靠着墙，身下有一大滩血。
警方很快派人来到现场，他们首先确认了公寓的门锁没有被破坏。一进门，就看到厨房的两袋垃圾，阳台上有一个摁满了烟头的烟灰缸，地上扔着好些空的塑料杯。这显示，这里在前一天曾经有过一场聚会。

除了卧室，公寓的其他地方都没有血迹，这初步说明，案发现场就在卧室里。法医检查发现，安吉的身上有 14 处被捅刺的伤口，她在死前曾经激烈反抗，但最后还是被凶手制服，她身上的致命伤是咽喉处的一道长长的刀伤，生前曾被性侵。法医在现场的床单和安吉的尸体上，找到了一份精液样本。
根据聚会的时间推算，警方分析安吉的死亡时间是 6 月 13 日的半夜12 点 45 到清晨之间，凶手很可能是认识的熟人，比如散场后没有离开的朋友。

幸运的是现场发现的精液样本保存完好，完全没有受过任何污染或者干扰。
18 岁的安吉，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几个星期前她刚刚与男友分手，跟妈妈吵了一架后从家里搬出来自己住。
吵架的原因是安吉想独立，她想试试没有家人保护和约束的生活。安吉的妈妈卡罗尔（Carol Dodge）和女儿的性格一样，脾气上来非常火爆，但内心是善良的。

（安吉和妈妈卡罗尔  照片来源：NBC“48 小时”）
吵完后，安吉一气之下搬了出去，三个星期都没回家。但是在案发的前一天晚上，她敲开了家门，卡罗尔开门看到女儿的脸，立刻就原谅了她。
据卡罗尔回忆，当时她把安吉搂在怀里，让女儿的头轻轻的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抱着小婴儿一样轻轻的晃动。她问安吉，你还生我的气吗？女儿笑着说当然没有了。
告别的时候，安吉最后说的一句话是：“我爱你，妈妈。”
无论那之后过去了多少年，卡罗尔都觉得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是上天对她的怜悯。安吉说爱她的这个瞬间一直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发誓要找到杀害女儿的凶手。

照理说，凶手应该不难找。
社区很小，居民关系很紧密，大家互相都认识。警方都有了凶手的精液，那只需要找到嫌疑人，对照一下不就可以了。

佛思有一条河蜿蜒穿过镇中心，流入爱达华州南部的广阔平原。这条河的两岸有两条人们踩出来的原始小径，是当地年轻人特别喜欢聚集的地方。就连安吉生前，也经常喜欢和朋友们一起来这里聚会。

当地有一帮游手好闲的混混，成员都是从高中退学又懒得去工作的男生，人们管这帮年轻的混混叫River rats（耗子帮），他们成了警方特别关注的对象。
经过对现场的勘查，警方认为嫌疑人应该不止一名，他们提取了耗子帮所有成员们的 DNA 样本。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与现场发现的凶手精液吻合。
佛思这个城市很小，警局的警力也有限，还缺乏办理凶杀案的经验，警方初期的工作做的毫无头绪，半年过去了却一点儿进展都没有。卡罗尔很生气，总是去警局追问是否有什么新消息。

警察们能力有限，而且时间长了也不再重视，好像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找到突破。于是卡罗尔自己跑去打印了几千份传单，悬赏 5000 美元征求信息。

卡罗尔制造的悬赏声势浩大，当地的媒体也一直在追问，增加了警局的压力，终于有一天，案情似乎有了转机。
1997 年 1 月，也就是安吉被害的 7 个月之后，隔壁内华达州发生了一起案件，一个名叫本杰明（Benjamin Hobbs）的人因为持刀强奸年轻女性被逮捕。在分析了案情之后，警方觉得这个案子跟安吉的案子作案模式很象。都是性犯罪，凶器都是刀具，更重要的是这个本杰明就来自于佛思，他甚至与安吉相识。
警方同时查到了本杰明有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名叫克里斯（Christopher Tapp）。这年克里斯才19 岁，高中没毕业也没工作，成天游手好闲的跟耗子帮混在一起，而且，他也认识安吉。
警察开始怀疑，这个案子是不是他们几个合伙作案？
在被警察带到警局后，克里斯一直说自己与安吉的死无关，说案发的当晚，他和另外一个女孩在一起。但是在问询的过程中，他说得话漏洞百出，警方对他的怀疑越来越重，甚至超过了本杰明。
（被逮捕的克里斯  图片来源：BBC news）
在审讯克里斯的警探中，有一个他认识的熟人。这名警探劝他说，要尽量与警方合作，不要抗拒警方的调查。你心里没鬼就不需要害怕，只要配合警方的调查把案情捋清楚，最后不会冤枉你的。
克里斯听了熟识警探的话，接受了超过 100 个小时的审讯。在审讯中，警方反复敲打细节，追问了各种问题，可是很多时候他拿不出答案。
在持续三个星期的审问中，克里斯先后接受了 7 次测谎试验，结果都不乐观。警方严肃的告诉他，测谎仪是无懈可击的科学，但凡你撒谎，都会被测谎仪抓住，你也许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机器，因为机器是没有感情和偏见的。
渐渐的克里斯也有些支撑不住，这时，警方提出一个交易：只要他保证说实话，就可以获得完全的刑事豁免。也就是说，如果他能坦白交代，无论他说的什么，做了什么，都不能作为证据来指控他，他绝对不会因此而坐牢。
克里斯终于断断续续进行了交代。

他先说人是本杰明杀的，自己只是听说，但这个说法在测谎仪面前不堪一击。他只好坦白案发当晚，他和另外两个人都在现场，虽然他没有真正动手杀人，但是做了帮凶，他帮着按住了安吉，让其他人任意施暴。
那精液的主人是谁？
他说是另一个名叫杰瑞米（Jeremy Sargis）的朋友，然而这个人的DNA 也不吻合。接着他又信誓旦旦的说是个叫麦克（Mike）的人，但是关于这个神秘的麦克，他也提供不出任何相关信息。

如此反反复复，克里斯始终说不清楚在案发现场的第三个人的身份。出于这个原因，警方宣布之前他们达成的免罪协议作废。
1998 年 5 月 28 日， 克里斯出庭接受审判。虽然在法庭上他不肯认罪，但是他的坦白证词历历在目，无法辩驳。
可明明都是 DNA 不符，也没有任何物理证据能把他们与现场联系在一起，为什么其他人就能全身而退呢？
因为除了克里斯自己的认罪证词之外，还有一个关键证人出庭作证。
这个证人是一个18 岁名叫达斯特尼（Destiny Osborne）的年轻女孩，她作证说在一个聚会上，意外听到了克里斯和本杰明肆无忌惮的聊这个案子。

另外控方还提供了第二份证词，证人证词描述说她与克里斯在戒毒所认识的时候，他亲口承认了自己就是杀害安吉的凶手。

这两位证人转述的克里斯所说的内容，与本人的证词高度吻合。检控官提出，如果这不是真相的话，怎么可能几乎不相关的三个人说的能完全一致呢？
加上负责审讯的当时的警长也出庭作证，证明克里斯知道只有凶手才能知道的线索和内情。
考虑到安吉的死状那么惨烈，而佛思原本安详平和，这个案子的影响特别恶劣，所以检控官提出了死刑的要求。最后陪审团经过了 13 个小时的讨论，宣布克里斯因为辅助和唆使强奸造成受害者死亡的一级谋杀和非法使用致命武器的罪名成立，最后判处他终身监禁，不得假释。
但因为克里斯始终没有交代现场留下精液的真凶是谁，所以这个案子虽然抓到了一个“凶手”，依然算是悬案。
2001 年，克里斯翻供了。上诉书中，他坚持自己并没有强奸任何人，更加没有杀人，当年的供词完全是被警察逼供的结果。

可是他的挣扎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毕竟除了他自己的证词之外，还有其他两个证人的证词啊。绝望之下，在坐了 10 年牢狱之后，2007 年克里斯给爱达华州的“Innocent Project（无辜者计划）” 组织写了封信。信中语气特别卑微的说，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求求你们帮帮我，你们看看我的案子吧。
（
克里斯写给无辜者计划的信  图片来源：BBC news）

“无辜者计划”是美国一个由 501 家非盈利法律机构联合组成的组织，给蒙冤入狱的无辜者提供免费法律帮助。

但是喊冤并不意味着真的有冤情。
爱达华州这个“无辜者计划”组织有个负责人名叫格里戈·汉普肯（Greg Hampikian），这位汉普肯博士是研究 DNA 方面的专家。在收到克里斯的信之后，他自己没时间去研究这个案子，交给了组里的实习生。

实习生调来了案子的案卷，案卷上并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是在看了全部的审讯录像之后，她立刻激动的拨通了汉普肯博士的电话，颤抖着告诉他：“这家伙是冤枉的，他们的审讯完全是在诱供。”
在重温审讯录像的时候，汉普肯博士也震惊了。录像中警探们几乎是在赤裸裸的告诉克里斯相关的案情细节。比如有一段，一个警探说：“当（凶手在割喉的时候）你按住了她的胳膊，你按住了她，在她被——”

克里斯自觉地接上：“——被割喉的时候。”
这种模式几乎贯穿了审讯的始终，在提出问话的同时，警方把现场的线索也都交代给了克里斯。然后不断的对他说，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只是不记得了而已，再好好想想。你不记得这个了，那你记得那个吗？在这个房间里，你可能这么做了，又那样做了，仔细想想，现在是不是有点儿印象了？
到最后，克里斯唯一不知道的线索，是安吉当天穿着的衣物。
在长达三个星期连轴转的审讯过程中，警方采取洗脑式询问方法，最终让克里斯也开始怀疑自己真的干过，只不过是自己大脑刻意压制了这段回忆。加上免罪协议利用了他急于脱身的心态，诱使他承认了根本没发生过的事情。
从一开始否认自己相关到最后承认自己是帮凶，前后算起来克里斯改了六次说法，直到最后一次才给出了“令人满意”的答案。
1998 年，案子审完后，克里斯去坐牢了，负责办案的警官回去上班，起诉他的检控官接着办下一个案子。只有一个人觉得这一切还没完，死活不肯放手。
这个人就是安吉的妈妈卡罗尔，她觉得自己欠女儿一个交代。

她也出席了法庭的审判，在审判的时候一直仇恨的看着被告席上的克里斯，但是他的入狱对她来说，并不代表这个案子的结束，找不到精液的主人，就是真凶没有伏法。
 2009 年，在卡罗尔的各种坚持之下，那个精液的DNA线索被输入了 CODIS，CODIS 的全称是Combined DNA Index System，也就是全国DNA 索引系统数据库。
这个数据库最早是FBI在 1990 年联合了14 个州立和私人实验室建立的，除了犯罪人员之外，还保存有失踪人员的DNA 数据。所以只需要输入警方手里的 DNA 信息，如果之前数据库里有罪犯的信息存档，立刻就能找出来。
然而这次的对比搜索依然一无所获，说明凶手之前没有犯罪记录。
当时的卡罗尔收到了一个新年礼物：一台电脑。看着电脑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帮助她找到凶手的工具。
她开始奋力学习 DNA的相关知识，在学习的过程中，她了解到了汉普肯博士。这位博士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无辜者计划负责人。
当时卡罗尔并不认为这是个冤案，她只是非常愤怒怎么能有坏人依然逍遥法外。在写给博士的信中她这样写道：“求求你帮帮我，他们到现在也找不出是谁杀害了我的女儿。”

汉普肯博士介绍给卡罗尔一种新的名叫“familial DNA（家族信息树）”的DNA 技术。也就是说，通过搜索爱达华州罪犯的DNA数据库对比Y 染色体，找到他们中谁是凶手的亲戚，就可以顺藤摸瓜的找到谁是凶手。
可是爱达华州的法律不允许官方数据库拿来做这样的用途。

于是汉普肯博士做了一个大胆的建议，既然官方的不允许，咱们就试试民间吧。
皇天不负，这次他们还真的在Ancestry.com名下的数据库里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吻合的人，这个人名叫麦克·乌斯里（Mike Usry）。
Ancestry.com是世界上最大最著名的寻根网站，它下属的AncestryDNA可以让用户提交自己的 DNA 样本，经过分析之后找到相关联的其他人。也就是说，你吐个吐沫寄去，它不光能匹配出你的祖宗八代，还能把跟你相关的亲戚都找出来。
这个检测最早的目的，是帮助那些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的孩子——比如领养或者捐精捐卵生出的孩子，找到自己的亲人。
在 2014 年之前，AncestryDNA提供一种 Y 染色体和母系线粒体DNA 检测，这个麦克·乌斯里就是通过对比 Y 染色体找到的嫌疑对象。
麦克·乌斯里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电影制片人，拍过一个片子名叫Murderabilia。这个片子在IMDB只有 32 个人投票，是小众中的小众。片子说的是一个罪犯用刀捅死受害者的故事。
安吉被害的那年，麦克·乌斯里 19 岁，正好也在佛思。记得之前克里斯曾经在一次坦白交代中提到过那个凶手的名字吗？也是麦克。
警方用正式的法庭传票提取了麦克·乌斯里的 DNA，但是没对他做任何解释就让他走了。接下来警方开始监听他的电话，派了便衣在周边监控。
不久麦克·乌斯里从朋友那里听到了新的消息，在提取的 DNA 35 个等位基因中，他有 34 个是吻合的。
百口莫辩的麦克·乌斯里在惶惶不可终日了大半个月之后，有一天他收到了警局的email，信中写道：我们只想通知你一声，你的 DNA 与我们在安吉案中提取的 DNA 数据不完全吻合，这个结果你应该并不意外吧。
气疯了的麦克·乌斯里拼命回忆警方会追查到他头上的原因。反复追溯之后，他想起来早年他的父亲在当地的一家教堂参加过建立族谱的活动，当时建立的数据库后来被Ancestry.com买了下来，所以自然他就成了Ancestry.com庞大 DNA 信息数据的一部分。
麦克·乌斯里在媒体上公开责问Ancestry.com，凭什么拿他家的 DNA 给警方用，让他无端端蒙受这样的怀疑，这绝对侵犯了他和他父亲的隐私。
Ancestry.com公司也因此遭到公众的强烈指责，多番争议后发布了一个官方声明，表示他们对隐私十分看重，麦克·乌斯里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当他（被）捐献DNA 的时候，那个数据库是公开的，并不存在侵犯隐私的问题。而且他们也是配合法院传票采取的行动，不是主动提供用户信息。在这次事件之后，公司的数据库将对公众关闭，不再提供公开查询的服务。
发生了这个插曲之后，麦克·乌斯里意识到这个DNA 隐私话题很有热度，干脆借这个机会拍个片子吧！于是他约了卡罗尔做个访谈。
卡罗尔非常痛快的答应了，当麦克·乌斯里高高兴兴的跟她一起坐下准备开拍的时候，没想到对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纸，对他说：“麦克·乌斯里，来，写一下你的曾祖父爷爷和爸爸的信息吧……”
虽然DNA 对比证明了Mike不是凶手，但同时也证明了凶手就藏在他的血脉之中。
与此同时，卡罗尔对 DNA 了解的越多，就越对案子的审讯产生疑问。按照警方的说法，克里斯按住了猛烈挣扎的安吉，现场怎么会没有克里斯的痕迹呢？别说没有体液，甚至没有指纹，没有毛发。

当时克里斯的证词中提到，自己用一个玩具熊塞到安吉的嘴里以阻止她叫出来。那个玩具熊沾上了安吉的唾液，却一丁丁点儿克里斯的 DNA 痕迹都没有找到。这，怎么可能呢？
终于她鼓起勇气观看了当年的审讯录像，这些录像带质量很差，画面模糊，声音也几乎听不清楚，依然让她看的热血沸腾怒气冲天。

录像里警探说：“你看到房间里的楼梯了？” 
克里斯回答说：“是的。”
警探接着说：“然后你就顺着楼梯上去了？” 
他又回答说：“是的。” 
警探说：“你看到本杰明在那里，手里拿着刀？” 
他回答说：“是的。” 
“然后你试着阻止他，你说，别这样，别这样？”

“是的。”

“你看到他的手里有刀？”

“是的。”
然而几天后，警探们得到消息说本杰明的 DNA 与精液不吻合，克里斯就又改了说法。
卡罗尔看了这些录像之后又惊又怒。过去的这些年里，虽然她一直知道克里斯的 DNA 不符，还是接受了他是个帮凶的说法。可是没有想到，就连这个帮凶的身份也是警方作假。
这个冲击是巨大的，它直接推翻了过去 20 年已经建立起来的信念，所有的奋力追寻都变成了一片空白。她不愿意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眼前这个恨了多年的人，居然有可能是无辜的。

一天下午，卡罗尔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小心翼翼的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克里斯---”

被矛盾和愤怒煎熬了多日的卡罗尔猛然爆发了，她对着电话吼道：“你这个混蛋，你到底是不是凶手，当年你真的在现场吗？别再胡说八道了。你要么干了要么没干，如果你真的干了，我向上帝发誓，如果你不交出凶手的名字我绝对不会放过。如果不是你，你现在就应该大声的说出来！”
克里斯几乎哽咽的告诉她，不，他没有，他是被冤枉的。
在继续寻找杀害女儿真凶的道路上，卡罗尔选择暂时停下脚步。她带着录像带和材料走到了公众面前，在镁光灯和众目睽睽之下，她向公众宣布，作为受害者的母亲，她相信现在监狱里坐牢的那个人，不是凶手，他是无辜的。
卡罗尔坚信，她现在首先要做的，是为克里斯争取自由。
此时已经是 2016 年，距离安吉被害已经过去了整整 20 年。克里斯从一个 19 岁的少年，变成了满面沧桑的中年男子。
在卡罗尔的曝光和推动之下，克里斯的新律师团提出了上诉，上诉的依据不仅仅是审讯的录像，还包括 7 次测谎的录像。
在测谎的录像里，记录了负责案子的警探威胁恐吓克里斯的内容，这不光会造成测谎结果不准确，事实上，已经直接违反了法律。
那么采用非法手段收集来的证词和证据，是不是应该被宣布不合法呢？然而法庭在审核之后还是宣布，这些证词和证据没有问题，依然有效。为什么会这样？
在漫长的扯皮过程中，检察官给克里斯的律师打来了电话。提出不如咱们各退一步吧？既然你们的目标就是让克里斯重获自由，我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达成协议，他可以立刻出狱，但是他还得背着这个罪名，出狱后要再接受 10 年的假释监管。
虽然距离渴望了那么多年的自由已经近在咫尺，克里斯还是拒绝了这个协议。

他的律师在讨论之后提出来，不如取消强奸罪名，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犯了强奸罪。可以保留谋杀罪名，但前提是现在就宣布他刑满出狱，出狱后如果警方抓到了真凶，就必须要正式宣布克里斯无罪清白。
2017 年 3 月 22 日克里斯重获了自由。
（重获自由的克里斯  图片来源：BBC News)
从 19 岁被逮捕到 40 岁重返社会，克里斯第一次见到智能手机，出狱的第一顿饭是妈妈带他去附近的餐馆，本来想点披萨，但是克里斯说想吃牛排，20 年来，他一直想吃牛排。
在记者和摄像头的包围下，克里斯尴尬的看着自己面前桌上的牛排。这也是 20 年来他又一次使用真正的金属刀叉，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学会怎么把牛排切成小块。
2018年，金州杀手因为遗传基因谱系科学的发展落网，其中Ancestry.com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佛思的警方觉得这个破案方向还是应该继续关注，于是他们找到了CeCe Moore寻求合作。
CeCe 是 DNA 方面的专家，她经常出现在各种电视节目中，帮助警方利用 DNA 信息抓到陈年冷案的凶手。
（ DNA 专家CeCe  图片来源：BBC News）
但是CeCe婉拒了佛思警方的求助，因为安吉的案子已经过去了20 多年，考虑到当年的条件，那个时候保存下来的 DNA 证据很可能没什么用了。
但卡罗尔不肯放弃，她反复的联系CeCe，恳求一个机会，最后CeCe终于被打动，接受了这个案子。2018 年的夏天，CeCe把当年凶手留下的 DNA 数据上传到专用的“GEDmatch”数据库，这个GEDmatch数据库是一个很大的公共 DNA 数据库，用户可以上传自己的 DNA资料来寻找亲人，作为回报，在上传者允许的情况下，数据库可以与警方分享这些信息。
CeCe根据搜索出来的材料，加上前面那位差点被冤枉了的麦克·乌斯里提供的族谱，一点点铺网。麦克·乌斯里的曾祖父有 7 个兄弟，她找出这 7 个兄弟各自成家后生育的下一代和他们的下一代，画出了一个完整的树形图，接下来就是在这些人中对比 Y 染色体，找出最接近的对象。再对照出生记录和死亡记录，筛选出安吉被害时有犯罪条件的候选人，最后，树形图上只剩下了六个名字。
拿到了这份名单之后，警方也十分振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设法获取这 6 个人的完整 DNA 信息，再与凶手的 DNA 做对比。
但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警方并不能申请法庭令直接索取，只能偷偷的设法收集。要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捡取他们在公众场合丢弃的含有 DNA 线索的物品，比如烟头，喝完的饮料罐头，吸管等等。

然而，在花费了大量时间人力跟踪监视和捡垃圾之后，收集回来的 DNA 信息却被证明都不符合。这个结果就连CeCe自己都困惑了，这是她从业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到底哪儿出了错？
在再一次推理这个家族树的时候，CeCe终于发现了一个薄弱环节，7 兄弟中有个人早年曾经结过一次婚，那段婚姻非常短暂，并没有生育子女的记录。但万一其实有过子女，又被离异的妻子带走了呢？
终于，几个星期后，CeCe的助手在密苏里的一间很小的图书馆里，找到了这个前妻的死亡记录。
原来她在离婚之后生了个女儿，不久后带着女儿再婚。这个女儿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直接跟了继父的姓，然后嫁人结婚生了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叫布莱恩·德力普斯（Brian Dripps)。

当看到布莱恩这个名字时，大家都震惊了。
在安吉被害的时候，布莱恩 30 岁，正好就在佛思，不光如此，他还住在安吉公寓的对面。案发后第五天警方曾经上门问询过他，而卡罗尔也曾经坐在安吉的公寓门口看着他进进出出。
可是他在问询的时候简单回答自己不知道，跟案子没有关系，警方就放过了他。更令人惊讶的是，当初警方号称收集了当地所有适龄男子的 DNA 与凶手精液做对比，可是布莱恩并不在其列。7 天后他离开了佛思，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这个原本就在门口的嫌疑人，等了 23 年才浮出水面。
2019 年 5 月警方派出了两名警探去布莱恩居住的城市，距离佛思大概有 5 个小时的车程。盯梢刚开始没多久，其中一个警探就注意到他从车窗里扔出了一个烟头。

这个警探克制着激动的心情追过去，可是等他赶到附近，那枚烟头已经被后面开过的车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他们又注意到一枚烟头从布莱恩的车窗里飞了出来。两人立刻飞奔过去，小心翼翼的把烟头捡了起来。这个烟头被连夜送回到州立实验室进行分析对比。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接到之后立刻开始工作，终于拿出了对比结果。
在案发的 23 年后，对比了超过 100 个 DNA 样本，这一次终于有了明确的结果：布莱恩的 DNA 与凶手在现场留下的精液完全相符。每个在焦灼等待结果的人都忍不住激动得热泪盈眶。
在被逮捕后，布莱恩一开始还挺强硬，坚持不承认自己与安吉的案子有关，直到他被告知：“我们找到了你留在现场的DNA。” 他的态度才发生了变化。最后他要了根烟，说：“你们准备好录像了吧？”

（布莱恩·德力普斯  图片来源：CBS News)
53 岁的布莱恩承认了当年强奸杀害了安吉的罪行，他与安吉只是住对面的点头之交，并不是朋友。布莱恩过去没有暴力犯罪史，所以警方的罪犯数据库中没有他的信息。但他曾有多次吸毒酗酒驾车的记录。
当晚检察官就对布莱恩提起了诉讼，而在坦白的证词中，布莱恩明确的承认，案发的那天，只有他一个人在现场。
这也就意味着，克里斯可以重获清白。
2019 年 7 月，法庭宣布克里斯所有的罪名全部被撤销。

（ 宣布无罪的时候，克里斯和卡罗尔拥抱在一起  图片来源：BBC News）
在走出法院接受采访的时候，克里斯对着公众说，我感谢所有帮我洗清冤屈的人，但是，卡罗尔就是我的第二个妈妈。如果不是她的坚持和坚定，今天的这一切绝不可能发生，是她让我获得了自由和重生，我永远都感激她。
这个案子在经过 23 年终于抓到真凶，最引人瞩目的地方有两点，第一点就是克里斯蒙受的冤情，白白坐了 20 年牢，如果不是后来家族树发挥作用，他还要背着凶手的罪名度过一生。
但冤情是怎么造成的呢？

审讯的过程有录像带，警方在审讯的时候并没有采取暴力逼供。在这个案子里，警方采取的方式是诱供和利用信息不平等语言逼供。警方之所以放走了一开始的怀疑对象本杰明，集中关注力在克里斯的身上，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他非常配合调查。
克里斯轻信了警探所说的只要配合就一切都好，即使后来在律师的陪伴下，也滔滔不绝的回答警方的提问，但是说的越多，就越容易被抓到疑问。加上长时间审讯，体力和精力都逐渐跟不上，说的话漏洞越来越多，愈发显得可疑。尤其是到最后，他急于脱身，被警方丢出的免罪协议诱惑，提供了完全不真实的证词。

警方的审讯手段也存在很多的问题，在审讯过程中，警探在提问里夹杂案情信息，诱导被审讯的人按问询者的意图回答。在测谎前，又恐吓嫌疑人如果被证明有罪，将会面临毒气死刑、这种情况下被测谎的人心情波动不安，做出的结果也基本不可信。
2019年，在法庭上作证说听到克里斯承认自己作案的那位达斯特尼也撤回了自己的证词。她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指出当年有三个警探对她威逼利诱，要求她作了假证。
这三位警探对她采取的问询方式与对克里斯的手段如出一辙，他们反复追问，在问题中夹带案情细节，在得到否定的答案时不断反问，你是不记得了吧？达斯特尼当年吸毒，这一点也被警探拿来作为理由，最终说服她相信自己的确听到了克里斯说那样的话，只不过自己吸毒导致记忆混乱记不清了。
另外，当时克里斯请的律师也大有问题，就连佛思警局的新警长在回顾当年的审讯时，也忍不住摇头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律师，在一旁干坐着，就这么让客户滔滔不绝的回答那些不利于自己的问题。

可惜到目前为止，并没有看到任何向当年警的探追责的报道。

这个案子与张志超的案子其实有相似之处，案发现场完全没有被告留下的物理证据，定罪完全依赖证人的证词和被告的认罪书。唯一不同的是安吉的案子中现场找到了凶手的精液，最后也是根据这个 DNA 抓到真凶。
所以这里就牵涉到了案子引发的第二点争议：公共的 DNA 信息库可以被这样拿来做罪案侦破使用吗？
作为我们这样的旁观者来说，看到是警方利用这些数据抓到罪犯后真相大白，大快人心。但是对险些被冤枉的麦克·乌斯里来说，他的感受就完全没有这样舒畅。而且这也引发了对侵犯个人隐私的顾虑，今天可以理直气壮的为了破案使用你上传的信息，明天也许就可以用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偷偷的拿去做别的用途。
一般情况下，警方要获取DNA 这样的证据都需要法庭的传票才可以，不然就只能靠前面提到的那样，偷偷的尾随跟踪翻垃圾捡烟头。但是因为这些寻根网站上发布的是公开的信息，警方要从中搜索根本不需要任何手续，搜索得出的结果就能拿来作为证据使用，但不是每个上传DNA 的人，都乐意被拿去用来给自己的亲戚定罪。人家上传 DNA 是为了寻亲的，不是为了主持正义。
同样的争议在金州杀手落网后也有过大量爆发，有人认为警方这样做侵犯了上传信息的用户的隐私，有人反驳说为什么普通人可以注册用户随便搜，警方却不可以？唯一区别是警方搜了之后可能会抓人吗？你是为了寻找自己失散的亲人，警方是为了抓到真凶，谁能说一个的目的比另一个更高尚呢？
这个话题的争议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按照每个州的法律规定不同，警方最终能不能使用公共网站搜索嫌疑犯的亲戚还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这个案子里最打动我的，是为了找到杀害女儿的凶手一直不肯放弃的卡罗尔，所有与案子有关的人在事后接受采访的时候，都无一例外的提到，是卡罗尔的精神在背后推动着案情的发展，没有她，这个案子不可能破。
在追踪真凶的一路上，她也遇到了数不清的推阻和障碍，有无数的人劝过她，那么多年了，为什么还这么放不下，面对那些阻挠和质疑，她一点都不肯退缩。
而就是这样不愿意放过凶手的人，却毫不犹豫的站出来要求给克里斯洗清冤屈，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并且做到这一点。毕竟，虽然没有证据能证明克里斯就是凶手，但同样也没有物理证据能证明他不是。
回复疑问的时候卡罗尔非常坦诚有力的说：“我的目标是为了找到真正的凶手，给女儿一个交代。我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有人试图阻止我，每一天都有人说放弃吧没有希望的。而我的回答是，我会做给你看！”

而她做到了。
布莱恩的审判被定在 2021 年 7 月，他的犯罪动机暂时没有披露，但是他辩称说当时并没有想杀人。布莱恩对州政府提出了赔偿诉讼，这个案子正在进行中。他的经历促成了当地一项新的法案，要求爱达华州对冤案的受害者进行合理补偿。
卡罗尔组织了一个名叫“5 for Hope”的募捐活动，收到的钱将拿来支援全美的冷案重启工程。在 1980 年到 2018 年期间，美国有超过 18 万 5 千起凶杀案件没有侦破。它们的受害者在等待着正义来到的那天。
资料来源：
The mother and the murderer
HOW A DISCARDED CIGARETTE LED TO AN ARREST IN IDAHO TEEN ANGIE DODGE'S COLD CASE MURDER
Prosecutor: No release for Tapp
Genetic genealogy leads to arrest in Idaho teen's 1996 murder
Key witness in Tapp case recants testimony
Mom overturns wrongful convictions, catches true killer in daughter's murder 25 years later
Murder of Angie Dodge-WIKI
Privacy concerns after public genealogy database used to ID "Golden State Killer" suspect
Caldwell man arrested as suspect in the 1996 rape, murder of Angie Dodge
Police arrest Idaho man in 23-year-old cold-case murder of Angie Do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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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丁韩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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