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复制品
前几天去云南玩了一圈,主要就在大理和丽江。看下面四张图片,分别是大理古城、丽江古城、西塘和乌镇(大理和丽江是我拍的,乌镇和西塘是搜索引擎排名靠前的图片)。如果不加特别说明的话,大家可以区分出这四张照片分别在哪里拍摄的么?
有读者可能会说,我不是建筑专业,分不清浙江/云南的特色建筑。不过我专门请教过建筑专业的朋友,他表示即便是专业人士,也很难区分商业古镇的建筑。因为现在我们作为旅游目的地的古城/古镇,已经远远不是“古”的那个样子,是根据现代化旅游和商业需求重新修建的度假村。而在重新建设的过程中,也很难保证当地特色的建筑风格——因为这种风格是长期历史的积淀,而新修的特色小镇要求一个可复制的蓝本。也就是说他们一般都是承包给建筑公司规划设计的,而建筑公司会考虑实用性、美观性、合理成本以及他们自己的主观判断。
我这位朋友讲,因为浙江的古镇是最早开发的,所以各地取经往往会参考着西塘、乌镇来,而请的建筑承包公司往往都是那几家。所以就算在建设过程中充分考虑到地方民俗特色,你也会发现全中国的古镇都或多或少的透露着“浙江特色”。
我这位朋友参加过北京古北水镇的建设工作,他讲古北水镇虽然声称是按“北方特色民居”建设来的,但其实建出来还是江南水乡的感觉,一方面是北方民居确实不符合旅游主流审美;另一方面游客们潜意识的审美已经受到了规训,默认古镇就是江南小桥流水人家那一套,他们做用户调研发现大家都喜欢这个样子,那就建设中尽量往那个方向靠一靠呗;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乌镇集团是古北水镇的股东之一和承建方,压箱底的设计图拿出来改改就能用,江南水乡就江南水乡吧,我们说它就是“北方民居”,老百姓还能看得出来吗?
更进一步的,全国古镇不仅仅在建筑形式和审美特色上趋同,更在“内容”层面大范围的相似。站在古镇的商业街口放眼望去,永远都是泰国芒果店、奶茶店、烤榴莲店、烤猪蹄店、锅盖烧饼店、把薯片串在一根签子上的店……然后就是民宿、酒吧;酒吧、民宿;民宿、酒吧……
这个现象我在《“南锣鼓巷”式的地标,是对一座城市最大的伤害》一文中吐槽过,北京南锣鼓巷,上海田子坊,杭州河坊街,苏州平江路,厦门曾厝垵,成都宽窄巷子,武汉户部巷,南京夫子庙……去过这些地方的朋友有没有发现这些景观同质性无比之高?每个类似的商业街总有卖丝绸的、卖高价文艺饰品的、卖印着口号的陶瓷缸和T恤的;总有找几个小哥在门口叮叮当当敲打,暗示大家是手工制作其实全是工厂机器货的银饰店——很有趣,仔细观察一下这些小哥,会发现他们除了把银条敲成一个环剩下啥高级的装饰都做不出来;总有卖老酸奶的、卖绿豆糕、龙须糖式的甜味点心的、卖肉馅烧饼的,美其名曰“本地特产”。我国古镇无非也是一个个“南锣鼓巷”式的复制品。
甚至有网友吐槽:中国人旅游的第一站都应该是义乌小商品城——认真参观学习一下义乌包罗万象的商品,就不至于在其他景点里高价购买“本地特色”的旅游产品了。
在旅游资源匮乏的年代,一些基础设施建设完备、交通便利的古镇受到大家青睐也是自然之理,即便有些商业化过度的现象也是符合经济生产规律的。但是现在“古镇旅游”遍地开花,所以的古镇建设全部按照一套复制品的模式来,很难不让大家产生审美疲劳。随着经济不断发展,人们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在提升,可能20年前的我们对于南锣鼓巷式的商业街心驰神往,对于小桥流水人家的古镇心旷神怡。但是去到哪个地方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免会产生一些抵触情绪。
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出国旅游越来越方便,也越来越便宜。我们不搞好自己的旅游资源,很容易就被国外更优质、性价比更高的资源抢走游客。前两年雪乡旅游宰客事件频繁发生,当时有位博主算了一笔账,他们一家在雪乡的花费,是去年去北海道花费的三倍之多。这个传播的很广,影响非常严重中,微博下面一堆评论说,那为什么不去北海道呢?服务还更好、基础设施还更全、还有异国风情……于是“去雪乡不如去北海道”这个观念深入人心。
(雪乡宰客甚至在维基百科都有专门的词条)

虽然最近两年雪乡经过大规模整顿已经很规范了,但是给游客造成的心理上的阴影是难以弥补的,信任的崩塌只需要两三件小事,而信任的重构则好比建造万里长城,现在雪乡旅游还有几分热度呢?
试想一下,有人去了丽江旅游,觉得哦就这样;再去了大理,觉得哦还是这样;又去了乌镇,咦怎么还是这样……这位游客走遍了全国最有名气的几大古镇,似乎总结出了什么规律。等到再有一些新的“古镇”“水乡”开发建设起来,还会吸引到这位游客么?这位游客大概率会产生这种心思:差不多都这样,去啥去,有这钱和时间不如先攒着,去趟泰国,或者日本,或者欧洲。
(二)“流量古镇”
我有一个不严谨但是很形象的比喻,这些所谓的“网红古镇”,其实就是旅游界的“流量明星”。
为什么资方愿意在影视作品中用巨额片酬去请演技非常拙劣的“流量明星”?甚至有些流量明星剧本都不用背,现场就念一二三四五,后期再配音,有个专业的名词叫“文替”;有的流量明星甚至都不用出现在片场拍摄,全程替身,只是出现脸的部分用软件“抠图”。这些人不仅仅是业务素质差了,甚至基本的职业道德都没有,那么为什么他们还如此吃香以至于炒出天价片酬呢?因为他们能带来“流量”。
对于影视作品来说,请了“流量”就等于是剩下了一笔宣发经费。流量明星的粉丝会自发自觉的刷话题、刷转发、刷热度,会在社交网络产生一种欣欣向荣的感觉。所以当员工在向老板汇报工作、制片方在向投资方交报告的时候,纸面上的数据会很好看,自己的工作会很轻松。反正中年土老板和人傻钱多的投资方往往不会深究这些问题,即便他们对流量明星产生了一些疑问,也很容易就被用“现在年轻人都喜欢这个”轻松搪塞过去。(年轻人风评被害)
这种“流量古镇”也是一个道理,拆迁一波就是一波GDP,招商引资一波又是一波GDP,这都是当地领导能写进报告里的。而改建成度假村的古镇如何最大限度的贡献GDP呢?让原住民继续在其中生活?肯定不行。看看老奶奶在河边洗菜、小孩子们在树下捉蝉,怎么能贡献GDP呢?一定要把原住民迁走,把商业街开起来,消费才是王道。不管是不是本地特色,我们就卖绿豆糕啦,我们就卖雪花酥啦,我们就卖玫瑰花茶啦,奶茶店开起来、烤猪蹄店开起来、一根签子串一堆薯片的店开起来……游客总得消费嘛,来都来了,买点东西十几块钱的又不贵,GDP不就这么贡献出来了嘛。
网上有人调侃中国人的“三大借口”——孩子还小,大过年的,来都来了。每一句都包含着无奈、妥协和和稀泥式的中庸智慧。其中“来都来了”这句,正是对遍地开花且毫无内容的“流量景点”的无奈妥协。老百姓们也没觉得有多好,但也好歹是个去处,看看人头呗,嘴馋了再买个烤榴莲烤猪蹄,反正“来都来了”。
《上海堡垒》的失利已经证明“流量”救不了电影票房,近几年全国各地的“复制品古镇”可能要经历一大波投资失败、景点关闭的案例,才能让地方政府或开发方明白:人民还是需要更高的审美需求的。
(三)“前浪”审美
关于古镇,也是一个辩证法的问题。首先我必须要声明,我们应当坚定不移的开发古镇的旅游资源,对于当地的居民来说,他们有挣更多钱的需求,他们有过更好生活的向往,他们有选择现代化或是田园牧歌生活的自由。古镇对他们来说也是资源的一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开发旅游资源无可厚非。有些傻缺就希望某些地区永远落后,永远“原生态”供他们把玩。还记得当年西藏墨脱通公路的时候,豆瓣一群小布尔乔亚如丧考妣,高呼“最后一块净土没有了”,真是净他妈了。
但是我们必须要指出,开发不是漫无目的的开发,不是破坏自然环境的开发,也不是摒弃传统的无底线商业化开发。现在全国各地的旅游开发都进入了一种急功近利的阶段,虽然从当地GDP考虑来说有一定道理——你不开发名声和游客就被别的地方抢走了,毕竟中国那么大。但是这明显是一种只看短期利益,不顾长远利益的表现。许多古镇在开发中,统一拆除了本地特色建筑,统一迁出了原住民(当地独特的生活方式也就随之没有了)。然后统一按照江南水乡的风格修起了“古房子”,再招商引资:榴莲店开在这里,芒果饮品店开在这里,烤土豆片的开在这里,烤猪蹄开在这里……
这种盲目追求GDP的“破坏式开发”非常普遍,我去大理玩的时候包了个车,司机师傅就是本地人。他跟我讲,大理这边换一个领导换一套规划:之前的领导说,要大力发展民宿旅游业,然后洱海边全是建的临湖小别墅,住在那里不要太爽;结果后面的领导说,要保护湿地,临湖别墅统统后退三十米,虽然说政府管拆迁吧,但是装修没人赔啊,这些个精品临湖酒店装修可不是小数目啊。
再比如大理之前的开发都是非常重视商业化的,古城老房子一批一批的拆,原住民搬到别处,原来的住房改建成门店出租给奶茶店/烤猪蹄店这类商家;后来的领导发现了,这样搞不行,这全都重建成江南水乡了,还是要保证大理特色建筑,于是规定重建的房屋一定要按照白族特色民居的标准来,比如屋檐要什么样、窗花要什么样、实木房梁要什么样。这确实是一件好事,说明地方政府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是呢,这个规定之下就算居民自己翻新房屋也得按照这套高级标准来。
司机师傅跟我讲,他五六年前还没这规定的时候把家里老房子翻新一遍,他舅舅两年前翻修就不行了,必须按照这规矩来,结果花费整整高了三倍之多。他吐槽说咱不是不体谅国家政策哈,但是我们家也不是白族,我舅家老房子也不是白族风格,但是翻新就必须得按照这规定来;我们确实为市容市貌做贡献了,但是翻修房子这么贵也不说补贴我们。
其实吧,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基本上很多时候,就是领导一句话的事。领导点头了,一切都好办;领导不喜欢,你说再多的都没用。我们很多领导呢,不是说他们不好,操心GDP开发旅游资源终究是为人民服务,但是往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性。像我们上一辈人(现在基本上也是各地的领导了),生活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在他们看来有个度假村有个商业街有个民宿,还有个小桥流水人家,多好啊不是么?还不满足么?来这里旅游我乐意啊。
然而他们的需求恐怕已经落后于时代的需求了。就比如说下面这张图,是我在丽江古城拍到的景点简介,我们先不说蛙鼓鸣奏的乡村水塘变成酒吧街是好是坏吧,单说这个美女喝醉酒跳进水里这种情节,真的有一种中年油腻男无限yy的感觉了……
这就是十九大说的:“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大家吃饱了喝足了,旅游的地方也多了,你有个小桥流水人家不算什么,你有个卖烤猪蹄卖泰国芒果的商业街不算什么。大家还要有更高级的审美。这时候仅仅依靠领导的审美恐怕就跟不上了,需要更多的专业人士——旅游业、传统文化、民俗文化、建筑设计、演艺歌舞等等行业的专业人士。
虽然在B站那部宣传片《后浪》里,“前浪”看着“后浪”无比羡慕,然而不得不承认,很多领域说了算的还都是“前浪”;然而在一些“后浪”活跃的领域中,前浪们的审美与认知差已经逐渐显现了,比如说影视娱乐游戏动漫领域的审查,比如说社交媒体宣传工作,这些“后浪”在冲浪,然而“前浪”说了算,大家都能体会比较明显,今天就不展开分析了,我们主要讨论旅游开发问题。


(四)城市化与人文情怀
对于古镇的开发,可以上升到一个大问题,就是城市化与个人生活如何和谐统一的问题。这个问题已经在西方讨论了几十年了,在《资本囚笼》系列中也展开分析过。
在城市化的过程中,由于盲目的追求规模和经济效益,会对地方居民的生活产生冲击。“地方”正遭受系统性的“创造性破坏”——例如传统社区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南锣鼓巷”式可复制的商业街。“地方”的概念已经越来越模糊与虚妄,于是哈维根据“地方”(place)发明了一个新词汇——“无地方”(placeless),意味一切都变为了资本的复制,人们丧失了存在的根基,也抛却了故土的联系。
齐美尔认为,当代都市生活使人们的精神被图片、影像、感官、活动所充斥。大都市人的精神生活是建立在情感和直觉的关系之上的,而直觉的关系扎根于无意识的情感土壤之中——正是因为城市生活对感官和情感的冲击,导致人与人之间冷漠的关系——即“都市的保守”。
先进、发达、繁荣与特色、温情、亲近自然并不冲突,只是资本在野蛮生长的过程中,往往忽视了人文关怀。无论南锣鼓巷式的商业街,还是遍布全国的“流量古镇”,都是资本集中造物,而资本以自身增殖为唯一的目标。当人们浸淫在一切都以盈利、金钱、效率为导向的生活状态中,就导致了很多残酷的、以实际效益为标准的互动方式,人们也越来越变得精打细算和冷酷无情,感情、同情或共情则完全不被关注。
那么用什么去抵御资本对温情与传统的侵蚀,呼唤经济繁荣与生活品质共同存在呢?学者们提出了很多理论,譬如景观国际的“艺术回归生活”。美的需求是人的基本需求之一,而资本造物普遍为丑陋而廉价的复制品,恰恰缺少了“美”的存在,那么就需要日常生活中的“艺术”去补足缺失的美。景观国际在其著名的《情景主义宣言》中指出:当代社会哲学的缺席、批判性与独立思考的丧失,让人们蒙蔽于一种虚假的自觉与自愿,于是虚假景观横行统治世界。因此,要在日常生活中呼唤哲学的回归,要用艺术的本质影响生活,要在整个社会发动一场深刻的、广泛的、文化上的革命。
景观国际核心成员列斐弗尔提出了口号:“使日常生活成为艺术”——解构和批判被资本和景观构建的虚假欲望,解放人本已的真实欲望,以呈现人们自己更真实的本性。让艺术融入生活,让创造性和思辨性回归,用艺术的创造性去解构可复制的景观,并建构我们的生活、去构建积极本真的生存情境、去呼唤“本质”的回归,把曾经的枪对枪炮对炮的阶级斗争,转换为艺术化的“日常生活的革命”。
这一思潮也影响到了城市建设领域。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提出了“诗意地方”的理念——号召人们用“诗意”破除资本的异化,找到地方的内核,迎接“本真”的回归,并坚决拒绝以任何简单资本主义逻辑统摄地方建设的意愿,去找寻我们故土“几百年来未曾变化的生活的那种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
这一理念形成了“地方美学”思潮的滥觞,在北欧等地的城市建设中有很深的影响。下面是我去北欧旅游时,在街头随手拍摄的照片,并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就是把这种艺术和美学融入了日常生活。
当然,北欧经历了多少年的经济繁荣期,他们有资本、有实力去践行“地方美学”“城市诗意”,但这并不代表对我们来说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我们在旅游开发、城市规划的过程中,我可以多做一些除却GDP和经济收益之外的考量,比较计在当代,利及千秋。就好比环境保护这种事,污染了再治理成本更高更费钱,不如就早做规划也省了日后折腾。这就对我们的城市管理者寄予了更高的要求,希望在未来的城市生活中能够看到更多审美、温情与人文关怀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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