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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 年 8 月 17 日,游人如织的人民大会堂前,坐着一个神色紧张的姑娘。她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我是西安人,我想回家。」
路人行色匆匆,唯恐避之不及。但很快,我会在人群中找到她,并帮她联系上救助站。
在救助站的档案里,五个字说完她的故事:来京,见网友。
她是我的第一个服务对象。她也是一种露宿者。
被褥破陋、头发脏乱、双手黢黑……其实,露宿者的故事远比这些刻板标签复杂。
我叫郭颜一慧,根据我工作的北京和风社工事务所 6 年来的记录,即便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在它最中心的三环内,流浪的露宿者也不下千人。
所以不管我们怎么假装看不到,怎么绕着走,一定还是会不断和他们相遇。
遇见时,他可能正为卖不出的废品发愁;可能年过六十,找不到工作,却又不甘潦倒归乡;可能翻遍了美食街的垃圾桶,也吃不上一顿饱饭;可能守着地下通道里的铺盖,等待沉冤得雪的那天;可能日复一日在寺门口静静念经,没有一点迷惘……
我跟其他社工同伴一起,每天在街头巷尾,寻找着这些露宿者,希望能听听他们的故事,尽力帮他们完成一点心愿。
 范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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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俩喝点酒
第一次见到范大爷时,他在平安里某条大街的电箱旁乞讨。
「您在这儿干嘛?您为什么在这儿?我们想上前聊两句。
还是那套初遇露宿者的寒暄话术,还是常见的反应——大爷怎么都不理我们。他不知道我们是谁,心里有顾虑。
我们只能留下「温暖包」就走了。「温暖包」是我们自己做的,里面是一份干净的餐食。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我们每两周去看他一次,送些用得上的东西,譬如雨天时,会帮他准备雨衣。
有一天,范大爷突然对我们一位男同事说「小伙子,你给我买瓶啤酒,咱俩喝点酒。」
他不会直接说「你是好人,我信任你」,但我明白他的戒备放下了。
结果小伙为难了,毕竟社工工作是不允许给服务对象酒的。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没忍心辜负这个等待了半年的小小诉求。
没想到这也成了我们与范大爷关系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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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的关口
去年年初,天不好,连着下了几场大雨。大爷跟我们说,他想回家了。
这老头天天就在这喝酒,怎么突然要回家了?我们也蒙。
这话说出口,范大爷也不再藏着他的故事。他告诉我们,他之前是泥瓦匠,靠手艺挣钱。从村里出来时,他是很骄傲的。
但四五年前,他腿坏了,没法再干体力活,就开始乞讨。而这些钱都变成了他每天一瓶的二锅头。
他的腿越来越糟。最初还能稍微扭着走,后来连距他只有 200 米的售酒小卖部,他都去不了了,所以他害怕了。
听到范大爷终于提出一个正式的需求,我们很激动,赶紧帮他联系了救助站。救助站可以帮他买票返乡。
但当救助站工作人员都快到场时,大爷突然反悔了。我们好奇地劝问半天,大爷不说话。第二天,我们再去时,他还是想回家,却也还是不愿走。当时他就那么杵着一根棍,在地上画着圈,支支吾吾地说「我出来时很风光,村里的兄弟们还管我借钱…」
我们也直截了当,说「大爷,您是不是没面子回家?」
大爷又不说话了。
心里的关口过不去,这个人就没有行动的勇气。可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我们能做的就是陪着他,等他想说或是能说出来的那一刻。
空酒瓶堆在角落,空气里是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常年吃喝拉撒在一处后会有的味道。
我们陪着范大爷一直坐到傍晚。
他终于吐口了「这是我们村名,你们帮我问问家里人还愿不愿意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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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老男人
回来后,我们社工马上跟村里联系。村干部知道范大爷这个人。他家是贫困户,村里一直很照顾。村干部说「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去接!」
一个想回家,一个愿意接。
第二天,他们从张北开车来北京接范大爷。
他们预计下午四点到,我们两点就去陪着大爷。等啊等,大爷一直在碎碎念。
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焦虑、害怕、愧疚、期待……真的有一百种情绪在心里交集。
他们到时,已经五点了。我以为十几年没见,他们会彼此抱头痛哭。
下来的是他的爸爸和叔叔,尽管人家已经七八十了,身子还很健朗,走得很快。他们下车见着范大爷后,一句话没说,什么话都没说,拿出盆和剃头推子,就给范大爷把头剃了。
在电报箱后,这三个男人,三个大男人,三个老男人没有一句话。
范大爷眼泪就下来了。
剃完头,洗完脸,换身衣服,大爷变了样子。精神!我头一次意识到,这个老头可能也就五十来岁。
和村干部确定好大爷回家后的政策保障,他们就直接回去了。
当晚,看着他们发来的视频——范大爷坐在自家炕上笑——我想,这个案子结束了。
 彩票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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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途多舛
但不是每个露宿者都有这种运气,有些甚至「命途多舛」,比如彩票大哥。
管他叫彩票,是因为他爱买彩票,不过他从没中过。
彩票大哥是北京人,军人家庭出身,属于接受打骂教育长大的孩子。个性里很乖,却又没办法得到父亲认可。
他本该安稳的人生因十八九岁时犯的一个错,彻底改变了。
那时正值八十年代严打,他因为抢劫未遂入狱。出来后家里不愿意接纳他,他也就硬着一口气不回家,开始在外面打零工。但那时社会包容度不高,服刑出狱人员很难找到工作。最终,彩票大哥只能露宿街头,拾荒为生。
我遇到他时,他还过着这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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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毛一毛地攒
那天,他在和平门的一个长廊里,除了一个简单的能睡觉的包袱,一无所有。每天拾荒的收入也就十块钱。
知道无法很快帮他解决家人关系的问题,我们就想帮他增加些收入,于是启发他说「大哥,攒点钱,咱买辆三轮车。」
他人缘好,跟废品收购站的人熟,很有办法用低价拿到二手东西。当时,他花了一百多块钱就淘回一辆二手三轮。
骑着三轮车,他不再捡垃圾桶,转而去小卖部收废纸壳。一毛钱收,两毛钱卖,他中间商赚差价。
他很努力地拾荒,收入一步步提高到每天三四十块。
慢慢地,我们又跟大哥说「您看这生活挺无聊吧?给您个收音机,没事听听广播。」大哥拿着收音机特开心。但为了不让露宿者总是辛苦找电源,我们买的手摇式。没过多久,大哥就不满意了「什么手摇的,特别不好使!一会儿就没电。」
我们又趁机推他说「这样,您攒钱去买个手机,还能看视频。」
大哥又把拾荒的钱攒起来,花 300 块从我们社工手里买了一个很好用的二手手机。我们不能让露宿者无偿拿到所有所需,这样对他们也不好。
自从会了手机,大哥就钻研起各种平台上的红包,开始一毛一毛地攒那些钱。
他的街头生活质量在一步步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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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的关口
任彩票大哥再努力地拾荒,也只能解决温饱问题,我一直在想还能如何帮帮他。
我想到了低保。彩票大哥有北京户口,街道是应该给他提供政策保障的。
我问大哥「您为什么不去试试这个?」大哥说「我不去,我去了,万一他们给我逮起来怎么办?」
入狱经历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尽管没犯什么事儿,他也害怕政府和正式机关。
其实接触大哥这么久,我从不觉得他十恶不赦。他就是一个和善可爱,又有点怂的人。自个儿有 20 块钱,他会舍得花 10 块钱给其他露宿者买一双拖鞋。
就像范大爷不敢回家,正式机关是彩票大哥心里的关口。
-4-
去找你哥要这套房
彩票大哥已经 50 岁了,常年露宿导致他身体状态远比常人差。我们不忍心他一直过这种生活,尝试带他面试过很多工作,从亦庄到香山,从保安到保洁,有些都试工了,最后却因身体跟不上告吹。
面对一次次的失败和我们坚持的劝说,大哥这个怕了半辈子政府机关,也从不相信会有好事落到自己头上的人,终于决定去街道社区试试。
第一次去,社区查明他是社区的人,他家那套房已经由他哥过户给自己女儿了。社区说「你别申低保了,去找你哥,去要这套房。把这套房争下来,不得抵好几百万?」
他没搭茬。
想来也心酸,他父母去世时也没见他,没想过要见他。他也可惜,没再有过家,靠自己一个人拾荒生存,从不管人要东西,一直活到了今天。
正是这二十年的决绝,他不愿意再去联系家人,也从没想过要争什么房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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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差踏错
十月份的一个艳阳天,我们第二次去街道。
彩票大哥踩着三轮车,带着他的全部家当,一路从西城区骑到朝阳区。见到我,他哆哆嗦嗦地说「我紧张,我要上厕所」,便「噌」一声冲进洗手间。
当时,一个社区工作人员拉着我悄悄说「这种人你们还管呐?他家里肯定有钱!」
我没办法,只能无奈尴尬地笑笑。
正式办理时,街道那边问得很细——「你之前干什么的?你入过狱?这二三十年你都在干嘛?」——生怕他是那种什么都不干,想靠国家养的懒汉。
我们不断地帮大哥解释时,大哥他在一旁不说话。他只是默默在我身边嘀咕「我的委屈谁管呢?」
后来,在一个会议室里,街道工作人员还是很尽心地解释了他的担心——露宿者的入户调查怎么做?低保核查时找不到人怎么办?会不会是骗保……
尽管是合理担心,但彩票大哥也终于压抑不住委屈,说了句话「我从小就是个乖孩子,没想到一步错,落到现在这个情况,让那些坏孩子比我混得还好。」
当时,我很心酸,想把他拉出去,抱抱他。
好在大哥最终顺利申请到了低保。而我们也还在坚持帮大哥找工作。
 房车大哥 
-1-
「有房有车」
帮范大爷回家、帮彩票大哥改善生活,我们一直在寻找露宿者并尽可能为他们做些事。
但我没想到,有些露宿者的诉求就是流浪。
那是我在右安门桥附近遇到一位三四十岁的大哥。
大众印象中,露宿者可能就是带个破包,但大哥有一辆「房车」!
房车由三轮车改造。大哥在传统三轮车上加了层板,下面储物,上面睡觉。被褥、手电、挂表、各种工具,一应俱全。他身边还有一条三四个月大的小黄狗。大哥说是他花 50 块钱买的,自己一个人也孤单,养条狗,能跟自己做个伴儿。
第一次见他时,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旁边是他用油漆桶改装的炉灶,锅里煮着面条。狗在他脚边玩。
大哥眼睛很小,不笑时凶凶的,但说话时,就会笑起来。你再问他房车的事,他就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带着一丝小骄傲地给你介绍:
「晚上睡觉时,我就把板搭出来,头睡在外边,好透风。冬天冷了,我就把帘子拉起来,可以遮风。我所有的家当都存在车板下面,有被褥,有干粮……都在这儿。我晚上还可以看看书,因为有手电筒吊在那儿当灯。」
-2-
四海为家
聊天中我得知,大哥家没得早,有个妹妹也早已嫁人。孤家寡人的他就骑着车,四海为家。上一站是山东,如今来北京也一个多月了。
大哥愿意花钱给小狗买好狗粮,他说「它跟着我也不容易,给它买点好吃的。」
他很会「赚钱」,去新发地帮人打过零工;低价回收衣物,在护城河里洗干净了,再拿到旧货市场卖给民工;国庆时还批发了一些国旗什么的到天安门做游商。
这也算一种露宿,因为大哥还是生活在街头。但他没有觉得这种生活方式不舒服,我们就没过多帮助他。因为很多露宿者是独自生活,所以我们就偶尔去陪陪他,和他聊会儿天。但时间不长,一两个月后,大哥就不见了。
他可能又去下一个目的地了,就这样一人,一车,一狗,走天涯。
 干爹 
-1-
如此生活三十年
露宿者不都是形单影只。
背景相似,诉求相同的露宿者相遇后,也会抱团互助。这个现象在访民中尤为常见。
我最多见过一个地下通道里住着 20 个露宿者。他们白天去上访,晚上回到地下通道居住。
我们事务所成立将近 6 年,有一个露宿者跟了 5 年,他也曾是一位访民。我们管他叫老陈,姑娘们叫他干爹。
他本来有一个女儿。三十年前,他在云南做会计,因举报领导贪污,遭到不公对待,使他的人生跌入谷底。妻子带着女儿离开了他。他决心来京上访。这一上访就是三十年。从此,他再也没见过女儿。
所以,他就把我们认作干闺女。
好心路人给他的大枣、糖,他都会留给我们。有段时间,我腰不好,很久没去。同事回来告诉我「你干爹找你,让我们给你带红枣,我们说让你自个儿去拿。」
我再去时,他还很关心我的健康状况。
每次去,他会把最干净的一个小包放在边上说「这是爹的枕头,你坐这儿,干净。」
他还会默默看表,可能我们待了半小时后,他就会说「闺女,你们在这儿待了半个多小时了,要有事就去忙吧。」
尽管他非常想让我们多待一会儿,但考虑到我们还有其他工作,他又不愿我们待太久。
我们走时,他就一直看着我们走。
真得像送别女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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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爱也有伤害
他现在已经放弃上访了,但还住在 20 来人的地下通道。他身体不好,左边身体偏瘫,但是他有才华,有知识,所以会帮其他露宿者写上访材料,用他仅剩的好用的右手。
别人也会帮他打热水,搞吃的,相互帮助。
除非是开会之类的严格的时间点,他的生活还是比较无忧的,总有人照顾他。
当然,人聚集的地方,不会总是和谐。在这样的小小地盘里,也暗潮汹涌。
来京上访的房大姐就曾经被一个男性露宿者邀请搭伙过日子。
房大姐拒绝了,但没想到那人扑过来就要扒她裤子。情急之下,房大姐抽出菜刀挥了过去,那人落荒而逃。
这件事后,房大姐就一个人搬去了信访办附近的桥头住。房大姐会在被褥里常备一把水果刀,她说,他们要是再来找我,我就杀了他们。
考虑到女性露宿者确实有这样的需要,我们申请了一些防狼警报器和安全套,希望在这些女性露宿者遭遇不幸时,为她们提供最后的保护。
此外,我们事务所还申请了很多项目,比如帮露宿者做简历和健康检查;组织大学生体验两天一夜的街头生存;或者邀请城市居民和露宿者来一场机器人足球比赛,让他们能互相聊聊天,看看彼此不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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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和风社工事务所成立将近 6 年的时间里,我们做了 190 多个案子。有的真正满足了露宿者的需求,圆满结束。
但很多案子,我见过这个人一次两次,刚能把他的信息处理清楚,他就不见了。我也真的再也不会见到他。
我们就像陪着露宿者走一段很低谷、很坎坷的路。走着走着,有些人走丢了;有时我们一块儿摔坑里;有时我们就跟他一起走过了这段路。
社工一直不是万能的。
我们想做的就是让露宿者的生活不要太糟,起码比之前好一点。
至少我们的出现,我们的陪伴能让你感受到——我还在看着你,我还在关注你,我没把你一人丢在那儿。
如果你想了解更多北京和风社工事务所和露宿者们的故事,可以查看事务所 2019 年工作简报
-封面图及未注明来源图片
均由 讲述者 提供
 Staff 
讲述者 | 郭颜一慧
主播 | @寇爱哲
制作人 | 徐林枫
声音设计 | 孙泽雨
文字 | 徐林枫
运营 | 翌辰
 BGM List 
01.StoryFM Main Theme - 彭寒
02.Bass6 (片头)
03.Linen (剃头)
04.Seafoam (彩票大哥面试)
05.Dave Porter - Elevator Exchange (房车大哥)
06.Loved Ones - (房大姐)
07.Linen (片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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