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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你要想站稳脚跟,就得花更大的力气、以更快的速度拼命顶住,总之,一切都得他妈的“快点整”。
北京时间,快点整
/范伟
这年,整整一个冬天,我什么都没有干成,随后,大约只过了一星期,夏天就来了。这就是北京的节奏。我跟我自己说,在这里,你就是托生成一只猫,老天爷给你怀春的时间也只有这么短。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作为一个一文不名的老北漂,我给自己今后定下的目标特别明确,那就是:努力挣钱。可是我一时没有什么可做的。我给用人单位发了几十份简历,都石沉大海;我外出参加了十多个招聘见面会,都没有下文。有时候,我忍不住用人事干部的目光审视一下自己,觉得的确很难聘用这位年龄和处境都很尴尬的同志:当拉车的使唤?太老;让他参与决策?决策层里的人已经够多。
到北京一年半,我差不多忘记了我是个什么人、想要干什么了。辞职来到北京,我想当个作家,我想靠敲键盘生活。仿佛老天执意要降大任于斯人似的,我写专栏文章赚到的钱仅够支付每个月的房租;我写的长篇小说没有一家出版社肯出版;我给电视剧做策划基本上没拿到过一分钱,而这时候我的积蓄差不多全都花光了,如果任凭这种状况发展下去,我非得借根绳子上吊不可。
昨天夜里,我整宿没睡,心里盘算着怎样为自己寻出一条活路。我的女艺术家朋友小红给她自己也给我出主意:豁出去吃一年方便面,只要搞出好作品,什么都有了;我的另一个女朋友小静则告诫我:首先要吃好,只有吃好,才能写好。我总是在不同的时间耳边响起她们俩的忠告:有时候吃点好的,有时候则靠方便面对付一餐。
外面天已经大亮,两只麻雀的影子在我的窗帘上跳跃。我煮了一包方便面,又狠狠心在里面下了两个荷包蛋。吃面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歌,是一个湖南籍女歌手唱的,歌名和歌词全忘了,只记得里头有辣椒。我倒是清楚地记起了她唱过的另外一首歌,名字叫做《好日子》。借她吉言,但愿今天能是个好日子。
我住在一个临街建筑物的顶楼,每个时段都能听到机动车的欢快呼啸。从窗口望下去,街上的行人好像都在踩着急促的锣鼓点慌忙奔走,就连上了岁数的人也都捯着碎步紧赶,看样子像是要跑回家去救火——我突然意识到“救火”是一种很刻毒的说法——跑道的终点显而易见是小康跟和谐嘛。想通了这一点,我暗自下定决心:无论眼下的状况如何,我都要坚持在首都北京享受到小康跟和谐!
正是阳光照进东窗的时候,我打开电脑上了网。自从几家文学出版社退回我的小说后,我就把它发在了一个名叫“蛤蟆坑”的文学网站上。我写的恰好是一个蝌蚪如何变成蛤蟆最后如何成长为一个大声乐家的故事。我敬重蛤蟆。在所有的两栖类动物里,它叫得声最大。我相信我的作品投对了胎:它在这里得到的回声比任何一个正规耗子洞都多。讨论区已经有上百条留言。每天都有一两条新的。
“很有见地。”我看到一位名叫“扦子”的网友的最新留言,“与普通青蛙相比,我更喜欢牛蛙。如果酱油不够提味的话,试着放一点芥末。”然后是一个名叫“阉割师”的人的经验之谈:“声乐是什么?一截肉管子的颤动罢了。btw,唱美声前宜吃大蒜补气,最好是独头的。”最后是一位名叫“长发和尚”的人的叠句咏叹:“不可说,不可说。色即是声,声即是色,为什么只有声而没有色?呸!”
我不缺乏虚荣心,可是我也能看出没有多少人真正关注我的小说,只有几个熟识的朋友在跟帖里说了一些真假莫辨的溢美之词。我感到羞愧,想删又删不掉。像我这种患了文学重感冒多年不愈的人,早就该反省一下自己了。我翻检了一下随身多年的文学素养,抖落出来的基本上都是徒劳无益的思考。人生不愉快的事情已经够多,人家没有必要再到你的书里去寻找。深刻与肤浅、歌德与缺德、香花与莠草的分野到底在哪里呢?把书卖出去才是王道。
要想继续吃文字这碗饭,必须下决心剪掉自己多余的尾巴,最好还要引刀自宫。后来我突然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堕落到这条该死的文学小路上的,——哥们儿,你跳进了怎样一个火坑啊,当年要是不离开某机关、不离开某报社、不离开某……现在你最次也闹上了副处级,至少也开上了下级单位借给你代步的小轿车……。我的肠胃翻腾起来。我体验到了双重的羞愧——你这个患得患失、汲汲为利的庸碌之徒,今后还敢自命不凡、冒充名士吗?名士是一种精神产物,你这辈子别指望了。
十点钟左右,我锁上房门下了楼。走在大街上,我感到眩晕。关在屋子里的时候,我对自己的写作还有那么一点点小自信,可一看到具体的人群,我觉得没有一个人会是我的读者。走在人流当中,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印第安人。
 “你们大伙儿都不肯买我的书,”我在心里大声疾呼,“难道你们想饿死我吗?”刨除掉下个季度应缴的房租,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钱。我逃不出这个数目字。我从一本书里面读到,哲学家罗素经常私下里数钱消遣。我跟他的体验恰恰相反。现在我只有一样东西可数,那就是我自己的手指头。我的手心出汗了。满大街都是房和车的广告,我连一个轱辘、一根钢筋也买不起,而它们还在看涨。一个国家权威机构宣布,目前中产阶级的年收入在10万到60万之间,高产阶级年收入在千万到亿元以上,另外有六亿多人月收入在一千元左右。
我估摸,这个国家和我两者当中肯定有一个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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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到住处附近的街边公园,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这里每天都有很多上了年纪的人聚集,也有些是比我大不了多少、从单位内退下来的中年人。所有人都在急着养生。有些人赤脚在石子路上快速行走,有些人则在空地上戴着白手套跳广场舞,另外一小撮人围在一块儿拉胡琴、唱京戏。街角处有一个老妇人跪地行乞。还有几个人在放风筝。我羡慕这些放风筝的人,他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风和风向上。
我的注意力在哪儿呢?不知道。我的脑袋里好像永远有一个风车在呼呼狂转,伴随着风声,各种念头飞来飞去。据说,一个人在贫困的时候距离真理比较近。我猜测那条真理指的是头晕。通常意义上的真理都在梳大背头的富人那边。我试着关掉头脑中风车的开关,好让自己静一静。我闭上眼睛尝试禅的方法。
既然组成一切物质的要素都是水火地风四大件,那我跟外界的万事万物都没啥区别。乔布斯和苹果就是我的细胞和灵魂。天上的云朵就是奥黛丽·赫本和我本人。从繁花和流水的观点看,我既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既不特别香也不特别臭,既不……其实连死也没什么可怕的,与我有关的一切复杂原因都会重复出现,它们会不断地创造出另一个我——咄,干吗非要念念不忘那个一直都在走背字的“我”呢?说到底,这个世界压根儿就是梦幻泡影,压根儿就没有“我”这么一档子事儿……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上浮起了某种古怪的笑意。我小心保护着这种感觉,好让它在我的身上呆得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谁能说得准呢:也许一觉儿醒来,世道全变了……
我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颤起来,动静大得有点像抽风。我的自慰式禅思中断了。我把电子古董掏出来一看,是女艺术家小红发来的微信:下午三点务必到岁月静好咖啡馆来找我!她根本不问我有没有空。
我和小红的相识是一个奇遇。我在梦的两头认识了她:一天深夜,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年轻女艺术家的访谈节目,第二天出门买早点,抬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她。真是比说书还巧,她就住在我的隔壁。一对男女之间的关系建立在最初认识的五秒种之内;每一个成熟的女人都朝着妓女的方向一路狂奔。我们坐下来不到十分钟,小红就宣布了自己的性别经。按照她的性别交往理论,我们俩保持了最本质的关系。有时候,她絮絮叨叨来到我的房间,然后,又絮絮叨叨地离去;有时候,她火急火燎地闯进来,然后又火急火燎地跑开。永远都是她在说话。我从来插不上嘴。她有一个已婚的男朋友,是一位国家队退役多年的游泳健将。
我用不着考虑什么,就决定赴约。在我正要给小红回复微信的时候,我的手机再次抽起风来,这次是个来电。百分之百是小红打来的。我按了接听键,电话里却传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好,我是《快乐两栖报》编辑。我们准备在副刊上全文连载你的蛤蟆小说,不知你同不同意……”
我同不同意?笑话。我没有急着答复。十拿九稳是哪个混蛋在开我的玩笑。
 “您哪位?您从哪儿弄到我的电话?”
 “从你自己的作者简介里呀。你同意吗?不过我们的稿费不高,千字——”他说了个数目字。
老天爷,居然是真的!我在一秒钟之内答应了他。
“倒霉运难道就要转成狗屎运了吗?”我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我知道这一刻我是当真交了好运了。这是我进京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金钱的确是一副强力春药,它能使我这样的倒霉蛋挺起来做人。
我站起身,随便朝哪个方向走去。我提醒自己不要太过得意。这点小收入丝毫无损于我的贫困。它仅仅是个开端。我觉察到我身体里的发条拧得更紧了。我忘记在哪儿听到过一个大牙名人的谈话:我觉得吧,在我们这个时代,人才是不会被埋没的……这用不着他说。成功之门既然曾为并一再为别人打开,就一定也会为我打开。既然蛤蟆的故事能卖,那么豪猪的故事也一定可以。我想起了写到一半搁浅了的话剧。我还想到了“触电”。在这两方面我都不算生手。我在酒桌上认识好几个编剧。我还认识十个以上自称舞台剧和电视剧导演的人。
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我肚子饿了,但我决定把午饭推迟到下午三点钟以后。
小红在微信里这么急吼吼地找我是什么意思?也许我目前最该考虑的事情不是别的,而是找个人结婚。老母亲对我的婚事已经彻底绝望了。在她眼里,我差不多就是个二流子。其他人的意见也大同小异。趁着今天运气好,也许我真的应该考虑一下婚姻的事。婚姻可以部分挽救我的名誉。而我自己也早已厌倦了独身生活。结婚能使你失去什么呢?无非是换一副锁链。
就目前的状况而言,我倒是有那么两个人选。小红和小静。我中意的人是小静。小静是我大学同学,我们认识快二十年了。小静性格温和,在单位已经做到了中层领导,而且还是个单亲母亲。我可以一进门就当爹。众所周知,婚姻是一套复杂的统治机器。如果跟小静结婚,即使婚后由她统治——那简直是一定的——手段也会相对比较温和。小红则保不齐。任何东西到了她的手里都有可能变成凶器。我和小静之间没有障碍。如果有的话,也仅仅是那个跟随我多年的穷鬼,而从今天起,我就要跟那穷鬼彻底分手。
我的心里亮堂了。
我决定立刻打电话向小静求婚。还等什么呢?速度就是一切。再说,你怎么能确定小静身边没有两个以上的人选?这个想法险些使我拨号的手哆嗦起来。可就在电话将通未通之际,我又改变了主意:小红身上也不是没有优点。我和小红在经济状况和生活趣味上更匹配。还是跟小红谈完之后再约小静比较妥当。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钟,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转身走向附近的汽车站。车站上有好几路公交汽车停靠。站牌子底下布满了人。我想起刚才忘了给小红回复微信,于是掏出手机编写微信:亲爱的,我一小时左右抵达岁月静好咖啡馆,不见不散……微信刚写好,车就来了。
我一边拿眼睛瞄汽车,一边发送微信。人们纷纷按照对车门位置的预判调整自己的方位。我决定站着不动。我想再次验证一下今天的运气。人流从各个方向摇晃我簇拥我抬举我。最后,如同一个圣迹,车门不偏不倚在我面前停下了。大概是出于嫉妒,我右手边一个高个青年狠命把我撞了个趔趄。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呢?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心想今天的幸运之星毫无疑问就是我。
我的右肋被高个小子撞得一阵一阵生痛。我四下寻找了一番,发现那家伙根本没有上车。车子开出后不久,我突然觉出什么地方有些古怪,一摸衣兜,这才发现刚才上车的时候遭了贼:我的宝贝手机不见了。我能肯定是那个高个小伙子干的。还能有谁呢?撞我一肘不过是个障眼法。
我变得愤怒起来。我开始一遍一遍回忆细节,脑袋里像是着了火。对于高个子贼来说,搞到我那部铃声响起来像电锯、振动起来像抽风的手机根本算不上什么收获,而对我来说,失去它却是破了大财。
 我需要用禅的方法来安慰自己吗?不了。这一刻什么哲学都帮不了我。我开始诅咒。尽管我跟世界恐怖组织素无联系,现在,我是他们中坚定的一员。我在思想上入了伙。在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旅途中,我考虑了种种酷刑。剁手,剁脚,辣椒水,老虎凳,折腾到最后,我把贼和贼的同伙全都关进了蝎子窝,之后又往里面增加了两条蛇。等到下车的时候,就心情而论,我已经成了一名刽子手。我暗自向苍天发问:一个好运难道非得跟一个倒霉事相伴而生?这是你的铁定法则吗?
我来到咖啡馆门口,比约定时间迟了五分钟。透过咖啡店的窗户,我看到小红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发呆。她突然一扭头,刚好看见了我。
我在小红对面坐下来。尽管敷了粉,画了眼影,我还是能看出她两眼红肿。
 “怎么了?”
 “我跟那个牲口彻底吹了。”
 “哪个牲口?”
 “你说哪个?就是那个整天在水里面乱刨的混蛋。——跟我说点儿好听的,我需要安慰。”
 “亲爱的,有我呢。”我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这时,服务生给我端来了咖啡。我回头致谢,突然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我看见小静一个人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似笑非笑,目光在我和小红的脸上扫来扫去。我突然醒悟:一定是我上车前把微信误发给了小静。
我赶忙把手收了回去。
小红吃惊地瞥了我一眼,然后像得到了心灵感应似的,慢慢转过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小静。
 “你怎么了?”小红问我。
 “没怎么。”
 “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要来点儿糖?”
 “不,不用。”我小声嘟囔。这一刻,全世界的糖对我都没用。
 “那女的是谁?”
 “哪女的?”
 “就旁边那个,——别跟我说你不认识。”
 “……是我大学同学。”
 “是你约来的吗?”
 “我不知道。”我意识到我正在把一切都搞糟。”
 “你们俩上过床吧?——别再跟我说你不知道。”
 “……”
 “你完全可以表现得更自然一点。”小红话头冷得像冰,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你老大不小了,行为方式还像个雏儿。”
 “什么雏儿不雏儿的?”
 “甭问我,那个字你认识。”小红站起身,“我要是足够恶毒的话,我就坐在这儿坚决不走。”
 我如坐针毡。
  “其实你干过什么没干过什么,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我早知道你不是个君子,可没想到你是一个伪君子。”她没有当众把杯子砸向我,真是我的福气。
我目送着小红离去。回过头来,我看见小静正在收拾自己的包。我想走过去解释一下。可是我根本动弹不了。
我听到自己脑袋里的破风车卡拉卡拉响,我还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恶鬼发出磔磔怪笑。
“您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我还上着班呢”这是小静掠过我身边时飘过来的话。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停下。
一时间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坐在原地发傻。一切都发生在十分钟之内。这速度搞得我晕头转向。我习惯性地去摸手机,两只手一先一后都扑了空。我一连气喝下桌上的两杯咖啡,肚子里叽里咕噜一阵轰鸣。我眨眼之间毁掉了两份“爱情”,无论怎么挽救,都已经来不及了。无论怎样为自己辩护,我都觉得对不起她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位。
我不知道后来我是怎样离开咖啡馆、怎样登上出租汽车的,反正——至少今天——我再也不想过这种糊里糊涂、蝇营狗苟的鸟日子了。也许因为饿过了头,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街景,我的脑袋突然清明了一下,我好像突然之间洞悉了当下生活的全部秘密:所有的一切都像无头狗一样以加倍再加倍的速度飞速运行,连“失恋”也不例外——在繁华喧腾之下,包括我在内的傻瓜们早已不知不觉卷入了物质主义的激流,全都在精致或粗鄙的利己主义漩涡里打转,全都被不知所云的声浪淹得半死不活,全都已经失去了人形——
迈出车门的时候,我听到收音机里一个女声正在报时: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七点整……从今以后,具体时间读数对我已经毫无意义,在我听来,每一次报时都只能是这样: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快点整”。
还用说吗,在这个疯狂旋转的世界上,你要想站稳脚跟恢复人样,一切都得改弦更张,一切都得他妈的“快点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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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倒儿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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