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如何撼动亚裔歧视的文化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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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新冠疫情爆发，针对亚裔美国人的仇恨犯罪越来越多。3月16日，在亚特兰大的三家按摩院发生连环枪杀案，造成8人死亡，其中6位是亚裔女性。

亚裔在美国的窘迫并不是新鲜事。从100多年前的排华法案，到今天华裔科学家因为血统受到从事间谍活动的调查，从密西西比参议员发推说中国有5000年的欺骗和偷窃历史，到亚裔被视为循规蹈矩却缺乏领导能力的模范少数民族，亚裔尤其是华裔在美国的位置一直很尴尬。

但我们亚裔极有韧性，对世间的不公特别能忍，为了心理的平衡总能对困境假装没看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亚特兰大血案是对亚裔的肉体消灭，实在不能再忍，这才引起群情激愤。

亚裔歧视的根源何在？

最近的亚裔仇恨案件，跟川普靠攻击中国来转移公众对抗疫失败的注意力有关。一份来自亚裔权益组织Stop AAPI Hate的报告显示，过去8个月里川普发了24条包含反亚裔言论的推特，这些推特被转发121万3700次，获得427万6200个赞。亚裔仇恨案件的犯罪人都是些分不清中国、华裔、亚裔这些概念的人渣。在激发这些人的仇亚情绪上，川普功不可没。

但川普虽然危险，却不是美国亚裔尤其是华裔受到歧视的唯一原因，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中美两国之间的敌对关系。这一点不是川普一个人的责任，不是哪一个党派的责任，也不光是美国的责任。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但简单的事实就是，只要这种敌对关系存在，生活在美国的亚裔至少是华裔就会遭遇无形的压力。

在更深的层面上，歧视是人们为了自己的生存优势，把自己和别的群体区分开来，并相信自己更优越的一种古老的本能。而在各种歧视中，种族之间的歧视最难消灭。

富人瞧不起穷人，但少数穷人可以变成富人；不同宗教之间有歧视，但虽然很难，人们还是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宗教；男性歧视女性，但每一个男性生活中都有重要的女性。而不同种族的人完全有可能老死不相往来，而一个种族的人永远不可能变成另一个种族的人，种族之间的歧视因此最无可奈何，也最根深蒂固。

亚洲人和白种人长相不同，文化源头不同，如果缺乏了解，很容易形成彼此之间的歧视。中国近200年来落后挨打，被称为东亚病夫，中国人因此有很强的自卑情结。而欧洲发达强盛，在世界上所向无敌，造成他们强烈的心理优势。

在美国这个白人建立起来、至今还是白人为主的国家，白人在社会上是当仁不让的主流。出头露面的社会精英中很少看到亚裔身影，通俗娱乐中见不到亚洲面孔，偶尔见到也缺乏个性，形象猥琐。我们的孩子从小就注意到自己与社会主流有所不同，其他种族的人也自然而然地把亚裔当成边缘人，对他们如空气般视而不见。

重新认识政治正确

既然种族歧视在人性中根深蒂固，是不是就毫无办法呢？也不是，美国这几十年来的政治正确就是对这个现象的一种回应。

所谓政治正确，就是要在语言、政策或措施上尽量公正，避免冒犯或歧视社会上的弱势群体。正因为歧视和偏见是人的本性，少数真正没有偏见的社会精英，也就是那些被人嘲笑的白左，说服怀有偏见的大多数人努力克服偏见，并形成主流舆论，使心怀偏见的人即使私下里不以为然表面上也不得不随声附和。这归根结底是一种文明的进步。

华裔社区有时觉得政治正确的保护对象是黑人墨西哥人穆斯林，对自己需要政治正确保护这一点浑然不觉。直到新冠到来，总统使用中国病毒、功夫病毒的说法，媒体在谈论中国人时使用东亚病夫这种带种族侮辱味道的词，才重新思考政治正确。等到这些政治不正确的言论导致了针对华人的仇恨犯罪，才意识到后果严重。

这些年有个怪现象，就是经常有人拿伪君子和真小人做比较，似乎有些扭扭捏捏地为小人涂脂抹粉的意思。一个政客内心是种族主义者，嘴上天天拉仇恨，可爱在哪里？而一个政客呼吁大家相互尊重，停止仇恨歧视，一口咬定他是伪君子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即使他内心深处某一个角落也有偏见，但他意识到了这种想法不对，不愿在公开场合表现出来，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今天的政治正确是否过了头？是否管得太宽？有些宣扬政治正确的人是否幼稚愚蠢？完全有可能。但想一想政治正确的出发点，想到美国社会在追求种族平等上还有多长的路要走，也不必对政治正确生出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支持华裔政治领袖

在反对亚裔仇恨的活动中，看到不少华裔社区领袖的身影。但华裔政治领袖还远远不够。

近几年有几个曝光率很高的华裔竞选公职的例子。比如前些年江俊辉竞选加州州长，去年杨安泽竞选美国总统，现在杨安泽又在竞选纽约市长的职位。

每次这些竞选都成为华人圈热门话题，而每次这些华裔竞选人都得到一些华人支持，另一些华人反对。这当然是完全正常的现象。比较让人吃惊的，是总会有一些奇谈怪论，比如华裔政客都吃里扒外，迫害起华人来比别人还心狠手辣，一定会出卖华人利益来换取晋身之阶，千万不要投他们的票。

这样的议论非常可悲，暴露出一种自卑自恨的扭曲心态。假如不幸让我们的孩子听到，对他们的心理健康也非常有害。

其实这些华人政治领袖被某些华裔选民反对，基本都是同一个原因，就是支持平权。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几个出名的华裔候选人恰好都是民主党人，而民主党几乎全部支持平权理念。

华裔选民中反对平权的很多，因为他们认为平权对我们的孩子申请大学不利。但华裔选民也有一些人支持平权，因为他们认为平权在社会生活的很多方面照顾到了包括华人在内的少数民族的权益。这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你可以挺平权，也可以反平权，但不必因为一个政客支持平权就痛骂他是汉奸，指责他戕害华人利益。

事实上，一些动不动就被部分华人痛骂的华裔社区领袖，在很多牵涉到华人切身利益的问题上，都是跟华裔站在一起的。比如华人科学家被诬陷时，FBI局长发表反华言论时，都是华裔政客率先站出来为华人说话。现在亚裔社区抗议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华裔社区领袖也站在第一线。

当然，如果你不支持平权，或者你不支持某个华裔政客的某项理念，因此不投票给他，也无可厚非。但我自己并不赞成这种做法。对我来说，一个华裔政客，即使在某些理念上跟我不符合，我也还是可能投票给他。在政见和族裔之间，我可以毫无歉意地说我更看重族裔。

为什么呢？因为种族歧视是根深蒂固的人性，因为亚裔在美国一直处于边缘地位。一个弱势族裔要改变自己的地位，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更多的亚裔成为社会精英和社会栋梁，出现在公众面前，发出自己的声音，不管他们表达的是哪一方面的观点，都有助于提升亚裔影响力。

我们华人最关心孩子上学的问题。哈佛招生时要求亚裔学生有更高的分数，我们非常不满，因此状告哈佛，对此我也理解。但为什么哈佛这样做？归根结底还是亚裔作为一个整体在社会上的影响力（A），跟亚裔孩子申请大学时各方面的杰出表现（B）不相称。

一个族裔的孩子申请大学的难易，取决于A和B两个因素之间的比例。比例高，孩子的表现就如通货膨胀般加分；比例低，孩子的表现就缩水。亚裔在社会上缺乏影响，亚裔学生申请名校时各方面的杰出表现于是被狠狠打了折扣。

华裔竞选公职是一条艰难的路，是在少有人走过的处女地上拓荒。他们走得越远，知名度越高，华裔尤其是我们的下一代就可以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现在好不容易有几个华裔愿意站出来做这件事，你不拥护就罢了，千万不要在一旁说风凉话。

一场葬礼一场葬礼地进步

在反对针对亚裔仇恨的活动中，很多人开始体会其他弱势群体的痛苦，看到社会上存在的不公。比如有人说，当初BLM闹得最凶的时候，心里也支持那些说All Lives Matter的人。但现在将心比心，我们说StopAsianHate的时候，如果有人跳出来说什么StopAllHate，心里也会不爽，因为明显就是在模糊焦点、转移视线。

还有很多人提到马丁路德金的名言，“任何一个地方的不公正都是对所有公正的威胁（Injustice anywhere is a threat to justice everywhere）。”我们不仅要关注亚裔权益，也要关注所有弱势族裔的权益，哪怕是为了自己也必须这样做。

这一波对亚裔的歧视和仇恨，对亚裔社区来说是很痛苦的事情，也是一个成长的机会。

物理学家普朗克说，科学的进步是一场葬礼一场葬礼地发生的（Science progresses one funeral at a time），也就是说，一种革命性的新理论在科学界站住脚，通常不是因为那些以前反对这种理论的人改变了想法，而是因为那些人死了。

心理学家史蒂夫·平克在《今日的启蒙》（Enlightenment Now）一书中把这种说法推广到社会进步上。要改变人们的偏见是很难的。只有当这些有偏见的人一个一个死去，社会被新的人填满，才会进步。

社会的进步是缓慢的，而即使是缓慢的进步也并非必然。有什么能保证新一代比老一代思想更开明？并没有什么。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量付出改善社会的努力。

我们当然希望很快看到努力的成果。即使没有，我们也可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并且告诉自己，我们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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