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成功,当然要靠个人的奋斗,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各位朋友,周五晚安,今天忙了一天私事,更不了什么大稿子,想写个小段子:
有朋友私信问我,小西,你的很多文章都会附上古典音乐,你觉得古典乐坛上最伟大的作曲家,应当是谁呢?
我想了想,毫无疑问是莫扎特。
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出生于1756年出生,6岁开始作曲,到35岁去世,一生一共写出了600多部极其优美的音乐,而且,与很多作曲家的作品只是偶有闪光不同,莫扎特的音乐几乎篇篇都十分经典,而且据说他的手稿非常干净,几乎没有涂改,可见写作非常顺畅,一气呵成。
但我今天想说的,不是他的天才,也不是他的多产和高质,而是他的勇气。
众所周知,莫扎特是早夭的,作为一个天才的作曲家,他年仅35岁就死了。而且与他的高产形成鲜明对比的,莫扎特显然是穷死的:在他死的时候,他的全部现金加起来只有193个佛洛林(一种银币),欠别人的债务却有918个佛洛林。
那是什么把他逼的如此穷困呢?说法有很多。奥斯卡获奖名作《莫扎特传》(即《Amadeus》,也可译作《天选之人》)中,将莫扎特的死亡归因于同行、奥地利宫廷作曲家萨列里的迫害。
也有人将他的死亡归结于他的妻子康丝坦茨是个“败家娘们”。还有人则说,谁都不怪,就是因为莫扎特自己太没有财产观念了,把不住钱。
所有这些猜测,都似乎有其道理,但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反驳点,所以这个问题一直没有一个能彻底说服我的说法,直到后来我看了德国著名社会学家诺贝特·埃利亚斯写的《莫扎特的成败》一书,我才真正找到了一个值得我信服的凶手:
这位埃利亚斯更为著名的著作其实是《文明的进程》。
埃利亚斯在这本书中,给了莫扎特的死因一个完全不同的解释——简单的说,莫扎特死于一个时代。
不知你发现了没有,在音乐界,莫扎特是一个分水岭,在他之前,虽然也有伟大的作曲家,但他们的作品往往是高度同质化的,最典型的例子比如巴赫和海顿,你将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挑出两首来往那里一放,很难听出两者之间情绪上的差别。巴赫和海顿的大部分作品,都必须用标号来加以区分,没有特殊的名字。
但在莫扎特之后,古典音乐似乎突然摆脱了某种束缚,变得活泼、风格鲜明而情绪化了起来,比如贝多芬和舒伯特,《命运交响曲》、《田园交响曲》、《英雄交响曲》,各自要表现什么,是非常明确的。从巴赫而至贝多芬,欧洲音乐家突然敢于表达自我了,获得了创作的自由。
那么,是巴赫的才华不及贝多芬,无法写出那种风格多变而主题鲜明的音乐吗?
不是的。巴赫没写出这种音乐,都是被生活逼的。

在《莫扎特的成败》一书中,埃利亚斯将艺术家分为了两类,一种是工匠艺术家,像音乐界的巴赫、海顿,美术界的达芬奇、拉斐尔,都属于这种,这类艺术家的突出特点,是他们往往有着特定的主顾——一般是大贵族,贵族们付钱包养这些艺术的工匠,让他们不愁吃不愁喝的创作。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铁饭碗或“体制内”。但缺点却是,艺术家们的创作,是极端受限制的。
因为即便这些贵族们懂艺术,其审美口味也是非常单一的,他们评价艺术品好坏的标准,往往是跟以往的作品像不像,像就是好,不像就是坏。所以巴赫、海顿的作品终其一生的都没有冲脱某个框架——工匠的体制保护了他们,但也成为了束缚他们的牢笼。
而到了贝多芬的时代,由于欧洲市民阶层的崛起,越来越有钱的欧洲民众们也开始听音乐,面向民众的音乐市场开始繁盛。而这个市场是活泼、多样的,艺术家的作品只要足够好,不管表达什么情绪,都不会缺乏知音,所以贝多芬等人尽可以放开写,施展他的才华。
而这个市场的成熟,也给了贝多芬这样的作曲家以足够的底气,一个知名的段子是,贝多芬有一次跟一位公爵闹翻了,直接写绝交信,毒舌的吐槽说:“公爵,我之所以成为贝多芬是靠我自己而您之所以是公爵是因为您偶然的出身公爵以前多的是,现在多的是,将来多的是而贝多芬只有一个。”
你看,同样的话,早他几十年的巴赫是绝对不敢这么说的。巴赫给贵族们当了一辈子宫廷乐师,习惯的生活就是贵族老爷说“小巴啊,我要个什么什么曲子,下周跳舞用,提前写好。”然后他就得回去吭哧吭哧写稿,没思路也要硬挤——如若不然,老爷炒了他的鱿鱼,他是很难在找工作养活他老婆和他20是个子女的。
是生活的重压逼着巴赫必须循规蹈矩,他必须给孩子挣奶粉钱啊。
所以,是什么让贝多芬的才华与人格冲破了巴赫式的束缚,让他挺直腰杆,站着把钱挣了呢?是市场,是人民。
埃利亚斯给这个变革起了一个非常贴切的名字:艺术的民主化。什么样的有购买力的受众,产生什么样的产品,当有品位又有更多思想的新兴中产阶级取代贵族老爷成为音乐家们的主要主顾时,伟大的音乐大革命时代的大幕才终于徐徐开启了。
是的,在欧洲经历大革命时代的几乎同时,艺术也完成了一次民主化的进程。
但莫扎特的不幸之处在于,他刚好活在了这个“坎儿”上。作为一个天才,莫扎特感受到了自己的才华在旧体制内受到束缚——他年轻时供职于故乡萨尔茨堡大主教的麾下,这位大主教对莫扎特的创作施加了很多的限制,比如主教只有一个小型的室内乐队,所以莫扎特就只能写主教爱听的室内乐,还三天两头被叫去创作主教爱听的餐桌音乐。
莫扎特感觉这种生活束缚了自己的才华,于是决定走出体制,外出闯荡。他在1777年8月递交了辞呈,主教犹豫都没犹豫,当即同意了他的辞职报告,捎带手还把同时供职于萨尔茨堡教廷的莫扎特他爹炒了。
那意思很明白,你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吗?行,我就看看你离了我给你发的工资,自己能活几天。
结果事实证明,主教大人对时事的判断,比莫扎特的准确的多。
莫扎特时代的艺术民主化已经开始萌芽,但并没有完全成型,市场不健全——更确切地说是付费机制并不健全,哪怕他的音乐再受欢迎,莫扎特也没办法靠版税来取得稳定的收入。他只能不断接零碎的订单,可是他又不愿意在这些应景之作上敷衍了事,反而写得特别认真(所以我们今天听到的莫扎特的音乐几乎篇篇精品)。所以莫扎特其实是活活累死的。
莫扎特死于1791年,这一年,法国大革命方兴未艾,路易十六的王政刚刚被彻底废除。如果莫扎特再多等些时日,他也许能等到欧洲音乐市场完全成熟的那一天,能懂他音乐的中产阶级会用源源不断金钱,供养他写出更多超凡脱俗的作品。
但遗憾的是,历史没有如果,1791年125日,在春天即将来临的那个寒冬里,那颗还徜徉着无数优美旋律、尚未流淌而出的大脑,终于停止了思考。
所以,莫扎特死于他的那个时代,他从体制内出走,对他个人来说是愚蠢的决定。
但对艺术来说,这却又是伟大的。因为正是莫扎特勇敢的放弃在萨尔茨堡安稳却又单调的宫廷乐师生活,就不会有之后神乎其技的“黄金十年”,这十年中,莫扎特的思维信马由缰,尝试了用音乐表达各种各样的情绪。
是他那些优美的旋律,加速了欧洲音乐市场的完善和成熟。如果没有莫扎特那些面向公众的曲目培养和提升大众审美品味,很难想象后来的贝多芬能依靠市场的供养生活。
这首莫扎特《唐璜》中的这首选段《让我们手挽手》,几乎是欧洲历史上最早的流行歌曲。
所以,你可以说莫扎特的出走是不智的,时代没到那个火候,他却将自己提前献祭了。但你也可以说莫扎特是伟大的,他亲手为时代添了一把火。
他的伟大正从他的不智当中来,历史的大幕,就是由这样莽撞的不智者一点点撞开的。
当然,我相信莫扎特在出走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在告别萨尔茨堡主教、走上自由创作之路时,他凭着的只是那种喷薄而出的、向往自由的本能,而若干年后,当亿万个与莫扎特一样向往自由的灵魂从旧牢笼中飞出的时候,那首真正的自由的乐章,终于在那片土地上奏响了。
1791年,莫扎特死于时代。1791年,莫扎特为时代而死。
但这对莫扎特和时代来说,都是值得的。
全文完
PS:
第一次尝试写音乐史,不知反响如何。

今天的配乐,莫扎特的22号钢琴协奏曲的第三乐章,在《莫扎特传》中,这首曲目曾经反复出现,每一次都暗示着莫扎特那颗向往自由的心,愿所有向往自由的奋斗者们好运,哪怕他们是不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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